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毫银针“周鼎兴”

左如

以福鼎白毫银针为代表的白茶，近些年来名声大噪，茶价连年看涨，品饮、保健、收藏三重价值的叠加，更使得它在茶市上叱咤风云。

其实，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作为中国独有的茶类，白茶在外的声名远大于本土。从香港的茶楼、台湾及南洋的茶行乃至欧美知名品牌的化妆品中，都能寻觅到它的芳踪。难得的是，在100多年前那场西方工业文明炫奇斗异的博览会上，代表着东方古老农业文明的福鼎白毫银针却能脱颖而出，摘得金奖，不啻为华茶之光、国货之荣。

茶，生于自然，成于人手。茶与人，成就彼此，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每一款茶背后，总有一双手、一个家族和一方水土。1915年的早春，一个来自福鼎、名叫“周鼎兴”的茶号注定要被历史铭记。

一

素瓷碗底，是一颗颗清隽秀逸的芽头。它们披着银白色的细毫，毛茸茸的，却也一丝不苟，使人不禁想要去抚摩一番。如银似雪的白毫下，翠绿隐现，枯槁中隐藏着鲜活的生机。

干茶，并非是芽叶生命的终结，恰恰相反，它将春天的煦日柔风细雨以及自然赋予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身，等待有一天芳华重焕。

茶的主人，周宗清，一个生长在茶乡的“80后”女孩。在她童年记忆中，总是萦绕着一阵阵清新的青草香。当这种气味变得浓郁时，家里就开始忙碌起来。长辈们往往比阳光更早来到茶山，在熹微的晨光中，把初萌的芽叶采下，如同呵护婴孩般，小心翼翼地放进茶篓。

芽叶，饱满肥壮，鲜嫩地仿佛可以沁出水来。它们平摊在房前的竹架上，并与地面保持一定角度的倾斜，静候日光与和风的洗礼。老屋幽暗斑驳，新芽翠鲜幼稚，新与旧，变与不变，芽短芽长，人事代谢，年复一年。

这种接近原始的制茶方法，看似简单粗犷，却暗含巧妙的智慧，这是人对自然的敬畏，也是人与自然的约定。技艺，在无声守望中薪火相传。

明代田艺蘅说：“芽茶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更近自然，且断烟火气耳。”白毫银针，更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吸风饮露的高士。

二

这是2012年春季头采的银针。青草香逐春而去，时间沉淀出如梅子般的淡雅清香。

旋转，翻滚，茶水共舞，又重归平静。

沉睡的春芽渐次被唤醒，鹅黄嫩绿，饱满肥壮，春意盎然。清澈的汤面上，漂浮着细密的茸毫，轻盈似杨花。

水温茶熟，氤氲出了甘甜清幽之香，像花，又像蜜。杏黄色的茶汤，清亮剔透。细啜，绵柔爽润，从舌面到喉底，爽朗透彻，隐约间，沁着蜜糖的香甜。心思细腻的茶客，将这一美妙体验诗意地称之为“毫香蜜韵”，字字皆挑动味蕾。香茗美酒常常是多情者的催化剂，舌尖上的感动与震撼，蕴藉了多少诗肠文心！

“毫香蜜韵”的奥秘在于氨基酸。其中，茶氨酸是茶所独有的，这一药理学活性成分的含量在白茶中属于“高配”，且富集在纤细的白毫中。当茶遇水充盈，茶氨酸就会逐渐浸溶在茶汤里，与天冬氨酸、谷氨酸、丝氨酸、丙氨酸等风味各异的同族“兄弟”协作，构成了甘醇鲜爽的特质。

或许，一个多世纪前，在大洋彼岸那场世界盛会上，白毫银针也是以这样迷^的韵致打动评委们挑剔的舌头吧。

三

1915年，首届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在美国洛杉矶（汉译旧称“三藩市”）举行，这是为纪念巴拿马运河通航而举行的盛大狂欢。这条运河，宛如连接太平洋与大西洋的“拉链”，是贯通国际贸易、财富滚滚而来的黄金水道。

一如盛会举办的初衷，博览会几乎是西方世界最新科技成就的大秀场。相比之下，首次在国际经贸舞台上亮相的中国，刚刚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剧烈阵痛，尽管没有像西方那样不断刷新人类认知的发明，却也是做了精心周致的准备一从当时全国19个省征集了十多万件展品参赛，而最终摘金夺银的是茶、丝、瓷、酒等中国人引以为傲的国货。

据记载，参赛的华茶被誉为“品质优美，甲于全球”，分别斩获大奖章8个、荣誉奖章6个、金奖章21个、银奖章4个、铜奖章1个及奖词或鼓励奖5个，较之“劲敌”印度、锡兰（今斯里兰卡）仅获金牌奖，可谓完胜。获奖茶品质之优异，包装之精良，装潢之精美，一改清末华茶劣质、不卫生的落后形象，使人耳目一新，因而美国有舆论称赞道：“东亚最富之国，东方大梦初醒”。在工业革命浪潮中遗失了桂冠的中国茶，在一枚枚光彩熠熠的奖章中寻回了久违的自信。

华茶所获的40多枚奖章，除大奖章授予政府（多为产茶省，如闽、浙、苏、皖、湘等）外，其余均由民间茶号、商会获得，“福建周鼎兴”便榜上有名。

四

“周鼎兴”白毫银针夺金后的100多年里，中国白茶曾一度湮没不彰，也曾一度“墙内开花墙外香”，再到今天消费市场。大热”。一如草木荣枯四季轮转，起起落落间，是道不尽诉不完的世事沧桑。

瓷瓯中，茶色呈现出柔和的浅金黄，毫香不减，醇和柔顺，就像冬晨的阳光，淡却能感受到暖意。徜徉在陈年往事中，不觉茶已过六道。百年岁月流转，茶仍是茶，时空却发生了错落。

周舟续水添茶，大家静默，只是吃茶。看似无情无感的茶，因为人的悲欢离合以及家国的兴衰而变得传奇生动。

“周鼎兴”于1912年由周翼臣在皤溪湖林村创办。茶号昌姓周，却与太姥“绿雪芽”的发现者一陈焕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周翼臣是其内侄。得其亲授茶技，“周鼎兴”所制之茶，品质无不优良。于是，3年后，在国际大舞台初次亮相，就崭露头角。

获悉“周鼎兴”摘金，时任福鼎商會会长林锡龄亲往湖林，遍邀磻溪乡绅名流向周家道贺，还请温州金福连戏班在乡里连演大戏三天三夜，为国为乡争光的欣喜，可见一斑。茶号传至第二代，有衍化出“泰春”“福泰兴”“福德兴”茶庄，并代表福鼎“华大”、“鼎大”联号派驻香港。然而，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外游内患不止，同许多茶号—样，生存日艰，“周鼎兴”也难逃衰颓的宿命。这一沉寂，就是70多年。

五

从神农氏尝百草遇茶解毒到太姥蓝姑发现绿雪芽为乡邻治麻疹，中华茶史的鸿蒙时代总是涂满了美丽的神话色彩。但，茶为药用治病救人的原始属性，足以让茶成为一种近乎神圣却又充分融入日常的信仰。纵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茶依然在茶农茶师的手中以及爱茶人的杯盏中生生不息。如今，白茶不正是以其独特的“三抗三降”功效而风靡于市的吗？

“周鼎兴”并没有被时间洪流裹挟而走向不归路，就像陈年白茶，只是暂时被时光所尘封，以待有心人有志者开缄。

茶山青青，茶路无尽。循着前人的足迹，周宗清、周宗锷姐弟，作为“周鼎兴”第五代传人，扛起了复兴祖业的旗帜。他们相信，茶是祖辈的梦想，也是他们逐梦前行的动力。茶尽杯空，冷香袅袅。每道茶的终点，都是一个崭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