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诗歌中牡丹意象的独特性

2020-03-01 18:35王顺娣陈慧琳
理论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白牡丹白居易牡丹

王顺娣 陈慧琳

牡丹是唐代国花,因其鲜艳的色泽、雍容华贵的形态受到帝王礼遇,官员推崇,百姓追捧,诗人歌咏,在文艺园林里留下诸多芬芳灿烂、意蕴丰厚的牡丹意象。白居易诗歌中的牡丹意象也非常丰富,专写牡丹的诗便达十余首。较之同期诗人,白居易对牡丹的描写角度独特,灵动多元,别有清韵,更多地凝聚了诗人自身的审美情感和诗学观念,富含独特意义。

一、从娇牡丹到残牡丹

花凝聚了植物最美的精华,对于牡丹这般尊贵的花,唐人多爱它绽放的华丽色彩,在其诗作中着力表现它的娇嫩艳丽。如孙光宪《生查子》:“清晓牡丹芳,红艳凝金蕊。年展锦江春,永认笙歌地。感人心,为物瑞,烂漫烟光里。戴上玉钗时,迥与凡花异”。采用拟人手法将牡丹的鲜艳欲滴表现得淋漓尽致。徐凝《牡丹》云:“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运用比喻手法展现牡丹的多姿娇态。李白更是挥笔作《清平调三首》,其中有诗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盛赞牡丹的雍容华贵,刻画牡丹妖娆多姿的形象。

然而在白居易眼里,华美的牡丹不仅仅是观赏把玩的东西、华艳多姿的形象,它更多地是褪去绚丽色彩后的凋零之美。这种独特的艺术眼光使得他在面对盛开的牡丹时也会心生怅然,其《惜牡丹花二首》 (其一)云: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世人只有面对花落之时才会怜惜花期短暂,然而白居易在花朵盛开之际就想到它褪色凋零的命运,于是对岁月短暂的无奈、对青春难驻的叹惜不禁油然而生,不胜唏嘘。白居易作此诗时已近不惑,历尽世间浮沉与沧桑。娇艳的牡丹固然惹人怜惜,但是凋残后的牡丹更能引发他对岁月的感慨、人生的深思,故他以想象落笔先写牡丹萎谢后的凄凉,借以深发自己对岁月终会迟暮的感慨,以残花写惜花,寓意尤为深刻。

白居易着力表现牡丹之残还有另一层深意:借此表达对好友元稹的思念之情。二人志趣相投,结为挚友,常结伴相携同赏牡丹,留下诸多芬芳篇什。如白居易《牡丹芳》:“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盛赞赏花热潮。元稹亦有《西明寺牡丹》:“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自从天女盘中见,直至今朝眼更明。”互为酬唱,情投意合,实为人间美事。但此后,二人宦海浮沉,各奔天涯,常常聚少离多。唐顺宗永贞元年(805)白居易再次来到西明寺,好友元稹却远在东都洛阳。面对成群结队的赏花人,他不由地忆起与元稹赏花时二人作诗相和的欢愉,万般感慨,提笔写下《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虽然正当牡丹花开好时节,诗中却不曾有对牡丹花容的赞美。“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没有知己好友的相伴,纵然处于万般好风情的牡丹丛中,白居易也觉得了无生趣,再次由满含生机的牡丹想到它的老残凋零,突生怜惜,以此喧发对好友愈发浓烈的思念之情。

唐宪宗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再次重游西明寺赏牡丹,时元稹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困顿州郡,二人依旧未能一同赏花,白居易形单影只,与花相对,触景生情之下再度题诗《重题西明寺牡丹》:

往年君向东都去,曾叹花时君未回。

今年况作江陵别,惆怅花前又独来。

只愁离别长如此,不道明年花不开。

“惆怅花前又独来”,浓烈盛放的牡丹在白居易的眼里充满了惆怅之感,此时的惆怅同样不仅仅是惜落花凋零的惆怅,而是多年未见故友的落寞惆怅。本是花前饮酒、畅谈理想的好时节,二人却因为仕途多舛而分隔两地。牡丹年年盛开如初,而他和元稹却长久离别,饱尝思念之苦。

唐人对牡丹的痴迷引发了牡丹的种植热潮,许多官宦人家、文人雅士纷纷在自己的府邸私宅栽培牡丹,以此表达对牡丹的喜爱:“佳卉挺芳辰,夭容乃绝伦”(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刘禹锡《思黯南墅赏牡丹》)、“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王建《题所凭宅牡丹花》)等等,对私宅牡丹的妖娆多姿、红妆异香极力赞赏。白居易也有一首描写元稹私宅牡丹的诗,题名为《微之宅残牡丹》,诗云:

残红零落无人赏,雨打风摧花不全。诸处见时犹怅望,况当元九小亭前。

全诗独以“残”字落墨,写元稹私宅牡丹的风雨飘零、残红满地;本是受尽恩宠、万人空巷的极品牡丹却因为颜色褪去、花败残落而“无人赏”,对此诗人充满了深深的怅惘之情,而这怅惘之情更多的又是因为这是好友元稹的庭院,此刻元稹远离居所,庭中牡丹因无人照料而破败,白居易眼见庭院的惨状,不由地想起好友正远在他乡遭受孤苦,痛惜与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牡丹再一次成为白居易用来表达情感的媒介。

二、从真国色到妖艳色

在唐人眼里,牡丹不仅是把玩激赏的尤物,更是大唐帝国的象征。牡丹艳压群芳的王者气度非常契合唐代雄霸群国、至高无上的尊贵心理。舒元舆《牡丹赋序》云:“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盛”,直将牡丹冠以京国品格;李正封《牡丹诗》曰:“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色”,牡丹有了“国色天香”之美誉;刘禹锡《赏牡丹》诗中“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更是将牡丹的王者气概推上巅峰,道出唐人共同的心声。

白居易也作诗盛赞牡丹倾国倾城之貌,但较之时人又有极大不同,其《牡丹芳》曰: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诗歌上半段,白居易用极其艳丽的笔法、丰富的艺术手法对牡丹进行描绘:或将牡丹比作天际边灿烂的云霞、枝头上多彩的百花;或比作多情娇羞的美人,时而掩口浅笑,时而凝神思量;或将仙人琪树、王母桃花与牡丹作对比,认为前者单调无色,后者个小无香;或对全城老少万人空巷的赏花场面直接描摹,从而将牡丹的丰姿神韵、华美至尊尽行托出,如此看来,诗人似乎也在淋漓尽致地展现牡丹“真国色”之美。但紧接着,诗人笔峰一转,直指牡丹繁盛奢华的表象背后所引发的种种社会问题:世人重华不重实的浮华心态、盲目追捧的痴迷狂热、田地无人耕种的荒芜场景,这些无不令诗人感到痛心,于是喊出“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的心声,一贯雍容华贵、王者气概的牡丹此时在白居易眼里,却成了惑乱民风、荒废耕事的女妖,牡丹由“真国色”退化为“妖艳色”,诗人希望以此唤醒上层统治者不顾社稷的痴迷狂热和下层百姓不顾现实的盲目追捧。

白居易《买花》一诗更是沉痛地指出了这一点: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一方面,上层阶级“喧喧车马度”,车水马龙,奔波不停,却只为“相随买花去”。他们的哄抢带来了牡丹价格的攀升,“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一株百花红牡丹竟然相当于二十五匹帛的价格,由此可以想见他们的挥金如土、奢华无度;另一方面,下层百姓“家家习为俗”,盲目跟随,争相购买。“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可悲的是,他们都被牡丹的妖艳风所惑,执迷不悟,根本不懂得富贵闲人所挥霍的金钱正是从自己身上征收赋税搜刮来的。田舍翁无可奈何的长叹也是诗人既沉重又痛心之叹。

白居易敢于针砭时弊,将风靡一时的牡丹花斥为妖艳色,进行严厉批判,体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对劳苦百姓的悲悯情怀。值得一提的是,在白居易的大力呼吁之下,一些文人开始从牡丹热的迷狂中清醒过来,多了份理智与思考,在诗中纷纷斥责牡丹的妖艳、世人的发狂。如王睿《牡丹》:“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徐夤《牡丹花二首》:“开当青律二三月,破却长安千万家。天纵秾华刳鄙吝,春教妖艳毒豪奢……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牡丹的妖艳之风甚至引发世人荒废诗书的社会恶习。王建《闲说》“王侯家为牡丹贫”、“相逢总是学狂人”更是由牡丹现象发端,直指唐代社会自上而下互竞豪奢、逸乐成风的不良社会风气,对现实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辛辣至极。

三、从红牡丹到白牡丹

普列汉诺夫说:“一切思想体系都有一个共同的根源,即某个时代的心理。”〔1〕审美心理就是社会心理的风向标,它应时代的需要而产生,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唐人对浓艳华丽色彩之崇尚正是大唐帝国雍容大度、雄浑大气的社会心理使然,比如建筑,唐代增建的大明宫,尤其是其中的“含元殿”,色彩高贵华丽、气势恢宏雄壮,完全体现了大唐盛世的时代精神;又如陶器,唐三彩利用三色交叉混合的上釉技术制造美丽的花朵图案,彩色斑斓,变化万端;再如服饰,唐代官吏的朝服有颜色规定, 《唐会要》卷三一“章服品第”条曰:“贞观四年八月十四日,诏曰,‘冠冕制度,以备令文,寻常服饰,未为差等,于是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这种以颜色区分尊卑贵贱的方式可见唐人对色彩的重视程度。

对牡丹的崇尚亦是如此,在唐人看来,不同颜色的牡丹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和价值。前引白居易《买花》诗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张又新《牡丹》曰:“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今日满栏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卢纶《裴给事宅白牡丹》道:“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牡丹以大红大紫之深颜色为贵,价格高得离谱的是深色牡丹,豪贵争相竞赏的也是深色牡丹,至于雪白单一的浅色牡丹,则备受冷落,无人理会,唐人赏花贵紫贱白的心态分明可见。

诗人白居易独独不然,早在《牡丹芳》一诗中,他就指出世人对红、紫牡丹的疯狂痴迷正是“人心重华不重实”的表现,体现出不同流俗的独特心理。他结合自己的境遇写下题名为《白牡丹》一诗:

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

东宫白赞善正是诗人自己,白居易曾于宪宗元和二年(807)担任左拾遗,在位期间尽职力谏,多次上书言事,甚至敢与皇帝当面对质。据《资治通鉴》卷238记载:“白居易尝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密召承旨李绛,谓‘白居易小臣不逊,须令出院’。”〔2〕元和八年(813),白居易被改任太子左赞善大夫,该职位专为陪太子读书而设,是个不得过问朝政的闲职。诗中指出,白牡丹虽然占有牡丹之名,但却因颜色的冷澹素雅不招人喜爱而空有其名;恰如诗人自己,虽然被唤作朝官,却不过是被朝廷闲置不受重用的闲官而已。白居易由花及人,借白牡丹自喻自嘲,惺惺相惜,表达空有才华却无人赏识的怅惘之情。

白居易对白牡丹的着力描写并非仅仅出于自喻自嘲,其诗《白牡丹和钱学士作》曰:

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素华人不顾,亦占牡丹名。

闭在深寺中,车马无来声。唯有钱学士,尽日绕丛行。

怜此皓然质,无人自芳馨。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

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对之心亦静,虚白相向生。

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折来比颜色,一种如瑶琼。

彼因稀见贵,此以多为轻。始知无正色,爱恶随人情。

岂惟花独尔,理与人事并。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

“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世人都偏爱深色美艳的牡丹,白居易却心仪“素华无人顾”的白牡丹。“怜此皓然质”,白居易对白牡丹的偏爱并非仅仅是惺惺相惜的同情,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契合。在他看来,白牡丹洁白无暇、纯粹素净,它虽不及姚黄魏紫鲜艳夺目,但其特有的洁白和高贵的品格令它在万花丛中脱颖而出。白居易通过对白牡丹皓然质的称赞,借以表达自己清高不傲的情操,树立起孤胆高洁的品质。

与此相应,红牡丹在白居易眼里,就成了无情寡义、操守不专的小人象征,与白牡丹有着鲜明对立的精神品格。其《移牡丹栽》曰:

金钱买得牡丹栽,何处辞丛别主来。红芳堪惜还堪恨,百处移将百处开。

“百处移将百处开”,红牡丹的随处移栽,皆因金钱作祟,诗人将红牡丹刻画成一位被权势名利诱惑而抛弃旧主、谄媚变节的小人形象。“红芳堪惜还堪恨”,诗人表现出深深的惋惜和痛恨之情,也表明了自己不贪图名利、随波逐流的坚定立场。

四、牡丹意象的诗学意义及其美学价值

由上可见,与唐人对牡丹的娇艳、秾丽和尊贵的礼赞不同,白居易对牡丹的描写主要着眼于其形态上的残败、品质上的妖艳以及颜色上的洁白,赋予牡丹既敏锐深邃又多元灵动的思想内涵和精神意蕴,使得他的牡丹意象呈现出与时代相异的审美特质。这种独特的艺术表现与白居易的诗学观念、审美理想、文化心态以及思想意识是分不开的,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和美学价值。

首先,接续《诗经》中的风雅比兴传统。风雅比兴传统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所确立的艺术典范,它是指通过比兴的艺术手法,假物取象、托物言志、传达出丰富蕴意的艺术方法,它在古代诗人心目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说:“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风雅比兴象征诗道所在。但同时在白居易看来,这种风雅比兴传统自周衰秦兴就濒临断绝了,至梁、陈期间更是“六义尽去矣”,写的诗歌“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并直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毫无现实意义。至当今时代,虽然经由陈子昂、李白、杜甫的诗歌创作的努力,风雅比兴传统稍稍有所回复,但“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亦不过十三四”,所以他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作为新乐府运动的纲领,他的牡丹诗异于时人的创作,或以牡丹寄寓逝去之悲伤,或以牡丹表露对友人的深切思念,或借牡丹针砭时事,又或借牡丹标榜自身的人格并阐发理想,充分发挥诗歌的讽喻功能和审美功能,更好地接续和发扬《诗经》的风雅比兴传统。

其次,化解社会主流与个人理想的对立冲突。牡丹作为“花中王”,因其雍容华贵的形象而受到唐人的追捧,北宋周敦颐《爱莲说》就指出:“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随着赏牡丹热潮的日益涌动,这股审美风尚更是愈演愈烈。白居易身处这样一种以赏牡丹、写牡丹诗为潮流的社会中,他虽对牡丹文化有微词,但为了避免与社会主流直接起冲突,尤其当时好牡丹者多为京城权贵之人,因此,他也顺从这股风尚创作了许多以牡丹为题材的诗作,迎合潮流,与当时社会审美主流相合拍。但是难能可贵的是,白居易并没有盲目跟随时人夸耀牡丹,而是葆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境界和个人理想。他将牡丹入于诗材,对牡丹巧妙地进行改造,不落入俗流地专写牡丹形态之残败、品质之妖艳以及颜色之洁白,借牡丹来阐述自己真正的思考,赋予牡丹既敏锐深邃又多元灵动的思想内涵和精神意蕴。这样,白居易的牡丹诗,既因着牡丹诗题而与社会主流相合拍,不致与社会膈膜,又因为他独特的艺术表现令其成为富有特色的讽谕诗或闲适诗,从而使得诗人能将自己的个人理想、独立意识有效传达给社会,最大程度地做到个人理想与社会主流的沟通与融合。

最后,构筑“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审美张力。晚唐司空图《与极浦书》 中写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白居易的牡丹诗正是如此。牡丹之于白居易从第一个有形的具体可感的“象”和“景”中跳脱出来,深发为饱含白居易个人情感的无形的虚构的艺术境界,也即第二个“象”和“景”,二者之间产生了无限的审美空间。

白居易曾作诗《秋题牡丹丛》:

晚丛白露夕,衰叶凉风朝。

红艳久已歇,碧芳今亦销。

幽人坐相对,心事共萧条。

该诗全篇未题牡丹,诗题却是《秋题牡丹丛》,牡丹在何处?“幽人”即为牡丹,白居易在这里将牡丹人格化,牡丹不再是静态的植物,而是成为了白居易的知己,成为更具生命活力的个体,同时也就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白居易在晚秋的凉风中与牡丹对面而作,牡丹花早已褪去了鲜红的颜色,香消玉殒,而白居易也在为唐朝所处下坡的局势所担忧,牡丹作为唐朝的国花象征的自然是唐王朝的兴荣强盛,但如今连华贵的牡丹都已出现落败之势,可以想见唐帝国陨落岌岌可危。面对晚秋凉风,已是时日无多,自然心生萧条。“心事共萧条”,一个“共”字可见白居易将自己与牡丹放在了同一地位,这是一种心灵上的沟通,白居易超越眼前具象的牡丹而进入了他所虚构的能够与牡丹对话的精神境界,由此二者达成共鸣,进行思想的对话,通过虚拟空间的构筑,使得牡丹跨越了植物与人的代沟,成为能够与白居易自由对话的个体,拓展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构筑巨大的审美张力。这种将牡丹人格化的手法使得牡丹这个意象更具深度和力度,不仅升华了牡丹这一意象的蕴意,更为后世文人在创作上开拓了更深远开阔的想象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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