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杰
新中国成立以来,河北钢铁产业走过了一条从籍籍无名到独占鳌头的发展之路。1949年,河北全年产钢3684吨,仅占全国钢产量2.3%[1];到2019年,河北粗钢产量已达到2.4亿吨,占全国钢产量近1/4,占世界粗钢产量13%[2]。根据世界钢铁协会发布的《世界钢铁统计数据2020》显示,河北钢铁集团位列全球前50大钢铁企业榜单第4名。伴随河北钢铁产业发展的是其产业组织形态的嬗变,从初始的星星点点发展开来,河北钢铁产业组织形态始终在“分散—集中”两个维度之间波动。这种波动实质上是反映了区域经济发展阶段和产业结构的变化,以及政府和市场两种力量在其中的相互作用。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进入新阶段,钢铁产业要走绿色、低耗、智能的发展之路日益成为主流认知,而产业组织形态则是改革重要抓手。因此,本文意欲通过回顾河北钢铁产业组织形态在不同阶段的变化过程,以史为鉴,为河北钢铁产业未来发展提供有利支撑。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钢铁企业规模普遍不大,除鞍钢可算中型企业外,其他都是小型企业。随后,国家开始集中力量兴办钢铁企业,鞍钢、武钢、包钢、太原钢铁、本溪钢铁、大冶钢厂等一批骨干钢铁企业兴起。在河北地区,唐钢、宣钢、承钢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钢铁企业,但历经战火,新中国成立时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且生产设备简陋、劳动条件极端恶劣,生产水平十分低下,例如宣钢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只生产铁矿石、生铁、氧气三种产品。“一五”末期,一大批钢铁企业进入全面建设阶段,除了原有三家钢铁企业改扩建之外,还新建了邯钢、石钢、邢钢等地方大型钢铁企业。除此之外,受“大跃进”影响,“全党全民大办钢铁”,出现了一批中小型钢铁企业,像松汀铁厂、邯郸市炼铁厂等。
这一时期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在经济部门占90%以上,钢铁企业归属部门也多是在部委、省府、地市之间进行划拨流转,例如1970年,中央将以邯钢、唐钢为代表的一批钢铁企业管理权从当时的冶金部下放到河北省管理。从产业规模来看,中央拟按“三大、五中、十八小”的方案发展钢铁产业,即建设鞍钢、武钢、包钢三个大型钢铁企业;太原、重庆、石景山(即现在的首钢)、马鞍山、唐山等地的五个中型钢铁企业;邯郸、承德、长治、临汾、通化、南京、杭州、合肥、三明、新余、济南、安阳、鄂城、涟源、韶关、柳州、贵阳、昆明等18个小型钢铁企业。但“大跃进”打乱了既定战略部署,大量中小企业纷纷上马,虽然60%以上钢铁产量仍由大型企业产出,但仍然有1/3产量由中小企业生产,且因生产技术不过关,大量产品质量差、消耗高、浪费大,给钢铁工业和国民经济都造成了极大损失。鉴于此,中央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到1965年,钢铁企业总数由1960年的3000个左右减到516个,其中地方中小企业从2800个左右减到316个,减少近90%。但接踵而至的十年文革完全打乱了钢铁产业的调整步伐,与此同时,在当时“只重数量,不讲质量”“只讲政治成果、不顾经济效益”的思想下,整个钢铁行业,不论是大型还是中小型钢铁企业,罔顾资源要素条件,以产量翻番为唯一指标,使钢铁工业协调发展陷入停滞。
十年文革使国民经济遭到了巨大损失,钢铁产业亦不能幸免,至文革结束时地方中小钢铁企业亏损达6.4亿元,钢铁工业发展处于困难地步。1978年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改革开放历史新时期,“调整、改革、整顿、提高”新八字方针开始实行。在此背景下,钢铁工业也开始进入大调整,从工业规模结构、生产目标、发展重点等方面进行了大的变革,一些不具备发展条件的企业再次被“关、停、并、转”。从全国来看,1984年全国钢铁产量中的60%以上出自大型钢铁企业,中小企业产钢量占29%[3]。对河北而言,这一时期河北钢铁工业整体上还比较薄弱,产量规模占全国比重10%左右,从产业组织形态来看,由于正处于由高度集中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渡阶段,国有钢铁企业得益于政府放权让利的制度革新,逐步成为独立的市场主体,并充分利用大企业信用良好、融资成本低的特点加大了对生产技术、产品质量、品种结构等方面的投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唐钢、邯钢、宣钢4座1260m3的高炉建成投产,奠定了河北钢铁产业快速发展的基础。与此同时,民营钢铁企业也在这一时期有了迅猛发展。以武安为例,作为河北钢铁重镇,受“大上乡镇企业”政策影响,依托自身丰富的资源和传统工业基础,上世纪80年代末雨后春笋般崛起一批钢铁企业,像武安市第一炼铁厂、武安市第二炼铁厂、磁山冷轧带钢管厂、固镇村炼铁厂等等,这些钢铁厂主要以生铁为主,年产量在三五万吨左右,年营业收入均在五六百万元左右[4]。对比之下可以看出,彼时的河北钢铁产业组织形态以国有大型企业为主,民营钢铁企业尚处于发展初期,不论是从产品、生产技术、组织形态与国有钢铁企业相比都有差距。
从党的十四大开始,中国开启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探索之路,对钢铁行业来说突出表现就是全面放开钢铁产品价格,充分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企业完全根据市场需求来决定供给。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极大释放的市场需求,刺激了钢铁产业步入快速发展阶段。而河北钢铁产业更是实现了质的飞跃。产量规模有大的突破,自2002年起河北省粗钢产量开始连续位居全国第一,在全国钢产量占比一直保持在22%以上,甚至在全球钢产量占比也已超过10%。市场主体多元化,除了国有钢铁企业之外,民营钢铁发展更上新台阶,不论是在装备水平、产品种类还是在生产规模方面都有了突破性发展。新世纪以来,河北民营钢铁企业产钢量占全省比重从2001年的24%增加到2018年的76.26%;钢铁产品结构不断优化,从初期以生铁为主到经历“铁变钢”“钢变材”两大转变,再到如今钢材板带比达到60.63%;装备水平不断提高,从以前年产量50万吨以上的企业仅有5家,到一批民营企业进入中国企业500强[5]。据2019年中国五百强榜单显示,津西钢铁、敬业集团、金鼎钢铁、普阳钢铁、冀南钢铁、武安裕华钢铁、武安明芳钢铁、新金钢铁等代表性民营钢铁企业入选。
这一时期由于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壮大,河北钢铁产业组织发生了巨大变化,从产业规模结构来看,一改以往多年国有大型钢铁企业独大的结构特征,涌现了不少大型民营钢铁企业,同时也有数量众多的中小规模钢铁企业存在。值得关注的是这一时期河北钢铁行业兼并重组的实践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尤其是本世纪最初十年内,钢铁企业兼并重组有比较大的突破。比如2004年,唐山国丰、银丰、瓣丰三家钢铁企业重组为唐山国丰钢铁有限公司;2006年,武安市文丰钢铁、普阳钢铁和兴华钢铁等12家民营钢铁企业联合出资成立新武安钢铁集团;2008年,唐山市39家民营钢铁企业整合重组为长城钢铁集团和唐山渤海钢铁集团,前者由迁安27家民营钢企一起出资,后者则由国丰钢铁牵头,由唐山丰南区的12家民营钢企出资;2008年,由唐钢和邯钢联合组建河钢集团,同时收编12家民营钢铁企业。
如果结合当时的经济环境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兼并重组呈现出相对松散的特点,主要原因在于上世纪90年代末期到本世纪初期,彼时经济增速较高,经济效益较好,尤其是中共十五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小城镇、大战略”,中共十五届五中全会提出的“积极稳妥地推进城镇化”,以及房地产的快速发展,共同激发了市场对钢铁需求的空前高涨。在此背景下,大量钢铁企业纷纷涌现也就不足为奇,如果仔细考察河北武安、唐山众多钢铁企业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许多企业都是在这一时间段内注册成立。当市场规模大、经济效益好时,对于钢铁企业而言是难以有兼并重组的内在动力的,尤其是民营钢企,相比于国企其负担轻、管理灵活、盈利水平不错。但随着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以及前期经济过热负面影响日益显现,中国所处内外经济环境压力不断趋紧。鉴于此,中央着手宏观调控,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对于前期过热发展的钢铁产业实施淘汰产能政策。面对市场变化及越来越大的政策风险,许多民营钢铁企业开始想尽各种办法予以规避。一种策略就是抱团取暖,避免被其他企业兼并,即由一家或几家大型企业牵头,其他众多中小规模企业加入,比如新武安钢铁集团就是由文丰、普阳、兴华牵头联合其他十几家民营钢铁企业注册成立[6],虽然其粗钢产量快速跻身全国钢铁行业前十位,但由于既不是按照市场化运作,也不是行政命令而组建的集团,内部并没有进行实质性重组,所呈现的产量指标也仅是集团内各企业产量的简单相加。另一种策略就是主动寻求与国有钢企合作,随着国家加大节能减排力度,许多在节能减排方面投入较少的民营钢铁企业陷入极大被动,一部分未批先建的企业甚至感到生存压力,正值邯钢、唐钢牵头组建河北钢铁集团,省政府出台的《关于控制钢铁产能推进节能减排加快钢铁工业结构调整的实施意见》也提出支持河北钢铁集团开展跨地区、跨所有制兼并重组,与此同时河钢提出“渐进式股权融合”重组模式,在种种利好下,12家民营钢铁企业先后加入河钢集团,其中不乏从已组建的民营钢铁企业重组阵营中退出来的成员[7]。
综观这两种策略不难发现,“松散”“缺乏实质性重组”是两种重组模式的共同特征。这样的重组对于企业个体而言可以一时规避政策压力,但对于产业集中度的提高并无裨益,一旦形势好转,利润率上升,这样的重组极易解体。2014年,曾被业内寄予厚望,被看作是跨所有制重组新路的“渐进式股权融合”模式,在河钢集团与此前联合重组的12家民营企业解除重组协议下而宣告失败[8]。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新一代党的领导集体开启了中国强起来的新征程,但同时中国也面临着复杂多变的国际国内经济政治形势。次贷危机的影响还未消除殆尽,新冠疫情全球爆发又雪上加霜,世界经济持续放缓,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最萧条时期。与此同时,以美国为代表的贸易保护主义已然成为新经济周期最大风险,据博鳌亚洲论坛2018年年会发布的《新兴经济体报告》显示,最近十年内,美国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高达1378项,居全球首位[9]。另外一方面,我国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即从高速增长向中高速增长转变,要从片面追求经济发展规模和速度转向更加注重经济发展质量和效益的轨道上来,实现经济和发展的良性循环,促进资源节约型和环境友好型社会建设。与此同时,我国房地产等终端需求和钢铁、煤炭等重要工业品相继出现历史需求峰值,需求特征不再是以总量见长,而是内部结构细分、私人订制逐渐成为主流。在此背景下,以往大规模标准化方式下的钢铁生产供给明显大于需求,产能过剩和产品库存过多等问题日益突出。如果从时间维度梳理一下近年来所公布的关于钢铁产业产能调整相关政策可以发现,早在本世纪初中央就已注意到中国钢铁产能过剩的问题,虽然陆续出台不少政策,但产能过剩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有效遏制,甚至一度出现“产能过剩越调越严重”的怪圈。但是,粗放式的产业发展模式已不可持续,市场会快速反应。2014年第一季度,钢铁行业出现了进入新世纪以来的第一次全行业亏损,据中钢协数据显示,当年重点统计企业实现利润为-23亿元,由盈变亏,累计亏损面45%[10]。接下来的几年深受产能过剩影响的钢铁产业盈利水平持续下滑,利润最低时卖一吨钢利润还不够买一根冰棍。鉴于此,中央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重要部署,并将“三去一降一补”作为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要抓手,其中去产能位列五大任务之首。
作为中国钢铁产业的重要生产区域,河北钢铁行业发展状况自是全国的缩影,且去产能的任务最重。为此,河北省委省政府按照中央相关部署,谋划提出了“6643”工程(到2017年压减钢铁产能6000万吨、煤炭消费4000万吨,“十二五”末压减水泥6100万吨、平板玻璃3600万重量箱)以及相关配套政策措施。截至2017年9月,河北全省累计压减炼钢产能6993万吨、炼铁产能6442万吨,提前超额完成“6643”目标任务,也为全国压减目标实现做出重要贡献。
这一时期,为了实现去产能既定目标采取了多种措施,其中兼并重组成为重要手段之一。从全国范围来看,宝钢与武钢联合重组为中国宝武钢铁集团可以看作是钢铁产业组织的重大事件,具有标杆意义和示范效应,有助于激发行业内其他企业重组的信心。2019年6月,中国宝武集团以股权划转方式对马钢实施重组,成为国内首家近亿吨级钢铁巨头,仅次于世界最大钢铁集团安赛乐米塔尔。而且中国宝武与马钢的联合重组也反映了中央对国有经济布局结构调整、培育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世界一流企业的战略目标。与此同时,以建龙集团为代表的民营钢铁企业也开启了兼并重组之路。建龙集团最早源起于收购河北遵化钢铁厂,其后的20年间先后在河北承德、吉林、浙江宁波、黑龙江、北京、山西、宁夏等地收购重组多家钢铁企业,形成完整产业链条。2019年对西北最大民营钢铁企业——宁夏申银特钢的收购,将离其2021年产钢规模达5000万吨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同期,河北兼并重组步伐也在加快。政府陆续出台相关政策,如《河北省钢铁行业去产能工作方案(2018—2020年)》,其中提到在巩固去产能成果基础上要将产业集中度从当前的58.5%提高到90%以上,通过各种类型兼并重组,到2020年底基本形成“2310”产业格局,即河钢集团、首钢集团2家特大型钢铁集团;唐山丰南、迁安、邯郸武安整合3家地方钢铁产业集团;10家左右特色钢铁企业。
从实践来看,河北钢铁产业正在通过兼并重组开启“大钢企时代”,比如纵横钢铁收购重组丰南5家钢铁企业,德龙钢铁兼并重组天津渤海钢铁集团,裕华兼并重组文丰、港陆等企业,金鼎兼并重组安徽省六钢,津西、河北敬业、九江钢铁都通过兼并重组扩大规模。目前为止,河钢集团通过对省内钢铁企业的整合,形成了4400多万吨的产能规模;民营企业方面也基本形成德龙、纵横、津西、敬业等8家1000万吨~3000万吨的钢铁集团。其中德龙钢铁对天津渤海钢铁集团的收购重组堪称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并购案,也是民营企业并购国有企业的经典案例。
70年河北钢铁产业走过了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发展历程,钢铁产业组织形态也随着经济发展阶段不同而发生着剧烈变化。这些变化既有我国独有特征,也符合世界钢铁发展史的实践。纵观百年全球钢铁工业发展历史,以并购重组实现产业组织形态优化依旧是未来发展趋势。而河北钢铁产业多年来的兼并重组历程中存在着许多问题,需要深入分析并辅以政策引导。
根据以往兼并重组经验可以发现经济形势好、全行业生产规模快速扩张的时候兼并重组事项较少;反之,经济形势不景气、行业亏损时兼并重组比较频繁。这是优势企业扩张冲动的表现,也是符合产业发展内在规律。但兼并重组涉及各方利益,是多个力量博弈的结果,甚至关系到区域社会稳定,因此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纵观河北钢铁产业兼并重组历程,可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
首先,实质性整合依然困难重重。通过对以往发生的兼并重组案例分析可以发现,河北钢铁企业重组多属于环境倒逼式重组,一遇到经济形势疲软、行业亏损、产能过剩,或政府加强环保、调整产业结构、产业布局等等,钢铁企业尤其是众多的中小型民营企业寄希望于“抱团取暖”式重组来规避经营风险或政策风险,一旦形势好转就各自为政。
其次,政府的角色定位和作用模糊不清。对于地方政府而言,提高产业集中度、合理产业布局、调整产业结构是其推动区域钢铁企业兼并重组的动力所在,同时也是完成中央部署的重要表现,但兼并重组是经济现象,要符合市场逻辑,政府过于主导甚至“拉郎配”,往往效果不甚理想。
最后,还有一些诸如体制障碍、地方壁垒、职工安置、文化融合等因素都对钢铁企业兼并重组产生较大的影响。
1.认清形势,借势助力。新一轮钢铁行业的兼并重组已是大势所趋,地方经济管理者应该对此有清晰认识。而且此轮软兼并重组已突破本地界限,跨区域甚至全球性并购重组将可能成为常态,比如伯利恒兼并卢肯斯公司,甚至无母国型钢铁巨无霸的出现都是一种信号。因此,要从本地经济全局统筹考虑,以区域经济高质量发展为核心目标,从全国、全球角度来引导推动河北钢铁产业兼并重组。
2.清晰定位,引导为主。当前社会经济环境与以往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发展模式、逻辑都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互联网、物联网、智能制造等等新兴技术正逐步落入实践。政府更应把重点放在打造符合五大发展理念的环境上来,建立良好市场秩序上面,以及破除体制机制障碍方面。让政府的归政府,市场的归市场,相关政策、措施的制定要以发挥引导作用为主。
3.依法依规,一视同仁。在引导推动钢铁行业兼并重组过程中要依法依规开展,尊重所有参与方的市场主体地位。不断完善法律制度,建立健全法律保障体系,在产权交易市场秩序化、政府行为规范化、收购程序合理化等方面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