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话剧《生死场》中的动物意象

2020-03-01 01:19禹文永卓光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生死场话剧动物

禹文永 卓光平

摘 要: 田沁鑫导演根据萧红小说《生死场》改编的同名话剧对原著进行了大幅改编,并对其情节进行了剧场化的处理,其中就包括对萧红小说独具一格的动物意象的延用。田沁鑫将萧红笔下的动物移植到话剧中,使观众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人与动物相似的生命形态,将当时人与动物共同忙着生,忙着死的民族悲情呈现在舞台上。

关键词:话剧 《生死场》 动物 生命

20世纪末,田沁鑫导演根据萧红的小说《生死场》所改编的同名话剧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首演。话剧版《生死场》对原著进行了大幅改编,并对其情节进行了剧场化的处理,其中就包括萧红小说独具一格的动物意象的沿用。田沁鑫将萧红笔下的动物移植到话剧中,使观众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人与动物相似的生存状态,将当时的东北农民如同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的民族悲情呈现在舞台上。

一、话剧《生死场》中动物意象的来源

《生死场》原名《麦场》,是萧红的成名作,鲁迅先生曾经评价说:“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而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a其中,萧红将人与动物的关系描写到了极致,人与动物互喻互渗,真实地展现出了在残酷的环境下人逐渐动物化的命运悲剧。

话剧《生死场》将沦陷前后的东北农村,旧社会时期饱受侵略的农民的悲惨遭遇直观地在剧场舞台上展现出来。有别于传统话剧的固定时间线,话剧《生死场》除了采用回忆表现的方式以达到时空变换的舞台效果,还在萧红所描写的动物意象上进行了舞台化的处理。话剧中出现的主要动物意象以及人物羁绊包括:与二里半命运相依的老山羊,象征着典型农民形象的牛,金枝生育时不断提到的猪,河沿“鱼水之欢”中的鱼。田沁鑫并未保留萧红小说《生死场》中全部的动物意象,并在继承生与死的命运主题上对原著中的动物意象与各个人物的连线进行了重组。

首先,保留了“山羊——二里半”的原著关系连线,一只满山遍野游荡的老山羊就是二里半的生命。同时摒弃了包括蛆、狗等在内的象征性重复的动物,每一种动物的出现都有明确且单一的象征目标。例如,萧红原著中狗、猪、鱼同时指向了人的生育。“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b。“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到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c。“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那是女人快生产了”d。田沁鑫在话剧中,“生育”的场景只用一种动物进行了比拟:“猪跑到房后的草堆上生小猪,那胖猪四肢抖着,全身抖着……”“暖和的季节,全村都忙着生。大猪带着小猪闹哄哄地跑,可那大猪的肚子还大着,真大……快要碰着地了,奶子有好多,都圆鼓鼓地撑着……”

其次,重组动物与人的关联,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独立。田沁鑫在重新链接人物与动物之前,重构了人物关系,组成了以“二里半——麻婆”和“赵三——王婆”两个家庭为主要冲突的戏剧结构。鱼是麻婆和二里半、成业和金枝的“鱼水之欢”,无力的漂泊在村庄的老山羊连接着二里半,像猪一样生育的金枝,而赵三与王婆则代表了典型的农民形象。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牛是最符合旧社会农民形象的动物意象。话剧并未采用原著中以马、猫头鹰比拟王婆,也是因为马的勤恳和猫头鹰的黑暗只能代表单一人物或是农民形象的一方面,而不能给整体的农民形象做一个描述。当动物意象的出现并非展现单一的外貌以及性格特征时就会具有很强的概括性,也就是用牛来连接赵三和王婆命运的目的。这样的安排使得整个故事线都可以用动物来进行排序,如,鱼、猪、羊便是二里半与麻婆未婚先孕后备受歧视和戳点,以至于像羊一样麻木没有目的的游荡着生存的故事概括。

话剧《生死场》改变了小说中破碎、松散、代表性单一的动物意象,将本不相干的几只动物变得如此紧密,动物意象的继承和重组对话剧舞台上的戏剧表现有重要的作用,使得戏剧情节紧凑,更具艺术性和观赏性,有助于演员在表演时塑造人物形象。同时,戏剧中动物与人物连接时也连接着人物所代表的生命群体,这些无疑升华了生与死的主题,而围绕着像动物一样生一样死的主题更具有民族性。

二、话剧《生死场》中动物意象的舞台呈现

不同于传统话剧的场景还原,话剧《生死场》的场景道具极少,戏剧气氛的渲染,场景的切换全部依靠明灭的灯光来完成,因而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话剧《生死场》中动物意象的表达也是如此,前后出现的动物包括鱼、羊、牛、猪几乎全部依靠台词进行对话、描述,而话剧《生死场》没有以任何形式或者象征性的道具出现在舞台上,颇有先锋话剧的意味,突破了写实主义死板的形象刻画方式,人物通过对动物的描述来映衬自身的处境和命运,以忽略戏剧场景和戏剧形式的表演完成对悲惨命运的情感抒发。

二里半的大部分独白都是和老山羊“老嗑”的对话,首先是欲追成业反被成业推搡在地无法起身后,与追来的“老嗑”对话,“多儿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活菩萨”二里半在追光下向眼前的“老嗑”吐露心声,埋怨成业的所作所为让自己丢脸。成业要求提亲时指桑骂槐的片段也是二里半朝向舞台外侧的对话,一直到最后的拿着成业的信为自己不恭维二爷而激昂愤慨的反抗,每一段独白都有“老嗑”的出现。也可以说这一只老山羊在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精神寄托的存在,导演有意将山羊边缘化,虚拟化的处理,它似乎就在二里半的面前,但其实舞台上除了演员可以说是漆黑一片。而这只老山羊的外貌、体态剧本中从未提及,能在舞台上有这样生动的表现除了受演员感情充沛的表演影响外,最重要的是从序幕中“猪、牛咋出来的”开始就已经建立了人与动物的命运连线,从而使得老山羊的形象无须特意叙述。每當二里半无所适从、失败而归的时候这只羊就会出现,它漫山遍野的游荡与二里半在失败后飘荡无助的身形十分融洽,二里半壮起胆欲反抗压迫时,羊也壮起了胆叫了起来。如若对山羊进行单独的形象描写,可以将其作为二里半的朋友一般同苦同乐,却是无法达到人像动物一样生与死的探求。因此,模糊化和边缘化有助于观众在观察二里半的同时就已经确立了老山羊的生存状态,以更直观的表现方式来对动物意象进行形象塑造。

相比較之下,“鱼”是所有故事的起因,却用了最少的笔墨来描述,仅有菱芝嫂寥寥数语,“金枝,去河沿刨鱼,差不多就回来,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受寒事小,坏了名声,可丢不起人”。这里的所指坏了名声在后文有所交代,是指二里半与麻婆在河边行事,导致未婚先孕。鱼,这一动物意象的出现更多的是其象征意义,也可以看作是从生到死的转折点,二里半家庭因“鱼”而备受歧视,成业与金枝因“鱼”而奔走逃亡。探求其现实性,二里半和麻婆、金枝和成业的结合到底是不是在河沿剧本没有交代,导演略过这一情节,直接把河沿做成大家口口相传的事发地,以此引发出“鱼”的象征性。

在金枝生育时,剧情从家长里短上升到了生死的主题,王婆与金枝的对话彻底地将人与动物的同化的旧社会展现出来,其中有牛、猪两种动物意象出现。两种动物意象直接通过王婆和金枝的台词表现,“娘……门口那猪生了吗?”“一样……猪比人好,猪不疼…… ”这是金枝在生育时与母亲王婆的前半段对话,当初次经历生育的金枝提到了猪的生育,对话节奏十分缓慢、平静,甚至麻木,毫无生产前的紧张感和金枝所说的疼痛,从对话中得知猪生育时是没有疼痛的,倘若说金枝把自己比拟成了猪,还不如说就是一只毫无疼痛感的动物在生育。之后王婆和金枝讲了自家的牛,“咱家的牛死了,是咋死的?娘讲给你听,讲完了,你就不疼了……”“暖和的季节,全村都忙着生”。从这里开始,金枝和王婆的对话体现出了一种荒诞感,两人的心理情绪完全不同,猪和牛两种动物意象互相穿插,首先如金枝所说:“猪跑到房后的草堆上生小猪,那胖猪四肢抖着,全身抖着…… ”其实猪的生育并非如王婆所说,而是十分痛苦的。导演利用两个人的视角看待同一件事物以此达到对动物意象的形象深化,其生育是极其痛苦的,但在别人眼里却是变得麻木不堪,以致在金枝快要临盆的时候王婆说出“金枝!给我忍着,死了也得生!再叫,我就剁了你!”这样绝情的话语也不足为奇。

反观王婆,一直在讲述着送牛进屠场的过程,就像对待猪的生育,对金枝即将临盆的紧张和痛苦默然不理,但两人的谈话并不荒诞,内容有很重要的逻辑关系,无论是在猪生育之前,还是老牛进屠场的路上都十分平静。“大猪带着小猪闹哄哄地跑,可那大猪的肚子还大着,真大……”“牛渴了,躺在水沟边,我想,这是它最后一次喝水了,没催它”。但到那一刻的来临就变得抽搐、疯狂;“那胖猪四肢抖着,全身抖着……”“可后面有人喊;牛跑了。我一回头,老牛跟在后面,牛不知道,牛想回家。”两人的描述开始显得杂乱无章,却又如同语速节奏一般平静无奇,导演利用这样的戏剧矛盾,将猪生育时和牛进屠场时看似毫无痛苦的麻木和实则内心痛苦不堪的动物习性完美地刻画出来,以达到对主题的深化,猪麻木的生、痛苦的生、挣扎的生,牛麻木的死、痛苦的死、挣扎的死,通过暗红色的灯光和平缓词语一帧帧地出现,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上都有很深的触动。

三、话剧《生死场》中动物意象的意蕴内涵

话剧《生死场》最早提到的动物就是猪和牛,“猪、牛咋出来的?”这是序幕中所提到的一段话,临盆的妇人向男人求助,男人麻木且戏谑的反问,向妇人预示着不管是大人还是即将落地的婴儿,他们的命运早已与动物同化,简单的言语已经告诉我们,这里的人把自己的生命和动物的生命串联到了一起。

剧目中的两个家庭因“鱼”而产生的两次纠葛,首先是二里半与麻婆未婚先孕而被赵三家瞧不起,后是成业与金枝初尝禁果被迫逃走而引发的赵三杀二爷、王与婆自杀、金枝生育等一系列事件。“鱼”这一动物意象转瞬即逝,寥寥几字便引人深思。鱼所象征的不仅是两代人的男女之事,还有行其更深的内涵。菱芝嫂说:“金枝,去河沿刨鱼,差不多就回来,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受寒事小,坏了名声,可丢不起人。”无论在哪个时代,未婚先孕都有违伦理,但其所说“丢人”则是旧社会愚昧、懦弱的标志,生存失去了自我的意义和价值,村里人的评价重于生命则是旧社会农村的普遍现象。在成业得知金枝怀孕后要求二里半为自己提亲时,二里半多次回应:“败坏我吧,都败坏我吧!”这样恼羞成怒的话语,话语中看不到对儿女幸福的希望,与一般认知中的父母亲大有不同。二里半尽管被强行拉去求亲也支支吾吾地无法言语,甚至无意间鼓动了赵三杀二爷的心。反观赵三,他也以二里半提亲为耻而恼羞成怒,认为金枝“做熟饭”而让自己抬不起头。由此,与其说是“鱼”败坏了他们的名声,其实是突破传统的自由和传统礼教的对抗。而因主人公的性格,懦弱、自卑的二里半很快就败下阵来,坚强、勇敢的成业和金枝虽然没有摆脱“背后戳点”而造成的负面心理,但相比较而言,他们已经在思想上有所觉悟和开化。

二里半与老山羊“老嗑”进行了多次对话,前文有提到将“老嗑”的虚拟化、模糊化让“老嗑”变成了二里半,向内心吐露那转瞬即逝的挣扎。二里半因与麻婆未婚先孕的缘故,遭到村里人的指点而始终抬不起头,他以一种麻木不仁的生存状态漂泊在村庄中,与漫山遍野游荡的老山羊一般。“将人的思维赋予到山羊身上,山羊变成了如同人一样的生物,有了思想有了情感,而人却丧失了他的情感”e。

在金枝生育时,对猪生育的描述也是对自己的描述,文中猪先大着肚子在跑,而后趴在草堆上发抖,这样的充满血腥气息的画面对王婆来说是那样的习以为常,她看不见猪地痛苦,看不见生育的色彩,在这本是庄重的时刻,却是如同动物一样的繁衍。包括在临盆时刻的金枝痛苦地向王婆求助、哀号,屋外的二里半和赵三两个大男人却不断地抱怨着自己如何在村里抬不起头,麻木、沉默地对待着屋内痛苦的金枝。亲情这个词语仿佛离年轻的金枝越来越远,剩下的只有父亲的埋怨、仇恨,以及母亲的一声怒吼!猪狗不如的生存状态是旧时代农民的共同命运,“死了就完了呗”一句话概括了底层人民的一生。

旧社会的农村,牛就是典型的农民形象的象征,一生在耕作劳累,当地主一辈子的工具,最后也落不得一个善终。在二爷解救了赵三之后,赵三主动要求将家里的牛送给二爷作为感谢,牛是一家维持生计的主力,本想反抗的赵三变得如此奴性,也正表明了旧社会的农民就像地主家的牛一样,勤奋、艰苦却一直在饱受剥削,毫无斗争的觉悟。地主的压迫来自于生活,并没有激发农民的觉醒,他们都选择沉默的生存状态。直到死亡的一刻,牛选择本能的反抗,人也是如此。在日本人杀害月英、金枝等之后,村民们愤怒地一个接一个挺起身板选择抗争,其原因如同牛一般是源自对生存的本能反应,所以当二里半等人走向中间的麦浪时,他们的未来或许并不如期,他们依旧没有摆脱长久以来的动物性。

四、总结

话剧《生死场》利用动物意象加深了对生、死两种观念的思考,那就是人活着就像动物一样。显然,田沁鑫继承了萧红对动物独特的描写视角和对东北偏远农村饱受摧残的国民的同情。在黑暗年代的东北农村,沉睡的国民在漫无目的地游荡,饱受压榨,麻木而冷漠的生存在视人如猪狗的社会,人同化成动物的“生、老、病、死”循环被打破,为活而活的结局注定是一场悲剧。

a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萧红作〈生死场〉 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2页。

bcd萧红:《生死场》,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版,第47页,第47页,第47页。

e 韩路:《浅析萧红〈生死场〉中的动物与人》,《青年文学家》2012年第1期,第32页。

作 者: 禹文永,绍兴文理学院今天剧社和大学生越文化研究会成员;卓光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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