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名臣孙传庭考证三题

2020-03-02 16:39:54张文青
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潼关万历进士

张文青

(六盘水师范学院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贵州六盘水553001)

明代名臣孙传庭(1593—1643),山西代州振武卫(今山西代县)人,官至顺天府丞、陕西巡抚、三边总督等职。孙传庭以善用兵著称,曾以少量标兵俘获陕西农民军兵力最强的首领高迎祥,消灭兵力最广的农民军首领拓养坤,其在崇祯晚期政坛上有重要地位。但是,关于他的部分个人信息,明清文献记载不一。目前,学术界对孙传庭的研究,侧重于参与战事、诗歌创作方面。如朱子彦和周凯在《探索与争鸣》上发表《明季军事失败原因新论》一文,该文认为,孙传庭的柿园之役与汝州之战①的失败,应归于崇祯的错误决策;张英的《清二十三家跋明孙传庭诗卷》对孙传庭的十一首旧体诗进行了研究,得出孙传庭为文韬武略之不可多得人才。但是,学者们对他的家乘真伪、会试年份、失踪疑案三个方面,尚没有专门深入的探讨。基于此,本文以上述三方面为重点考察对象,力求厘正其个人信息,还原历史真相。

一、孙传庭简介及相关评价

孙传庭,字伯雅,号白谷,万历年进士。崇祯九年(1636)三月,孙传庭任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两年后,以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督保定山东河北等处军务、各镇援兵,兼理粮饷。崇祯十六年(1643)五月,进兵部尚书,总制应、凤、江、皖、豫、楚、川黔剿寇军务,铸督师七省之印。在历经柿园之役、汝州之战后,孙传庭退守陕西潼关。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李自成攻陷潼关,孙传庭于乱军中失踪。

清代官方正史和私家著史对孙传庭有很高评价。《明史》曰:“传庭死,关以内无坚城矣,……传庭死而明亡矣。”[1]3834《甲申朝事小纪》载:“公肝胆智计,迥绝于人。一意急图难,无论毁誉祸福,即躯命不复顾。以烈皇之圣明,公之忠,公之才,实可戡祸乱,定太平,竟不幸而至此。”[2]817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说:“公持之不变,期月之间,所清厘而归之天子者,计兵得九千余,纳银得十四万有奇,米麦二万余石。天子为降诏褒赏进秩,而关中之贼或斩、或擒、或抚,三年关中几无贼矣。”[2]819孙传庭所部明军为崇祯晚期精锐部队,《崇祯实录长编》载“传庭所部皆关西锐卒,仗铠旗帜鲜明耀目,难民夹道欢呼称庆”[3],《明史》对此评价:“流贼蔓延中原,所恃以御贼者独秦兵耳。”[1]3834

二、家乘真伪

《孙氏家乘》由清人孙仙锦所编,现收藏于国家图书馆[4]363。孙仙锦具体是何身份?《孙氏家乘》载,孙传庭为第十世,有二子孙世瑞和孙世宁,孙世宁有一子,名仙锦。清雍正十一年(1733),浙江湖州府孝丰县知县苑林嵋撰《重修谯楼记》[5]701一文,文中载孙仙锦为绅衿,而孙仙锦与孙传庭之间的关系,则无记载,其他文献也无相关信息。家乘载孙仙锦的祖父为孙传庭,在对家乘真伪鉴定之前,暂对二人关系存疑。

众所周知,世人修家谱时托名编修、攀附权贵、假托始祖、夸大门庭者不在少数,家谱的史料价值常被后世学者质疑和否定。孙传庭家乘对研究其生卒、科举和世系,有很高史料价值。鉴于此,有必要对《孙氏家乘》的真伪进行考证。著名学者马积高先生曾提出鉴别家谱真伪的标准:“(1)考查其所记世系是否清楚,凡世系不清部分,一般说是不可靠的;(2)以史实和其他资料(包括谱中人物的著作、诗文)与谱中的记载相参证,看其是否相合,如有不合,原因是什么?如其不合的情况很严重且难以找出其致误的原因,则一般是不可靠的。”[6]4

《孙氏家乘》所记一世祖孙成以下各代后嗣都很清楚,共录有十七世,未有间断,全是男丁。每代如有男嗣,皆列其名,有功名的男丁,名下列科举功名、为官经历、生卒年月、所配妻妾等。依据家乘,“懿行载州志”[7]者共计6人,查阅相关地方志皆得印证。现以家乘对八世男孙嗣约的记载来考察其可靠性。《孙氏家乘》载孙嗣约“号观城,隆庆四年庚午举人”[7],光绪八年《代州志》载,“孙嗣约,辛卯科(进士),任观城县知县”[8]。古人有以为官之地名为其名号的习惯,孙嗣约曾任观城知县,家乘记载其名号为“观城”,由此可见,家乘所记与州志记载相互印证。

《孙氏家乘》与孙传庭自叙及诗文相符。《孙氏家乘》载孙传庭父亲孙元震,“号复阳,万历丁酉举人,配本州刘公女,继配本州吴公女,生子传庭”[7]。孙传庭曾作《吴太孺人乞言述》一文,文字如下:“母出吴氏,为太仆丞吴公安孙女。”[9]348-349两文记载一致。在《孙氏家乘》中,对孙传庭的子嗣有如下记载:“副室石宜人生子世瑞。”[7]崇祯初年,孙传庭作《午日西溪燕集歌》一诗,是为闲居代州西溪所作。诗内有文:“瑞儿才知放纸鸢,相与调笑弄潺湲,亲知骨肉相周旋。”[9]374其中“瑞儿”指孙传庭长子孙世瑞,由此可知,家乘所载与孙传庭诗文相合。

综合上述结论,孙仙锦所编《孙氏家乘》为孙传庭家谱,记载真实,可信度高。

三、会试年份

孙传庭为万历年进士,但具体是哪一年的进士,史料记载不一。综合目前史料记载,大致有如下两类:

第一类,孙传庭为万历四十八年(1620)进士。清朝官方所编《四库全书》录有孙传庭个人文集《白谷集》,集前提要载,“传庭,字伯雅,代州振武卫人,其名或讹为傅庭,误也。万历庚申进士,官至督师兵部尚书,讨李自成兵败潼关,殁于阵”[10]。该文记载孙传庭为万历庚申年进士,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

第二类,孙传庭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清朝官方所修的《明史》则曰:“传庭仪表颀硕,沈毅多筹略。万历四十七年(1619)成进士,授永城知县,以才调商丘。”[1]3829该文记载孙传庭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即万历己未年(1619)。此类记载常见于明清史料,如《甲申朝事小纪》《明末忠烈纪实》等书。

究竟哪个记载对呢?明代的科举为“子、午、卯、酉年乡试。辰、戌、丑、未年会试。乡试以八月,会试以二月,皆初九日为第一场,又三日为第二场,又三日为第三场。”[1]987由此可知,会试是逢辰、戌、丑、未年举行。万历四十七年(1619)为己未年,朝廷照例举行会试,故孙传庭应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我们再核查孙传庭的墓志铭,撰文者曾为明代山西繁峙县知县,具体何人则不可考。碑文载,孙传庭“以万历之戊午己未,联第成进士”[11]260,也就是说,孙传庭在万历己未年(1619)年举进士。因碑文作于清顺治二年(1645)十一月二十五日,离孙传庭失踪时间最近,作者称“距公居两舍许,知公颇稔”[11]260,故该碑文所记真实性较高。今人潘荣胜所编《明清进士录》一书记载更加详细,具体到名次,该书载,“孙传庭(1593-1643),万历四十七年三甲四十一名进士,振武卫人”[12]。

综上所述,孙传庭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等次为三甲四十一名。

四、失踪疑案

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日,李自成攻陕西潼关,《崇祯实录长编》载,起义军“间道,缘山崖出潼关后夹攻,官军大溃。总督孙传庭死之,白广恩遁”[3]。李自成攻破陕西潼关后,“传庭尸竟不可得”[1]3833。崇祯对此心存疑惑,“言传庭未死者,帝疑之,故不予贈荫”[1]3833-3834。明廷上下及后来史家,因孙传庭“遇害于乱军中,不得尸,故致有纷纷之说耳”[13]11。清代诗人吕元素认为孙传庭的失踪是“亦青史一疑案也”[14]122。学术界目前对孙传庭失踪疑案的研究较薄弱,而史料记载又说法不一,因此,有必要对明清文献进行梳理分析,从而得出孙传庭失踪的真相。

(一)孙传庭失踪的五种记载

明清文献对孙传庭失踪一事的记载较多,既有官方史料,如《明史》;又有私家著史,如《鹿樵纪闻》《思复堂文集》《国榷》《山志》等。查阅相关史料,我们可以将孙传庭的失踪总结为如下五种:

其一,投黄河殉国说。清代诗人韩圣秋作《边塞吟》一诗,后加按语,选文如下:“潼关之役,孙公从峡渡河,与总兵牛成虎诀,以幼子托之。遂登山痛饮,投白马于河伯,寻赴洪流而死。”[2]87史学家抱阳生对其所作评论道,“此说或非无据,姑并存之。如公可谓非偷生而事仇者矣”[2]87。孙传庭于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日,在潼关指挥明军作战,此为多人所见,故此说可视为文人对其结局的美化。

其二,随所养喇嘛僧西去说。吴伟业《绥寇纪略》有文,“既贼入关,西不守,传庭拥所养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终”[15]。当时,孙传庭夫人张氏与部分家人皆在西安城内,“及西安破,张率二女三妾沉于井”[1]3833。孙随喇嘛僧西去,却留下一妻二女三妾殉国,此说与情理不合。

其三,退守渭南战殁说。清人邵廷采《思复堂文集》载,“李过陷华阴,公与广恩退屯渭南。贼合众数十万陷渭南,公挥刀跃马入阵,死之”[16]129,从上述文字可知,孙传庭在潼关失陷后,退守渭南,其后战殁。对于此种说法,陕西本地人王弘撰对其有考证,“潼关陷后,关以西诸州县皆闻风逃散,无有守城者。渭南非要害地,无坚城,退守渭南何为乎?”[13]229因此,孙传庭退守不易坚守的渭南一说,难以成立。

其四,窜五台山为僧说。《国榷》卷九十五载,“巡按御史金毓峒走河上渡免,后闻传庭窜五台山为僧”[17]5993。此说为金毓峒听他人之言,真实性有待商榷。

其五,杀敌战殁说。此说常见于明清史料。清代诗人吴伟业作《雁门尚书行》一诗,该诗“为大司马白谷孙公作也”[18]159,序言载,“天淫雨,糗粮不继,师大溃,潼关陷。独身横刀冲贼阵以没,从骑俱散,不能得其尸”[18]159。《明史》记载与前文类似,文字出入不大,载文如下:“贼获督师坐纛,乘胜破潼关,大败官军。传庭与监军副使乔迁高跃马大呼而殁于阵,广恩降贼。”[1]3833上述两文既没有详细记载孙传庭遇难情形,也没有列出旁证,且行文完全述事文体,缺考证之笔。因此,后世学者对其中《明史》的载文提出质疑,“《明史》载笔者,犹多前朝旧臣,不当疏舛至此”[14]122。

清代陕西文人王弘撰曾详细记载孙传庭战殁一事。在其所著《山志》一书中,内有《吴司业》一文,节选如下:“余以所知关中事确者,特为正之。癸未冬,督师孙公自河南败绩,退守潼关。关陷,公不知所在。余前据孔念心之言,谓公无脱理,故作公传书遇害。后见延安赵玉谱,云其堂叔名完瑛者,以诸生从戎,在公麾下。潼关陷,时公被乱卒枪刺而死。完瑛同伴三人即卧尸处,推墙垣覆之而去。此实录也。”[13]229

比较上述五种史料,我们可以得知,第五种说法的王弘撰所记最详细。

(二)王弘撰的学术态度

王弘撰(1622—1702),字无异,别号待庵,明末清初陕西华阴人。《清史稿》载其为“明诸生。博雅能古文,嗜金石,藏古书画金石最富。又通濂、洛、关、闽之学,好易,精图象。学者翕然宗之,关中人士领袖也”[19]845。王弘撰闲住华山期间,“读书之暇,偶有所触,随笔记之,雅俗并收,洪纤无问,久而成帙,题曰山志”[13]1。《山志》一书为王弘撰读书时的见闻和日常所思之随笔,行文特点为“大而理学文章,细而音韵书画,无不稽察典核,辨证精详”[13],书中内容“没有任何荒诞传说的影子,弘撰所选的条目多是自己亲眼所见的金石碑帖等,可信度很高,还有很多内容是对于历史的严谨考证”[20]。由上述引文可知,王弘撰有严谨的学术态度。

关于孙传庭的最后结局,王弘撰先后作《孙督师》《吴司业》两文,收录于《山志》一书之中。《孙督师》一文节选如下:“冬十月六日,公在东城门楼上。陪公者,举人孔念心,名傑儒。初报贼上南城,左右惊散,念心独留。再报贼已开南门,念心乃舍公趣城下,遂被缚。念心被缚时,别公僅瞬息间耳。城上下皆贼,如风雨骤至,公万无脱理。”[13]11由上述文字可知,孙传庭在潼关城门东楼或附近遇难。

顺治九年(1652),吴梅村的《绥寇纪略》成书,书中载孙传庭“拥所养喇嘛僧西去,不知所终”[15]。但王弘撰认为:“梅村作绥寇纪略意极善,然有传闻之误。”[13]229究其原因,是在于王弘撰知悉“所知关中事确者”[13]229。为厘清史实,证明吴梅村所记有误,王又作《吴司业》一文,文中记载孙传庭被乱卒枪刺而死,较《孙督师》一文更加详细。

王弘撰先后两次对孙传庭遇难一事进行考证,可见其治学态度的严谨,对史料的辨证精详。再从王的行文特点看,其所记非一般述事文体,字里行间多考证之语,且无矛盾之处,符合其严谨的学术作风。

(三)孙传庭的失踪真相

鉴于明清史料对孙传庭的失踪记载不一,后世学者只能通过考察不同史料,才能辨别真假,去伪存真,得出历史真相。与其他史料相比,王弘撰所记两文可信度较高,即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日,孙传庭在陕西潼关被乱卒枪刺而死。具体原因如下:

(1)所记源于王弘撰至戚。王弘撰与举人孔念心是亲戚且关系亲密。王弘撰称“念心系予至戚”[13]11,因为是至戚,孔念心对王弘撰“亲为予言”[13]11,故孔所说为不实之言的可能性较小;况且王是“关中人士领袖也”[19]845,学术严谨,有辨别能力,不易道听途说。

(2)所记遇难地点与具体情形列有旁证。《山志》一书详细记载孙传庭遇难地点及具体情形,并列出旁证,且证人有名有姓。《孙督师》一文记载孙传庭在城门东楼或附近遇害,见证人为王弘撰至戚举人孔念心,“冬十月六日,公在东城门楼上。陪公者,举人孔念心,名傑儒”[13]11。《吴司业》一文记载孙传庭被乱卒枪刺而死,见证人为孙传庭的随征部下延安人赵完瑛,“潼关陷,时公被乱卒枪刺而死。完瑛同伴三人即卧尸处,推墙垣覆之而去”[13]229,反观前文诸史料,皆无旁证。

(3)综合分析王弘撰《山志》一书中《孙督师》《吴司业》两文,可知孙传庭的失踪应为其在陕西潼关遇难。我们可推测出孙传庭遇难的具体情形: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日,起义军进攻陕西潼关关城,孙传庭“约绅士分守城陴”[13]11并和举人孔念心在东门城楼守城。时“贼已开南门”[13]11,潼关城“上下皆贼,如风雨骤至,公万无脱理”[13]11,起义军攻入城内后,孙传庭受困于城,遂“被乱卒枪刺而死”[13]229。延安人赵完瑛与“同伴三人即卧尸处,推墙垣覆之而去”[13]229,尸体被墙垣覆盖难以发现,时间一久就会腐烂,面目更难辨识。因“传庭尸竟不可得”[1]3833,故有孙传庭失踪为青史一疑案之说。

综上所述,孙传庭在崇祯十六年(1643)十月初六日,被乱卒枪刺而死,后被赵完瑛及同伴推墙垣掩埋。

五、结语

总之,通过对孙传庭的家乘真伪、会试年份、失踪疑案三个方面的个人信息考证,可以厘清对孙传庭的认识,对进一步了解明代晚期的政治和军事有一定的作用。同时,孙传庭与杨嗣昌的关系及其下狱原因在史学界还存有争议,这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考证。

注释:

①崇祯十五年(1642),孙传庭与李自成在河南西部激战,明军乏粮,士卒采青柿充饥,故谓之柿园之役;崇祯十六年(1643),孙传庭与李自成在河南汝州一带激战,史称汝州之战。两战皆以孙传庭先胜后败而结束,自此,明朝在镇压农民起义军的战场上丧失战略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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