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编辑部
申赋渔:1970年生于江苏泰兴,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记者工作20年,著有个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个一个人》;“中国人的历史系列”《诸神的踪迹》《君子的春秋》《战国的星空》;非虚构文学《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阴:中国人的节气》《阿尔萨斯的一年》;戏剧剧本《愿力》《南有乔木》《舞马》等多部作品。
现居巴黎,为法国著名出版社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推出的第一位中国当代作家。
2019年12月,申赋渔接受《莫愁·小作家》专访,分享他的创作经历,以及对当下青少年阅读与写作的深层次思考。
《莫愁·小作家》:现在许多读者仍记得当年读过你的纪实作品集《不哭》,从《不哭》到后来出版的《匠人》,普通人一直是你笔下聚焦的重点,对他们生命状态的书写也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发展的步伐,这份独到的写作视角应该与你多年的媒体从业经历有关?
申赋渔:是的,真正让我学会写作的,是在媒体工作20年的经历。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我先到电视台做摄像记者,不久后又转到南京报业集团做记者。我写的比较多的是调查报道与人物报道,长期的新闻职业训练,成就了朴素踏实的笔法,养成了主动关注现实的习惯,作品不能仅仅是“为艺术而艺术”,必须存有现实层面的目的与意义。
对于记者而言,最重要的是真实的细节。有时候一个细节,就包含着丰富的含义。眼睛就像照像机或者摄像机,总在捕捉、记录,突然被一个瞬间击中了,这就成了最好的素材。这对我的写作很重要,这些素材是我最重要的营养。
《莫愁·小作家》:《匠人》一书早已在读者中引发了广泛关注,在各大图书畅销榜上名列前茅。书中你精心描述了江苏一个村庄里15位手艺人的命运,用感人的笔触刻画了个体在时代浪潮中的涟漪。据说最近又推出了法文版,中国一个乡村的故事怎么会让法国人如此感兴趣?
申赋渔:首先是中国的进步发展吸引了全球人的目光,其次是15位手艺人的故事折射出的社会变迁引起了他们的阅读兴趣。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是法国一家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牌出版社,除了推出法国作家,他们还让法国读者知道了吉卜林、泰戈尔、艾米莉·勃朗特、川端康成等许多外国作家。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编辑热拉尔·德科尔唐兹花了一晚上读完书稿,立刻决定出版这本书。他说,这本书具有在时间维度上认识中国的意义,这本书是中国变迁的见证。其实,想让中国当代文学赢得法国出版机构的芳心,并非易事。我曾经作为外派记者旅居法国,虽然中国在世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但中国当代作家出版物的影响力并没有那么风光。当地的书店里,中国作家的书大多与越南、韩国等国的文学作品混放在一起,而日本、印度文学却颇成气候,许多作家是单独摆放。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我们的文学水准不够,还是向海外的推广方法不力?我一边游走在法国一边思考怎么让法国人更加接受中国文学。翻译的水平可能是一方面,七十多岁的郑鹿年先生旅居法国近三十年,讀了《匠人》中文版后,他激动地说《匠人》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参与《匠人》这本书翻译工作的有郑鹿年先生、台湾艺术家邓欣南女士、法国作家莎海芒女士和费里克斯先生。这项工作整整进行了一年。这一年中,他们经常约了朋友一起朗读新翻译出来的章节。到了2017年年底,书稿已经基本翻译完成,可郑先生还不肯停手,还在不断地送给他熟悉的作家、评论家看,听他们的意见。前后修改八稿之后,郑先生告诉我,法语是一门很讲究的语言,如果一个词用不好,就会破坏节奏。对文字的讲究,是全世界通用的。很快,这本带着法语之美又带着纯粹中国味道的译本,引起了法国出版社的兴趣。年逾八旬的阿尔班·米歇尔集团董事会主席弗朗西斯告诉我:“我现在每年看不了太多的书,不过您的书我全部看完了。我看到了我想象中的中国,想象中的乡村。”在法国出版社,一位作家的新书,2000册是最常见的印量。而在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这本书的首印很快确定了下来:12000册。弗朗西斯笑着对大家说:“先生们,我比你们,甚至比作家本人,对这本书都更有信心。”对于这种喜欢,我更愿意看作是中国文化本身的吸引力,人的情感是相通的,中国期待被倾听与理解,而生动的文学故事是最好的桥梁。法国读者对纯正的中国故事,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
《莫愁·小作家》:据说在法国,经常有人问你,你最想要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其实你在许多描写故乡的作品中,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申赋渔:是的,一个人的来处在哪里,人生之根就在哪里。我最想要的生活,最好是住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小村庄里,门前有蜿蜒的小河,左右邻居都熟悉,大家其乐融融。家门口有一块地,可以种点花花草草,再种点药草。但其实这样的生活,我早就有过了,这不就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从申村走到巴黎的文学沙龙,我花了30年的时间,这是时代赋予我的机会,是故土赋予我的禀赋,所以我对祖国、对故乡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文学本身,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人生向往。
《莫愁·小作家》:你对中国文化充满了热爱,你的许多作品都是根植于中国、根植于故乡,而现在常住法国,你依然在充满感情地叙述着中国故事,受到中外读者一致好评,这也再次验证了“文学是没有国界”的,越是民族的也越是世界的。
申赋渔:我特别认同你这句话,是的,我受中国文化滋养,在用最中国的方式写作。只有这么写,才能彻底表达我的内心。如果这样的写作,能被我的同胞理解,也能被其他文化背景的人类理解与欣赏,这就又一次证明了文学没有国界。在法国,我更是强烈地体验到人的命运的多重性和复杂性,要理解人类,最好住在巴黎。因为在这里,什么人都能碰到,什么文化都能体验到。我在巴黎时,经常会受邀做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讲座。听讲座的大多是华人,有时候他们也带来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们完全听不懂。在与家长们交流的过程中,我就想,能不能写一套书,向他们系统地介绍中国文化?于是选择了中国人的历史作为切入口。历史是我们的根,就从根上讲起。所以后来我就开始了关于中国历史题材的系列创作,中国故事、中国文化的魅力在世界上的影响力是无可估量的。
《莫愁·小作家》:在法国的生活给你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影响?
申赋渔:在我居住的巴黎公寓楼下,有位门房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这位老人平时负责看门、打扫楼道卫生。渐渐的,我跟他熟了,才知道他竟然是法国一所重点大学的数学硕士。毕业后没找到感兴趣的工作,他索性几十年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做门房。有一次,我去他家做客,发现他书架上是满满当当的书,其中不乏拉丁语、希腊语著作。这样有故事的人,在巴黎还有很多,也给我带来了文化与生活的双重好奇心。站在另外的文化背景中,对中国文化才能理解得更清晰透彻。比如说,你只有爬到紫金山顶上去,才能看到南京全貌。尽管人在海外,但创作的焦点一直在中国。我在法国已经完成了三本书,第一本《诸神的踪迹》讲的是中国传统神话,第二本写的是《君子的春秋》,第三本《战国的星空》写的是诸子百家。我期待用崭新的视角来阐释中国传统历史文化,让中国人更好地了解自己的来处。
《莫愁·小作家》:你的作品中,有很多内容非常适合青少年阅读,你对孩子们在阅读方面有什么建议?
申赋渔:时间是宝贵的,孩子们的时间更宝贵。一本书会占用孩子们很长时间,所以一定要用心去写,让他们拿起书,花了时间,就有所得。给孩子们看的书,要凭良心去写。也许一本书,会影响他们一生。我希望把中国文化里非常好的那部分内容,用自己的方式,介绍给孩子们。我希望做一个好的向导,引他们进入这个宝库的大门。这也是对中国文化传承的一种努力。同时,也是希望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自觉地去找自己的根。有了根,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孩子们阅读什么,首先要由着他们的兴趣,在他们有兴趣的那个点上,选最好的书,顺水推舟给他们。无论是文化、科学、自然、艺术,各方面都有好书。如果一定要我推荐,就要读至少传承百年以上的作品。时间是最好的检验大师。时间筛选过的,大多是靠得住的。
《莫愁·小作家》: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吗?
申赋渔:我想写中国的三十年,也是我生命中的三十年。这是我所经历的岁月,也是中国急剧变化的三十年。我只是一条線,我关注的,是我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这些人和事,都是我们正在发生的历史。我希望能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样子,准备工作已经做了好些年。在法国的这几年,我也一直在思考,现在基本成熟了,只等写出来。我计划花一年时间来写,两年也行。我希望能写出时代下的命运,或者命运构成的时代。这是我们的时代。
《莫愁·小作家》:非常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你有什么话想通过《莫愁·小作家》带给读者吗?
申赋渔:身在法国,更体味到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中国的哲学充满着诗意,既可以在庙堂之上慷慨激昂,也可以采菊东篱,享受诗酒人生。中国文化中,很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平衡。儒家说“中庸”,道家说“坐忘”,佛家说“色空”,都是在寻找那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我希望《莫愁·小作家》的读者朋友们,都能从中国文化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从容、愉悦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