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我小时候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过生日时能吃到妈妈煮的鸡蛋。在我们老家,小孩子过生日大人都会给小孩煮鸡蛋,代表的是一种祝福、对一个人的珍视。但是我从来没有吃到过。
有一年哥哥过生日,妈妈早早就给他煮了鸡蛋——其实鸡蛋本身并不起眼,甚至有些微不足道,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公平,于是那天中午,趁着他出去玩儿的时候,我把锅里的鸡蛋全部拿走了。那些鸡蛋我只吃了一个,因为负气,我把吃不完的全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觉得我作为妹妹不懂得谦让,也不爱护哥哥,更是从这件事中判定了我小小年纪品行不端。她怒气冲冲地在路边折了根树枝要教训我,我被吓坏了,可我性格倔强,宁愿被打,也坚决不认错。
眼看情况不对,站在一旁的哥哥赶紧把妈妈手里的树枝夺走,他对妈妈说“就几个鸡蛋,吃了就吃了,您打她做什么?”
也许妈妈也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听到他的话后妈妈理智回笼,气也消了,此事就此翻过。可是我心里的委屈却一分也没有减少。也是这份委屈,使我开始意识到我与他在妈妈眼里的不同。
在妈妈的心里,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错了,也不会责骂;而我,凡事只要做得不好,都会遭到批评。他成绩比我好,妈妈会说:“你就不能学学你哥?多上点儿心?”老师家访,稍微提了一下我有些调皮,妈妈就会觉得面上无光,时刻以“你是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这句话来告诫我。
妈妈几乎把所有的严苛都给了我,把所有的纵容给了他。因此,在与哥哥的对比之中长大的我曾经真的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随着年龄的增长,自我意识的觉醒,我才慢慢开始觉得,爸妈的做法不一定是对的,我也真的没有妈妈说得那么差劲,什么也比不过哥哥。
我开始反抗,为自己据理力争;而我妈是个要强的人,即使错了,也不愿意向孩子低头。所以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我与妈妈总有吵不完的架,我们互看不顺眼,以最刺痛人心的言语攻击对方。
很多时候哥哥充当了我和妈妈之间的调停人。在我和妈妈吵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会站出来,与妈妈对峙,指出她的种种不是。虽然我很感激他的维护,但那也只是我心中一瞬间的动容而已。因为一回头他就会声色俱厉地批评我,批评我不懂事,不能體谅妈妈的艰辛,不懂得包容。
他说话总是那么凌厉,对我也总是那么严格,与别人家把妹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那种“暖男”哥哥一点儿也不搭边。所以我在敏感且脆弱的青春期里,曾经一度很讨厌他,讨厌他分走了妈妈的爱,讨厌他总是对我那么冷漠,也讨厌他总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教训我。
不可避免的是,尽管我与哥哥不要好,但哥哥以天生年长我几岁的资格,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充当了长辈的角色。
读初三时,有一回交补习费,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了我的名字,说我没交,可我清楚地记得,交钱的时候我看着她登记好名字才走的。
年少时的我胆小懦弱,加上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我有过几次没能按时交上学杂费的先例,因此我没敢当面反驳她。可这种被点名的尴尬,以及被其他同学打量的目光,都深深地伤害了我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并且令我产生了巨大的厌学情绪。
这件事我不知能跟谁诉说,妈妈从来不会与我有交心的谈话,她只关心柴米油盐,不关心我在学校遭遇了什么。
临近周末,我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问我什么时候能把补习费交上,我强忍着眼泪从办公室走出来。回家后我不敢跟妈妈说,怕她责问我是不是把钱弄丢了,又或者是私下把这笔钱花掉了。
我读初三时,哥哥正读高三。我们在不同的学校就读,但上学都经过同一段路。因为他功课紧张,一般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但他回家的每个周末,必定是跟我一起出门上学的。
那个周末,从家里出来,走了一段路后,我红着眼眶跟哥哥说我不想读书了,我再也不想回学校了。就在我们一起上学要经过的大路边,他凶我:“哭什么,为什么不想读书了?发生了什么事就不能跟哥说吗?”
在他的质问下我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他很严肃地问我,要我说实话,问我有没有把钱弄丢,有没有私下把钱花了,钱确定有交到老师手里,自己有没有记错。
我摇头。
我以为他会像妈妈一样,责怪我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可是他没有。他依然很凶,几乎是用凌冽的语气叫我不要哭,最后他说:“你没有做错,是老师弄错了,你安安心心上学,找个机会好好跟老师解释。听哥的话,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起来我与哥哥并不算亲密,有时候我对他甚至感到有些畏惧,但是他的话,却让我感到安心。
也许是因为知道我遭遇过这样不好的情况吧,所以他读大学做兼职赚到钱时,经常给读高中的我寄生活费,不仅如此,他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我,如果学校要交什么费用,一定要跟他说。他每次给我寄钱,打电话给我的语气从来都是硬邦邦的,一点儿也不温柔。
他的确是个严肃且不苟言笑的人,青春年少时是;长大后,也是。
他可能不太记得这样两件小事了。
在我开始启蒙的年纪,他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那时的我还小,并没有什么玩伴,总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嚷着要跟他起上学。父母自然是不肯放那么小的我跟他一起到学校去的,一开始我会哭会闹,父母也会哄一下,但次数多了,就不怎么理我了,他们要工作要赚钱养家,没空照顾我的时候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
因此童年时我也有过一个人呆在空荡的家里害怕到哭鼻子的经历。后来哥哥丢给我一个练习本,教我在上面写“1、2、3、4”,骗我说等有一天我能数到100,写到100 了,就能跟他一起上学。
这是幼稚的童年里,他教给我对抗孤独和恐惧的唯一方法。
还有一件小事,小时候我特别馋我们街上的牛腩粉,但能吃到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回父母不在家,我和哥哥在家玩儿编织彩绳,编到后面发现彩绳不够,他决定上街买。我央求他带上我,并满是期盼地跟他提出我要吃牛腩粉。那天刚好下着雨,他本来年纪也不大,出去骑着小单车还要载我,可是他却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是我童年时期提出的为数不多能得到满足的愿望,所以这件小事我记了很久,直到长大,我依然很清楚地记得。
我记得南方迷蒙的大雨中,披着雨衣,载着我的他,奋力前行的小背影。
我也记得,他把碗里为数不多的牛肉片,拨了两片给我,虽然当时的动作谈不上温柔。
也是从那时起吧,我开始愿意喊他一声“哥哥”,我在心里想我不能老是跟哥哥闹别扭了,以后也一定要对哥哥好。
成长真的是一件很特别的事,以前那些耿耿于怀的小事,好像在一瞬间就释怀了,对过往自然而然地也多了一层理解——其实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面对爸妈的过分偏爱,面对老一辈人重男轻女陈旧的思想,他也无能为力。
我也慢慢体会到,他承受着这份偏爱的同时,也承担着爸妈过多的期望。这是一份极为沉重的负担,是他把它们一背在了身上。
而且,从爸妈那里得到更多偏爱的他,又以兄长的方式,把爱分给了我。
过往的种种不快终于随着年龄的增长如烟消散,幸好我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足以让我们弥补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