政治与学术的双重属性: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学术话语权的博弈

2020-03-03 05:51:22王海军郝思佳
理论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三民主义中国化主义

王海军,郝思佳

(中国音乐学院,北京 100101;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10169)

抗战时期,国共两党围绕意识形态和中国文化展开的学术话语权博弈,成为促使两党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转移的重要影响因素。从话语权博弈的主体、形式、内容及影响等方面看,这一时期的话语权博弈夹杂了诸多政治因素,学术论战与政治博弈交织、学理问题与时政问题混杂,左右着中国近代政治史和思想史的未来走向。当前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呈现多样化趋势,有学者立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史视角,将研究重心放在国共两党对三民主义的不同见解,从阶级性质和政治诉求上区分新三民主义、伪三民主义和假三民主义,以此论证新民主主义的科学性、革命性以及它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推动作用。还有学者从中国近代思想史角度进行分析,引用哲学、史学、政治学的学术范畴对国共两党意识形态进行纯学理性分析。无论如何,只有将学术因素和政治因素相结合,才能更好厘清该时期学术话语权博弈背后的政治动因,从而真正理解抗战结束后中国共产党主掌“中国之命运”的历史必然性。

一、“主义时代”的政治生活与学术论战

20世纪初,由于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影响,各种形形色色的“新说”传入中国,“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学西政之书输入中国,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光绪中叶新说渐胜,逮辛亥之变,而中国之政治学术几为新说所统一矣”[注]方麟选编:《王国维文存》,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41页。。适逢“主义”概念的流行,“西政之书”“新说”与一些中国社会本土思潮一起被时人统称为“主义”。

(一)“主义”对近代中国人政治生活的影响

与传统中国“独尊儒术”的思想氛围不同,近代中国社会是一个“主义”泛化的时代,各种“主义”数量庞杂、良莠不齐,以致于胡适与李大钊两位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间产生了关于“问题”与“主义”的论战。按照胡适的思路,“主义”与“问题”应当分开对待,因而他呼吁学界专注于社会问题的学术研究。胡适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希望将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各项“主义”局限在学理意义之内,反对将其视为一种意识形态而主导个人思想。因此,当“主义”在政治方面的革命性凸显时,包括胡适在内的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者们,反而成为马克思主义最早的反对者。

然而,“主义”之所以能够改变近代中国人的政治生活,正是因为它不仅拥有学理意义,也同时具备了意识形态层面的价值。五四前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正面临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重危机[注]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前有疑古思想及新文化运动,后有“西方文化破产论”的兴起,不论是民族固有文化还是被视为良方的西方体系,都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质疑。有意向西方学习的新青年陷入了新的彷徨,新文化运动解放了人们被束缚的思想,但“解放的另一方面是生命意义都得由自己重新造起,因此也有人感到茫然而无所适从,对他们而言,新文化运动带来解放,同时也带来烦闷感或失落感”[注]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页。。对“生命的意义”的思考是“信仰”最重要的表现之一,信仰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依托和言谈行事的标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共同的信仰是其凝聚力、向心力的精神内核。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在西洋炮火下被迫开启后,人们不仅迷茫“生命的意义”,也困惑“国家的意义”与“民族的未来”,共同信仰的缺失以及政治上的混乱使中国社会呈现出一盘散沙的景象。身处一个惯行秩序与固有信仰粉碎的大变动时代,无论是中国近代知识精英还是政治精英,都在渴求一个能够在精神世界凝聚人心,并可以在实践中发挥效力的理念或思想。

“主义”对于近代中国人来说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在于它不仅是一种人生观信仰,同时也提供了一套认识世界、分析问题的理论体系,以及与之匹配的改造世界、解决问题的行动指南,并为人们描绘出未来世界与国度的理想蓝图。前路茫茫,人心不稳,“主义”的出现仿若一扇窗子,为国人呈现出一幅幅描绘未来的画卷。“主义”不仅是一种政治学说,它改变了近代中国人的思想方式与生活方式,融合了人们对政治愿景的描绘以及对宇宙真理的认知,也为人们回答了社会历史进程的演变规律。尤其像马克思主义这样拥有完整的思想系统的“主义”,能够延伸到个人、社会、国家、民族的方方面面,包括思想观念、文化体系、生活作风、理论方法、道德倾向、宗教教派、个人三观以及政治原则、国家及政党政策、政治主张、纲领制度等等。

(二)“主义”与“政党”

“主义”这种兼顾意识形态与政治纲领的思想系统符合近代中国人对救国道路的需求,中国近代政治生活进入以“主义”为指导的集体行动时代,政治精英取代知识精英成为社会政治话语权的主导者。五四运动标志着工人阶级作为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在这种社会革命的氛围中,“主义”表达中所使用的简洁明快的口号相比繁杂深奥的学理研究更易于吸引工人及爱国青年。以马克思主义、三民主义为代表的“主义”,因其革命性和进步性吸引了大批新青年,他们以社团、报刊、学社为平台发展成为具备一定组织能力的政党。1921年,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新型政党(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老派政党相区分)成立为标志,“主义”的内涵变得更加丰富,成为“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注]《孙中山选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639页。,当“主义”与党组织、军队相结合的时候,以学理层面的价值铸就思想、以意识形态层面的价值升华信仰、以行动纲领凝聚力量,“主义”就成为革命发展的重要推动力。政党通过教育、宣传、教化等方式推动意识形态建设,并在社会中吸收志同道合的同盟者——新青年,进而对整个社会产生重要影响。

随着政党的不断壮大,“主义”的排他性意味愈发明显。政党是众人共同意志的集合,“有一贯之意见者也。政党所标主义及政纲,虽皆用抽象简括之文句,然一党自应有一党之精神”[注]《梁启超全集》第9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637页。,而不是多种独立精神的共存。“党积人而成,此易见也。然必须为有意识之结合,而非无意识之集合。故锡以团体之名,团体者何?一种无形之人格也。”[注]《梁启超全集》第9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637页。人们的政治主张和学术观点“在转化成各种‘主义’之后,不但带有标明一种方针并矢志实行的意涵,不少政治性的主张在‘主义化’之后马上‘刚性化’,带有独断性、排他性,甚至是不容辩驳、你死我活的味道,其论述性质产生重大的转变”[注]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5页。。“主义”的排他性是中国思想界出现大量思想论战的主要原因,“‘主义’作为学理,是以一系列概念、判断和推理表达出来的知识体系,具有开放性,允许存在不同意见。但是,‘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则从属于一定阶级集团的利益,如果该政治集团握有一定的政治权力,则权力的独占性和支配性决定了意识形态的独断性和支配地位”[注]周全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学术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页。。学理是意识形态的基础,学术论战往往成为政党意识形态博弈的主要呈现形式之一,知识群体的学术研究也难免因各自政治立场的不同而产生摩擦与交锋。

由于“主义”具备学理与意识形态两个层面的价值,政治话语权与学术话语权的争夺对于政党博弈而言缺一不可。在“主义”时代来临之前,知识分子主导着中国社会的“道统”,“中国知识分子一直有‘为天下师’的传统心态,说得明确点,就是企图以‘道统’驾驭‘政统’。这样,知识分子的自我角色定位就不仅仅是文化的启蒙者,而且还是社会实践的主要策划者;他渴望重建的,不仅是社会的文化秩序,而且还有社会的政治秩序,因此而相应建立了自己的话语权力”[注]许纪霖、陈思和、蔡翔、郜元宝:《道统、学统与政统》,高宏存主编:《共和国焦点论争:思想文化卷》,北京:台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3726页。。然而由于科举制度废除等因素的影响,知识精英社会地位的逐渐边缘化,政治精英开始主导学术话语权。

(三)“中国向何处去”:政党话语权博弈的主题

近代中国最大的国情是如何挽救民族危亡,最大的时代课题是“中国向何处去”,无论是建构在西方自由主义之上的西方学术体系、建构在马克思主义基础上的新民主主义理论体系,还是建构在儒家文化之上的三民主义理论体系,如果要在中国思想界、学术界获取话语权,在“主义”的旗帜下形成统一意志,就必须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经过中国本位文化论战后,推进中国文化“现代化”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现代性扎根中国本土的关键,在于如何认识和处理好近代中国社会东西杂糅的文化冲突。事实上,“西方”与“东方”、“激进”与“保守”、“革命”与“反动”等“两分性分析思维”主宰着近代中国思想界[注]详见何爱国:《中国现代化思想史论(1912—1949)》,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08页。。

有研究者认为,“思想冲突的焦点正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而以中国文化为代表传统,以西方文化代表现代。因此,一个人是保守还是激进,并不在于他对现状的态度(因为人人都是否定现状的),而是取决于他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注]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页。。对于政党而言也是如此,一个政党的文化政策和文化观,决定了它在政治上是保守或是激进。关于“中国向何处去”,思想界大致有两种观点:第一类轻视一般规律,偏重中国国情的特殊性,认为中华文明的演进主要依循自身特殊规律,“现代性”可以从中国固有文化中滋生出来,这以“本位文化派”“新儒家”等文化保守主义为代表;第二类看重文化的优胜劣汰,认为中国文化要想实现复兴与进步,就应学习西方新思想新文化,学习其科学文化和实践经验,这包括科学派、西化派、社会主义派(比如布尔什维克主义者、基尔特社会主义者等),以主张接受西方学术体系的新知识分子群体为代表。“主义”反映出中国思想界对“中国文化向何处去”这一世纪课题的不同应答,它们之间的碰撞与相融描绘出一副调色盘般缤纷绚丽的图景,马克思主义正是其中一抹艳丽的红色。

总而言之,人生信仰的归处、民族文化的发展方向、救国道路的选择,成为20世纪20—30年代中国人政治生活与学术研究的主旋律。中国国民党的三民主义理论建设、中国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在这一时期均有跨越式的发展。“前进的文化和前进的哲学必须有前进的人们来担当,如果中国没有负着创造将来之使命的阶级崛起,前进的哲学也不会可能”[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3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13页。。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的将来与发展,与中国社会的发展乃至世界政治经济的前途有着密切关系。谁才是中国将来的主人?“主义”之间的博弈已然呈现。

二、学术话语权博弈在三民主义论战中的历史呈现

三民主义论战是抗战前后国共两党围绕三民主义展开的意识形态博弈,既包括围绕政治利益展开的话语争夺,也包括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学术争辩。国共两党阶级立场、政治立场和学术立场的本质差异,决定了围绕三民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展开的意识形态博弈是始终一贯的。随着战争局势发展以及国共关系变化,政治和学术在意识形态博弈中所占比重同期更迭,由此大致分为以下三个历史阶段:

(一)1936—1937年:围绕马克思主义和三民主义共通性的论战

由于十年前国共破裂的惨痛教训以及十年对峙积压的阶级仇恨,要想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必须寻找到一个共同的理论基础和政治目标。由于孙中山的历史地位以及国共合作的历史渊源,三民主义再次成为国共合作的纽带。考虑到在民族危机形势下三民主义仍然具备革命性和现实合理性,中共明确提出在国共合作中坚持拥护“革命的三民主义”这一基本立场,但同时也强调国共合作应当吸收大革命时期两党合作失败的教训,采用“新的内容和新的形式”[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即采用辩证态度去对待三民主义和国共合作,在拥护三民主义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旗帜地位的同时坚持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在国共合作中的独立地位,既要寻求共存又要坚持斗争的基调。

由于“主义”具有排他性,三民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共存的前提是找到一个共同的革命旗帜,这个旗帜就是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从革命史和思想史角度看,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唤醒了中华民族精神,与马克思主义一起被并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培育出的“最大的两株文化树”[注]《艾思奇全书》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82页。,代表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自尊自救的民族精神,因此,在抗战爆发之际重提孙中山的思想有助于摆脱内战困局,推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在民族危难之际,中国共产党及孙中山思想的拥护者们都将挽救民族危亡、建立民主制度当作现阶段的主要任务,这是中国共产党拥护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的首要前提。最重要的是,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认同共产主义为民生主义的最高理想,并对无产阶级劳苦大众抱有社会主义的同情,这是当时中国共产党拥护三民主义的理论基础和政治基础。

作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理论基础,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的解释权必然成为国共两党争夺的焦点,围绕“三民主义”所展开的论战也必然成为国共两党话语权博弈的主要表现形式。对于国民党政府来说,抬升三民主义理论体系的话语地位,是推行“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以及实现政治反共的理论需要和政治保障。1937年2月,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通过了《关于根绝赤祸之决议案》,要求中国共产党“根本停止其赤化宣传”[注]中共中央党校中共党史教研室编:《中国国民党史文献选编(1894—1949)》,北京:中共中央党校科研办公室,1985年版,第241页。。可见,虽然蒋介石政府对国共合作的态度是既合作又反对,始终要求中国共产党放弃共产主义信仰。为此,中共理论家纷纷撰文,对国民党意欲取消共产主义的行为进行驳斥。中共方面认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两党的党外合作,因此,要中国共产党放弃共产主义信仰是毫无理由的,即使是党内合作,中共也不必放弃共产主义,因为共产党人“老早就是信仰三民主义的”,中国共产党“是最坚决最忠诚地为实现三民主义中国而奋斗的”,但这与信仰共产主义并不冲突,“孙中山先生在世时曾经同意我们同时信仰共产主义,……只要当前革命政纲取得一致,即构成了团结救国的基础”[注]《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4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68—69页。,国共重新合作的基础是抗战救国,和信仰无关。

(二)1938—1942年:围绕假三民主义的论战

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中国共产党社会影响力不断扩大,引起国民党的警惕。蒋介石以及国民党高层担忧共产党人以争夺三民主义话语权为翘板,与国民党争夺抗战的领导权。为此,蒋介石多次在演讲中对三民主义进行理论宣传,同时加强党内理论研究工作。1939年1月,国民党五届六中全会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并下达文件强调“应尽量运用民众量力,党政机关避免直接出面,尤其避免党派斗争之痕迹”[注]《中国法制史参考资料汇编》第2辑,重庆:西南政法学院法制史教研室,1982年版,第424页。。该指示下达后,国民党知识分子集团陆续从学理方面展开了对马克思主义的歪曲解读。同年5月,蒋介石在中央训练团党政班作《三民主义之体系及其实行程序》的演讲,次年7月对青年团中央干事会与监察会作《哲学与教育对青年的关系》演讲。蒋介石关于三民主义的系列演讲,不仅继承了三民主义儒家化的思路,还使其增添了一党独裁的法西斯因素,其目的在于从理论根源上消融中共。

在蒋介石的引导下,国民党一方面推动三民主义的理论研究,另一方面也掀起反共高潮。其中,拥有前中共党员政治背景、对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均有所研究的叶青顺势成为蒋介石集团理论“溶共”策略的主要执行者。叶青认为,大力推进三民主义理论研究是“消灭思想上的分野,政治上的派别,实践上的斗争的根本办法”[注]叶青:《再论三民主义与社会主义》,《血路》第52期(1939年)。。不仅如此,要想抬高三民主义的理论地位,必定要重视共产党理论的研究,“检讨它的结果应该是批判。从而作为它底基础的共产主义之不合于中国需要,也就十分明了”[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58、758、191页。,而要用理论证明共产主义“不合于中国需要”,就必须进行三民主义理论建设,从“主义”的优劣方面论证中国“舍三民主义莫属”。为达政治目的,叶青撰写了大量文章来论述“国民党主张之正确”以及“三民主义之正确”,通过“主义”的研究来赢取国民对国民党政府的信任[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58、758、191页。。

“三民主义理论家”对三民主义及共产主义的歪曲解读,是对社会主义理论地位的直接挑战,严重威胁到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社会的话语地位,必然引起中共知识分子的激烈驳斥。为揭穿叶青“托派”伪马克思主义者的面目及其假三民主义的实质,击退国民党的理论反共声势,张闻天、吴黎平、艾思奇、陈伯达等理论家们撰写了大量文章,运用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及马列主义理论知识,揭穿叶青名为建设三民主义、实为取消三民主义的本质。

首先,明确真三民主义的概念及特征。“我们历来认为三民主义乃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经过反帝反封建的统一战线政策(孙中山先生当时具体规定为联俄、联共、唤起农工的三大政策)以争取民族独立、民权自由、民生幸福的民主共和国的胜利的政治纲领,这个纲领曾经孙中山先生亲自具体的规定于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宣言与纲领中。”[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758、758、191页。可见,真三民主义的基本特征是:拥有孙中山的革命精神,支持三大政策,符合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与纲领。

其次,指出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区别与互通之处。在阶级性上,在科学性上,在革命的彻底性上,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具有本质区别,但是两者并非存在难以接洽的壁垒。马克思主义并非教条,而是具体的行动指南。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不仅拥有最高纲领,同时也具备适应本国国情所制定的初级阶段的革命纲领,“而这个纲领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的政治纲领,虽则也有区别的地方,但是在大体上是一致的”[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192—193、197—198页。。

最后,申明坚决拥护真三民主义的基本立场。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拥护革命的三民主义,反对国民党反动派人士一切“断章取义肢解与曲解”三民主义,主张“把握住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基本的革命精神,基本的革命主张与方法,在革命现阶段的不同历史时期内把它发扬光大起来”[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192—193、197—198页。。具体表现为:“1.必须严格的分别清楚孙中山先生的真三民主义同汪精卫的伪三民主义;2.必须纠正把三民主义修正为不彻底的一民主义及曲解它为‘反共防共’的思想武器的错误办法;3.必须在实际行动中实行三民主义的具体的革命的政治纲领;4.必须实行与坚持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注]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3、192—193、197—198页。。

中共知识分子对国民党进行理论诋毁的积极回应,破除了国民党对三民主义解释权的独霸以及对中共思想文化的封锁,以三民主义论战为理论窗口,采用多种手段向广大人民群众宣传了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40年毛泽东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新民主主义理论体系的逐步成熟,是对国民党政治与学术话语权的极大冲击。

(三)1943—1945年:《中国之命运》论战

中国共产党及其军队在抗战过程中获得极大的发展,整风运动以及新民主主义理论的成熟实现了在思想组织上空前团结,成为蒋介石抗战建国计划中的“绊脚石”,皖南事变更让蒋介石意识到共产党的威胁已经达到了不可忽视的程度,国民党必须就中国未来道路的问题对全民作出正式宣告。借助不平等条约废除的舆论利好,1943年3月,蒋介石在陈布雷、陶希圣的辅助下撰写并出版了《中国之命运》一书。该书阐述了国民党对政治、文化以及国家未来命运的认识与筹划,宣告“中国之命运”归于国民党,从而在中国社会激起一阵巨浪。

《中国之命运》提出了两个政治命题:哪个党、哪个主义才能救中国,哪条道路才是中国命运的归宿。蒋介石运用大量篇幅回顾近代革命史,以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与废除为脉络,以辛亥革命与废除不平等条约作为两大政治筹码,将民族文化与三民主义文化捆绑,将中国命运与国民党的政治命运捆绑,进而得出中国命运归于国民党的结论。道路必然是唯一的,因此中国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道路必然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政治价值的实现需要理论价值支撑。在《中国之命运》中,蒋介石运用大量篇幅论述三民主义和孙中山是中国“道统”的继承者,是中华民族精神的继承者。该书开篇第一章“中华民族的成长与发达”写道:“我们中华民族对于异族,抵抗其武力,而不施以武力,吸收其文化,而广被以文化。这是我们民族生存与发展过程里最为显著的特质与特征。……版图破碎,即为民族生存的割裂,亦即为民族文化的衰落。”“至于各宗族历史上共同的命运之造成,则由于我们中国固有的德性,足以维系各宗族内部的感情,足以感化各宗族固有的特性。”这一能够维护民族生存、巩固民族稳定的“德性”是什么呢?答曰:“中国国民道德的教条,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而中国立国的纲维,为礼义廉耻”,在国家危亡、民气消沉的今天,能够振兴民族精神、复兴民族文化者,只能是继承“道统”的孙中山,“若非有我国父倡导三民主义,领导国民革命,则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命脉,必已在日寇蚕食鲸吞之下,为朝鲜之续”[注]详见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南京:正中书局,1943年版,第5—11页。。正是因为孙中山继承了中国传统德性,担负起中国命运,团结全体国民一起奋斗,才能达成废除不平等条约、建立平等互惠新约的目标。

《中国之命运》以维护中国文化独立自主的旗号对共产主义学说进行批判。蒋介石批评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对于中国文化,都是只求其变而不知其常的”[注]详见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南京:正中书局,1943年版,第5—11页。。中国的共产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对于西洋文化,都是只仿其形迹,而不求其精益以裨益中国的国计民生的,……在客观上是与我民族的心理和性情,根本不能相应的”[注]详见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南京:正中书局,1943年版,第71—73页。。信仰外国学说等于屈服于西方文化,是振兴民族精神的最大隐患。通过将中国共产党与列强捆绑,将抗日根据地与妨碍统一捆绑,将马克思主义与崇洋媚外捆绑,蒋介石将国民党置于政治舆论的高地,对抗日根据地、人民军队、主义思想进行了全方位的指控。

为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不放弃备战的前提下,中国共产党选择在舆论上进行反击。一方面,揭露蒋介石的哲学实为唯心史观的本质,宣告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陈伯达《评〈中国之命运〉》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批判了蒋介石的唯心史观,指出蒋所推崇的、封建贵族们所倡导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和所谓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德性”,实为“驾驭人民”的法宝[注]陈伯达:《评〈中国之命运〉》,《解放日报》1943年7月21日。。艾思奇指出蒋介石所推崇的“诚”及“公心”实际上仍然局限于统治阶级自身的意志,并非公民意识的集中体现;蒋介石口中的“诚”缺乏物质条件及实践基础,实质上是类似迷信的空谈,是轻视理性、轻视知识的表现[注]详见蔡尚思主编:《中国现代思想史资料集简编》第4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9—259页。。

同时,中国共产党通过维护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地位,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与进步性。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中假借批判不平等条约,将西方学术思想放置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对立面,将中国人民学习西方思想的缘由局限于西方压迫下的卑躬屈膝。对此,中共理论家强调:“五四运动,是中国民族自我觉醒的伟大纪元。没有五四运动,就没有大革命,没有土地革命,没有六年来的大抗战”[注]陈伯达:《评〈中国之命运〉》,《解放日报》1943年7月21日。;中国文化思想的分歧不应以“外国”“本国”为划分,而应以内容划分,一种是“民众的革命的光明的”,一种是“反民众的反革命的黑暗的”。以倡导中国固有文化为旗帜的国民党,实际上在《三民主义半月刊》《中央周刊》等官方学术刊物上大肆宣扬法西斯主义,而中国共产党则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形成了中国化的马列主义——新民主主义理论,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十全十足的‘为中国而学亦为中国而用’的中国人自己的革命政党”[注]陈伯达:《评〈中国之命运〉》,《解放日报》1943年7月21日。。

三、国共两党学术话语权博弈中的政治因素

大革命失败后,国共两党为反思大革命的经验教训,大力加强理论研究。在“主义”的指导下,两党的思想理论体系逐步完善,同时也使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等知识领域沾染上更多的政治色彩,此时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与其背后的政治党派变得密不可分,形形色色的党派均有自己的“主义”,拥有自己的信仰与人生观。该时期中国思想界的学术论战,往往表现为社会各个敌对阶级思想系统的碰撞。

(一)“力行哲学”批判中的意识形态博弈

哲学思想体系建构是意识形态建设的重要环节。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下,各党派思想体系分别独立,由于阶级基础不同,拥有的世界观也不同。1941年,艾思奇归纳总结出思想战线上中国共产党的辩证法唯物论、中国国民党的唯生论和“力行哲学”等六大哲学派别[注]详见艾思奇:《抗战以来的几种重要哲学思想评述》,《中国文化》1941年第1期。。可见,哲学派别以政党为区分,围绕哲学展开的学术论战不仅是学理问题,也成为政党间的政治博弈。

学术话语权与政治话语权联系密切。自20世纪20年代后期起,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在中国思想界开始独占鳌头,“对1920年代的许多青年来说,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一套吸引人的道德标准。它既否定传统,也拒绝英美,另外提出一套新的道德地图,这套地图以物质经济为基础,把人格、道德与解救国家串联在一起”[注]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当时蒋介石提出建构“力行哲学”的根本目的,一方面是为了提高三民主义意识形态的社会地位,从而实现执政目的,另一方面则是对抗唯物史观的需要。

“力行哲学”承接王阳明知行学说、孙中山“知难行易”思想、戴季陶主义及陈立夫的唯生论,最早见于蒋介石1932年在南京纪念孙中山周会上的讲演,并在1939年将相关演讲汇编成《力行哲学》一书正式出版,与《中国之命运》成为国民党官方思想的重要理论成果。国民党文人集团是“力行哲学”建构中的另一主要力量。叶青在20世纪30年代末撰写了大量关于三民主义哲学的文章,如《怎样研究哲学》《总裁底本体哲学》《三民主义底哲学基础》等。此外,陈立夫、胡一贯、袁月楼、陶希圣等国民党文人均对力行哲学进行了系统研究和理论阐述,其目的是既要继承孙中山的革命遗产,又要获取中国道统的合法地位,进而以此决断“中国之命运”的归属。

由于阶级基础和理论本质的差异,“力行哲学”将唯物论辩证法视为“最大的危险”,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看来,这种敌意“从字里行间,可以体会得出来的”[注]艾思奇:《抗战以来的几种重要哲学思想评述》,《中国文化》1941年第1期。。国民党理论家对唯物论辩证法的理论攻击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以蒋介石《中国之命运》为代表,以维护民族文化、民族工业和民族精神自居,推崇传统儒家哲学和伦理道德,放大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属性,将之归为西方外来思想,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及国内奉行自由主义的民主党派为“洋八股”,以争取激进民族主义分子的拥护;另一条则是以叶青为代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理论覆盖,强调唯物史观并非马克思主义者独有,而是“无国家界限和主义界限的一般方法,有如归纳和演绎”[注]叶青:《唯物史观与民生史观》,《时代精神》1942年第4期。。蒋介石文人集团希望通过建构“力行哲学”来削弱唯物史观在思想界和青年中的影响力,其政治目的在于通过诋毁或取消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价值和理论逻辑的方式,实现对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围剿。

面对国民党文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的攻讦,中共理论家从学术争辩和政治批判方面予以揭露和驳斥,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早在20世纪30年代哲学论战(亦称唯物辩证法论战)的时候,艾思奇就批判过叶青对辩证法的谬误解读,驳斥了叶青所谓“外铄论”和“不合规律论”,该观点认为中国的历史发展是全然由于外来的原因,并且世界历史运行规律与中国特殊国情不符[注]详见《艾思奇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3—324页。。在“力行哲学”提出后,艾思奇撰写并发表《孙中山先生的哲学思想》《共产主义者与道德》《〈中国之命运〉——极端唯心论的愚民哲学》等文章,揭穿“力行哲学”名为继承中山精神,而实际上是“反革命的反理性的愚民哲学”[注]艾思奇:《〈中国之命运〉——极端唯心论的愚民哲学》,《解放日报》1943年8月11日。。第一,孙中山思想是有着唯物主义因素的革命哲学,既包含政治指导思想的意义,也富含科学真理性;第二,孙中山哲学并不是唯物辩证法,但它拥有大量辩证法和唯物论的因素;第三,中共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可以继承并发展孙中山哲学中的革命因素的,然而蒋介石“力行哲学”则是对真正三民主义哲学的抛弃[注]详见艾思奇:《孙中山先生的哲学思想》,《解放》1938年第33期。;第四,“力行哲学”是反人民的、以维护法西斯统治为政治目的的唯心哲学,而马克思主义是以人民为基础的;第五,中国共产党掌握真正符合中国具体国情的理论知识,具备救中国、建立新中国的能力[注]艾思奇:《〈中国之命运〉——极端唯心论的愚民哲学》,《解放日报》1943年8月11日。。除艾思奇外,胡绳、范文澜、吕振羽、陈伯达等马克思主义者均撰写了大量文章,对“力行哲学”进行批判。

马克思主义哲学派对“力行哲学”的批判是与三民主义论战同期进行的,是三民主义论战的一部分。从论战爆发的原因、过程及影响看,这次学术论战充分展示出两党不同的理论信仰和价值标准,以及不同的世界观、文化观,这决定了两党在面对中国现实问题和中国传统文化时拥有不同的政治态度和文化态度,因此,这场学术论战弥漫着浓厚的政治博弈的气氛。

(二)“学术中国化”与中国文化特殊性的论辩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思想界一度将“西化”“世界化”作为思想界的主流精神。20世纪30年代末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后,重视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潮流兴起。从“西化”到“中国化”的逻辑转向,一方面是因为从五四时期起,中国推行新文化已有20年,国民逐渐意识到西方文化需要中国主体消化并转化后方能实现与中国文化相融合;另一方面是因为文化的作用在民族战争中愈发凸显。民族文化崛起的风向被国共两党精准把握,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在抗战爆发之后都将民族文化复兴当作文化建设的重点。究竟谁能够成为“中国化”这面旗帜的掌控者,这一问题不仅是思想文化领域的学术话语权之争,也是一场党派之间的政治博弈。

潘梓年作为“学术中国化”运动的主要发起者对运动作出定义,认为“学术”的选择范围是世界最进步的科学方法,“中国化”是应用于中国历史现实的具体问题,目的是得出解决问题的最正确的方法。因此,从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角度来看,“学术中国化”即为辩证唯物论在中国历史现实问题中的应用,唯物辩证法虽然是世界的学术,然而它却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最正确的方法[注]详见潘梓年:《论新阶段学术运动的任务》,《理论与现实》1939年第1期。。嵇文甫在此基础上对“中国化”的含义作了更全面深入的分析:第一,“中国化”不同于国粹论,它是以吸收外来文化为其前提条件的;第二,“中国化”不同于中体西用,它是融化不是拼凑,是化合不是混合,是世界性的文化经过中国民族的消化,而带上一种特殊的中国味道;第三,“中国化”不同于中国本位文化论,“中国化”是把世界性的文化“中国化”,这“化”了的东西虽然带着特殊的中国味道,但本质上仍然是世界性的[注]详见嵇文甫:《漫谈学术中国化问题》,《理论与现实》1940年第4期。。可见,“中国化”是世界性和民族性的辩证统一,它代表了中国共产党既不保守又不激进的文化态度,符合思想界的主流认识。一方面,它保证了维护五四以来民主科学进步的现代化精神;另一方面,它又与民族主义情绪下的中国知识青年的精神诉求相一致。因此,中国共产党对中国文化的认识获得了思想界进步知识分子的广泛认同。

相反,国民党文人拘泥于文化的民族特性,排斥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等西方学术思潮,并将“中国化”后的西方学术思想与其原始形态割裂,以此达到污蔑和消灭“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目的。如叶青在《论学术中国化》一文中写道:“中国化是一般的或外国的学术思想变为特殊的中国的学术思想的意思。它必须变其形式,有如一个新东西,中国的东西,与原来不同。这样才叫做化,才叫做中国化。所以化是带有改作和创造之性质的。理解、精通、继承、宣传、实用、发挥……都不是化,当然也都不是中国化了”[注]叶青:《论学术中国化》,《时代精神》1939年第1期。。这种观点实际上削弱了学术思想的普遍科学性,是对科学规律的否定与质疑,是对学术概念的片面化理解。艾思奇对叶青的论调予以驳斥。从哲学上看,特殊性和一般原是分不开的,在现实世界的一切事务发展中,没有绝对的特殊,也没有绝对的一般,而叶青夸大中国的特殊性、反对人类社会发展一般性。从政治上看,叶青将“学术中国化”与“中国本位文化”运动曲解为同一性质、同一诉求的运动,其目的在于消灭“学术中国化”运动存在的意义,进而打击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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