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我住在巴黎的一个小巷子里,一端是一个小小的三角空地,一端是邮局。
三角空地上长着两棵梨树。春天的时候,满树都开着花,一出地铁口,远远看到这近家的一树白色碎花,心里就充满着生活的美好和温情。在梨树的底下,有两张长椅,长椅上长年住着两个流浪汉。一个喜欢喝酒,旁边总摆着一两只空啤酒瓶。另一个喜欢看书,手里总拿着一本书。两张椅子遥遥相望。他们偶尔会攀谈几句,大部分时间各忙各的。
秋天的时候,梨树结出了果实,地上落了许多,他们从来没有捡一只,也不会伸手从树上摘。我天天经过,也没有尝一尝,不知道甜不甜。他们仍然安静地住在这里,白天把铺盖卷起来,随意地扔在椅子上。读书的流浪汉基本不离开,总是坐在这里。另一位经常外出閑逛。我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遇见过他。不过晚上他一定会回来。
然后,就开始下雪。
有一天早上出门,远远就看到消防车、救护车停在路口。到近处一看,那位平时爱喝酒的流浪汉躺在地上,两个医护人员正在进行抢救,只抢救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他已经死了,夜里冻死的。另一个流浪汉站在稀落的人群外,默默地看着。
消防车把去世的流浪汉带走了。读书的流浪汉也离开了另一把椅子。
几天后,梨树上贴了一张纸,写着:“不久前一位先生在此去世。他五十多岁。我们无法联系到他的家人。如有知情者,请予以转告。对他的去世,我们表示哀悼。”这张白纸的旁边,扎着一束开得正艳的鲜花。
两把椅子后来一直空着。
在巷子另一头邮局的屋檐下,也住着一个流浪汉。看起来三十多岁,精神抖擞。我到这里两年了,每天都能见到他,偶尔还会彼此点头致意。他的铺盖总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邮局外面的一个长台阶上,上面正好有片屋檐能挡风雨。他白天不在这里,我有两次在不远处的火车站站台上看到过他,还有一次在布达佩斯广场上遇到过他。每周的一三五晚上,布达佩斯广场上有义工分发免费的晚餐,整个广场上都是排队的无家可归者。队伍井井有条,寂静无声。可是我的这位邻居,好像只是偶尔才来。他每天生活怎样,对我是一个谜,正如我的生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谜。我们只在一天深夜里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道。我们都站在欧洲广场的铁桥上看下面徐徐进出站的火车,我递了一支烟给他。两人默默地在黑夜里抽完手中的烟,点点头就分开了。他很晚才睡,等邮局上班了,就起身,叠好铺盖,消失。
前不久,邮局开始施工,进行大规模整修。他原先居住的台阶被围档裹了起来。外面只剩下一点点,只够直着身子坐着,不能躺了。夜里九点多,我散步回来,又从这里经过,看到他就坐在台阶上。我原以为,流浪汉四处为家,既然这里的窝毁了,那就再换一个吧。可是,每天晚上他还是回到这里,默默地在原来的地方坐着。
我心里有些难过。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这样的境况。那是在无锡,打工的书店关闭了,突然没有了住的地方,可我晚上也还是回到那里。毕竟这还算是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
回到家,我热了两只包子,出来找他,可他又不在这里了,铺盖还在。我在旁边等着,等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没回来。我只好怏怏地回家。
过后的好几天,他都不在。我想,他大概找到新的住处了吧,毕竟巴黎这么大。
又是一天晚上,我从圣拉扎尔火车站出来,沿着罗马路往家走,突然有个很面熟的人迎面朝我走过来,与我擦肩而过。走过去好远,我才反应过来,是他。他的头发虽然还是像爆炸后的蘑菇云,但显然洗过了,脸上干干净净,一身衣服也是新的,脚上一双旅游鞋,白得让人晃眼。大胡子也修剪过了,显得相貌堂堂。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巴黎有这样的机构,专门收留无家可归者。也许是因为他失去了住的地方,被他们发现了。因祸得福,他得到了这样一身新装,有了可靠的生活。
之后有好多天,我一直没看到他。他的铺盖也不见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下来,甚至有些为他欢喜。
在一次不经意间,我又遇见了那个爱读书的流浪汉。他住在巴蒂尼奥勒公园旁边的一把长椅上。他手里已经换了一本书,很厚。从封面上的标题看,应该是一本爱情小说。我高兴地朝他点点头,心里是真正的高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善意地对我笑笑。不过他已经完全忘了我,那个另一条街上的每天和他打招呼的中国邻居。他其实就住在离那两棵梨树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我竟然一直没发现。
虽然才深秋,巴黎的夜已经很冷了,我还是坚持晚上散步。我改变了原有的路线,特意绕到那个小公园旁边,看他还在不在。远远看一眼就行,一个爱读书的人,我总觉得跟我合得来,和我是一类人。
绕了一个圈子,又经过欧洲广场的铁路桥,桥上靠栏杆又睡着一个流浪汉。我从他的旁边走过,借着路灯的光,我认出了他。就是那个邮局屋檐下的我的邻居。他和以前一样,又是邋遢落魄。他就睡在这露天的夜里,眼睛闭着,睡得很熟。原先的那个屋檐,离他只有200米。被围档挡着。
他回不去。他也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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