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存在论视域下的感性时间观

2020-03-01 18:35
理论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感性马克思资本

向 晶

时间一直是哲学家们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从亚里士多德到奥古斯丁,再到康德以及黑格尔,都对时间问题做了深入研究。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大体上形成了知识论意义上的“内在化”理解路线。在马克思哲学中,时间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尤其是关于人的存在和自由的问题。马克思一方面继承了哲学史上从主体的“内在化”方面对时间的理解,但又从感性,尤其从社会现实出发,把时间与人的存在和自由相连接。在马克思那里,时间是人的“积极的存在”,是人的“生命的尺度”,是人的“活动的空间”。马克思不再将时间理解为理性的时间,理解为认识的形式,而是理解为感性的时间,尤其理解为人的感性活动的形式。这就开启了在时间理解问题上从认识论向存在论的转向。

在过去,人们一般从恩格斯与列宁的自然哲学视角,将时间理解为“物质运动过程的持续性”。〔1〕这一表述传统虽然注意到了时间在客体世界中的表现形式,但是由于没有进入时间真正的主体世界——对于人来说的意义世界,因而没有真正触及马克思对时间理解的本质。近年来,学术界对于马克思的时间思想越来越关注,特别集中于从社会时间的角度对时间的阐释。尤其对资本生产条件下的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对立,以及资本消费条件下闲暇时间的异化等问题的研究。虽然这些研究注意到了马克思理解时间的独特视角(社会时间)和特殊领域(资本社会),但是并没有揭示出马克思时间观的内在本质——作为感性活动的形式,以及其在根本意义上的二重性——生成性和差异性。本文通过对文本的梳理,把马克思感性时间思想的形成还原为从感性知觉的时间向感性活动的时间发展的过程,将会有助于我们更深入把握马克思的感性时间思想的丰富内涵。

一、马克思“感性使时间有效”原则的确立

感性存在论本身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历程中经历了一个逐步走向成熟的过程。在早期的《博士论文》中,马克思通过对伊壁鸠鲁原子论哲学的阐释,注意到为传统形而上学所忽视的感性原则的重要性。在后来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尤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既批判了费尔巴哈“感性直观”对“感性活动”的忽视,又对现实世界中感性活动的异化现象进行了深入批判,以实现感性的彻底解放。具体就时间研究而言,马克思的感性时间思想经历了从早期感性知觉的时间观向中后期资本批判中感性活动的时间观发展的过程。早期感性知觉的时间思想构成后来资本批判中的感性活动的时间思想的基础,感性活动的时间思想是对感性知觉的时间观念的进一步深化。在感性知觉阶段,马克思通过对德谟克利特理性时间论和伊壁鸠鲁感性时间论的比较,提出感性时间的观点,即“人的感性就是形体化了的时间”,“自身反映的感性知觉在这里就是时间的源泉和时间本身”。〔2〕具体而言,马克思在这一阶段主要从三个层面对感性时间观进行了阐发:

首先,时间是现象的纯粹形式,而不是绝对实体即原子的时间或者纯粹主体的自我意识的时间。换言之,时间既不是绝对客观的,也不是纯粹主观的,而是连接客观与主观的时间。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在把时间从本质世界即原子中排除出去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是在如何对待时间以及把时间归结到什么地方的问题上二人出现了分歧。德谟克利特主张“把时间规定为永恒的东西”,即把时间原子化,其实取消了时间,因为“成为绝对时间的时间就不再是时间性的东西了”。〔3〕当然,马克思也不满意与之相反的另一种做法,即把时间置于纯粹主体的自我意识中,因为这样的时间“与世界本身毫不相干”。相反,马克思对于伊壁鸠鲁把时间理解为现象世界的形式的做法表示认同,因为时间作为“偶性的偶性”、作为“变化的变化”,是现象对自身偶然性的感性显现。诉诸“变化”“偶然性”,意味着时间不是绝对实体的时间;诉诸“现象自身的感性显现”,说明时间不是脱离世界的纯粹自我意识。

其次,时间是现象世界的主动形式,既把现象与本质分离开来,又把现象与本质连接起来。伊壁鸠鲁所理解的时间表示着物体的变易,代表着原子与原子之间的聚合与分离的过程。它不仅在经验的世界里起着能动的作用,而且还在现象与本质的关系里发挥着重要作用。一方面,时间“把现象同本质分离开来”,因为时间只对现象有效而对本质无效,现象因而就成了“本质的异化”或者“本质自然界即原子的映象”;〔4〕另一方面,时间还可以使“现象”作为现象返回于本质。因为现象是变换的、易逝的,本身不具备独立性。现象只能返回到本质中才能找到存在的根据,这也就意味着时间“永恒地吞噬着现象,并给它打上依赖性和非本质性烙印的本质之火”。〔5〕总之,时间可以把一切确定的定在加以抽象,消灭并使其返回于自为的存在中,所以马克思评价道“时间之于现象世界正如原子概念之于本质世界”。因而“感性知觉(即时间,引者注)可以正当地被当作具体自然的真实标准”。

最后,感性、时间与现象三者之间是同一的,现象世界以感性时间的形式存在。马克思根据伊壁鸠鲁对于时间概念的规定直接得出,“人的感性就是形体化的时间,就是感性世界的存在着的自身反映”。〔6〕这一点可以在伊壁鸠鲁写给希罗多德的信中直接找到根据。伊壁鸠鲁在信中将时间直接规定为“当被感官所感知的物体的偶性被设想为偶性时,就产生了时间”。〔7〕也就是说,偶性和对偶性的感性知觉(时间)是同一的,“事物的时间性和事物对感官的显现,被设定为事物本身的同一个东西”。〔8〕于是,感性与时间连接,暂时性的现象通过感性时间的形式获得了现实性,人自身也凭借感官的媒介达到自我确证。人“在听觉中听到了它自己,在嗅觉中嗅到了它自己,在视觉中看见了它自己”,〔9〕世界最终成为一个人类感性的世界。如果说作为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理性是原子世界的唯一标准的话,那么作为客观化的、经验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感性则成为现实世界的唯一标准。

由此可见,马克思把感性与时间连接,确立了“感性使时间有效”的原则。这种理解方式同西方传统哲学从事物运动的方式、认识的形式(内在感觉和直观形式)以及理念的抽象发展等视角对时间研究的范式有着根本区别。具体而言,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阐释的感性知觉的时间思想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意义:首先,马克思认为偶性和对偶性的感性知觉是同一的,事物的时间性和事物对感官的显现是同一个东西,所以感性知觉时间连接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其次,感性知觉时间还连接了本质与现象。作为现象领域唯一标准的感性,使本质以异化的形式在感官中得到显现,同时也使得现象在自身中显现并超越自身。由此现象和本质在感性中得到了统一,“人类感性构成了现象的可能性和本质在暂时现象中的形体化”。〔10〕最后,感性知觉时间使得世界以感性的形式呈现于我们面前,也使人自身通过感官媒介而不是像传统哲学通过理性实现自我确证。人的感性是现象世界的唯一标准,表征人的自由的偶然性而非必然性被赋予重要意义。总之,马克思这一阶段的时间观旨在表明时间、感性、偶然性和现象就其本质来说是同一的。

二、马克思感性时间观在资本批判中的逻辑展开

虽然马克思的感性知觉阶段的时间观仍带有明显的康德主义因素和黑格尔主义成分,但是其时间观中所蕴含的感性思想从一开始就潜藏于其思想内部。当马克思主张感性知觉是时间的源泉时,已经意味着他的时间观明显区别于传统的感性知觉时间论。随着“物质利益的难题”进入马克思的视野,感性的社会现实成为他关注的重点。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深入到人的感性活动层面,把感性时间具体化为人的实践。马克通过对资本的批判性考察,把感性时间现实化、具体化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处于异化状态下人的感性活动。马克思分别从资本产生与发展的历史性和资本规定的同质性两个方面对时间的生成性、差异性进行了深入阐释。

1.时间的生成性。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的历史进行批判性考察,揭示了感性时间的生成性内涵。马克思采用历史批判的方法,对资本赖以存在的经济事实的历史来源进行了探究,批判了国民经济学在对待经济事实上的非历史性缺陷,进而彰显了感性活动自身的生成性。具体来看,马克思认为特定的物质实践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交往形式构成全部社会生活的基础,并大体上经历了古代的、亚细亚的、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的历史演进。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制度是人类社会随着物质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只是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过渡阶段,而不是人类社会绝对的或最后的形式。作为资本主义的起点的“个人”,不是也不可能是“历史的起点”,而只能是“历史的结果”。〔11〕通过对资本的历史批判,时间的生成性内涵进一步丰富,历史唯物主义也得到具体体现。

在马克思那里,时间的生成性内涵就是通过对对象历史地批判地考察展现的。但是在学界对马克思关于资本的历史批判的讨论中,存在着一些误解,尤其是对马克思所采用的历史批判方法的误解。马克思自己在《资本论》德文本第二版的跋里曾批评指出,人们对《资本论》中所运用的方法“理解得很差”。〔12〕众多误解的共同之处是大家普遍认为马克思是在用黑格尔的辩证法对具体的经济问题进行抽象分析,其实质是用非历史性的方法对资本进行非批判的研究,忽略了资本背后的感性活动的生成性。马克思的著作中也确实存在着两个容易引起误解的因素:一是从表面上看马克思似乎与政治经济学家们用的是同一套术语,而这套术语正是黑格尔主义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具体应用,表现为观念的实证主义或经济事实的逻辑主义;二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对科学研究的两种方法即“从具体上升到抽象”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进行评价时,提出第二条道路是科学研究的正确道路。据此,很多人就认为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也采用的是这种方法,并认为《资本论》也是在这种意义上的科学。因此,我们需要对这两个因素进行说明,以从本质上对马克思的历史批判法与政治经济学、黑格尔主义之间的区别予以解释。

马克思对经济学家们所使用术语的运用是建立在对其进行历史的批判的基础上的,是一种“对范畴的批判”。〔13〕在这种看似“细微的差异”〔14〕或者“无差异”中,〔15〕存在着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或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差异。其实,正是对政治经济学家们研究方法的批判构成了马克思资本批判的方法论前提。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批判了政治经济学家们对于其理论的前提不作批判,“把他应当加以说明的东西假定为一种具有历史形式的事实”。〔16〕政治经济学家们要谈论的并不是世俗的历史或者人类的历史,而是神圣的历史或观念的历史。马克思并没有把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当成永恒不变的规律,而是强调追溯其历史起源,这就从根本上奠定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时间性”批判基调。

另外,马克思所强调的“历史科学”意义上的方法也与“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在意义上不同。马克思虽然认为“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在科学上是正确的,但是这并不是马克思所推崇的“历史科学”,而恰好是所要批判的“科学”。“从具体到抽象”意味着“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这是自17世纪以来经济学所走过的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意味着“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17〕这是经济学走向完善的道路,也是黑格尔构建自己全部哲学体系所走的路。从把资本看成自我生成的逻辑展开而不是对规律的外在抽象的角度来看,《资本论》确实走的是第二条路。但是《资本论》所采取的方法又与黑格尔的“具体抽象”不同。马克思认为,资本的自我生成还必须通过人的感性实践的历史运动,并在人的历史运动中体现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既是自动的又是客观的历史进程。所以马克思的哲学既不是历史与逻辑的同一的科学,也不是概念的自我演绎的科学,而是历史的科学,是人类历史在时间中自我生成的科学。

马克思对资本的批判没有止于对概念与现成事实的抽象分析,而是通过对资本的历史批判,深入到人的感性实践的历史展开中去分析资本的生成过程。通过对资本的历史的批判考察,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及其赖以存在的一切条件都是人类历史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暂时阶段。人类历史就是人的感性活动的自我展开的过程,这也是感性时间的生成性内涵的具体体现的过程。

2.时间的差异性。马克思通过对资本的同质性规定的批判,揭示了感性时间的差异性内涵。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价值是衡量财富的尺度,是资本的核心原则。不同于重商主义把价值的来源归结为货币和重农主义归结为特殊的农业劳动,马克思把价值产生的源泉归结为抽象的一般劳动。虽然李嘉图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们提出了劳动价值论,但是由于不懂得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区分,以至他们无法理解抽象劳动和价值之间的真正关系。正是“抽象的一般劳动”使得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的商品交换成为可能,也才使得价值的产生和实现成为可能。而衡量抽象的一般劳动的尺度是凝结于商品中的无差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因而“劳动时间问题成了决定性的东西”。〔18〕但是马克思对于资本的批判并没有停留于对价值来源于劳动即劳动价值论的揭示,而是对这一规律的进一步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价值论虽然确立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体性原则,但却只是抽象地确立。因为“价值”建立的基础是人的抽象的同质性的劳动时间,是以人的认识论意义上的纯一的时间代替存在论意义上的感性的、差异的时间。

通过对劳动的商品化现象的批判,马克思进一步揭示了上述对立现象是如何发生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为了获得维持生存的生活资料,就必须把自己转化为能用以交换的“价值”。同时,资本也必须实现价值的增殖才能继续在资本市场存在。作为感性的、活动的形式的劳动与作为价值、货币形式的资本之间是根本对立的。资本购买劳动进行生产而获利的全部的秘密就在于资本和这种特殊的商品即劳动是如何交换的。马克思把二者之间的交换分解为两个全然不同的过程,其中第一个过程是交换,属于流通范畴,第二个过程虽然也被称为交换,但其实是生产。第一个过程将劳动抽象为劳动力同资本交换;第二个过程把劳动当作感性的具体的劳动与资本交换。在第二个过程中,资本通过交换或者消费具有创造力的活劳动,生产出远大于第一个过程所表现的抽象的劳动力的价值,即剩余价值。但是问题在于活劳动是人的感性的活动在具体时间中的展开,无法按照资本的原则即同质性的价值予以规定。因而以第一个过程中的抽象的劳动时间去衡量第二个过程中感性的活动时间本身就是对人的感性活动的抽象。资本增殖的秘密就在于用抽象的时间对感性的具体时间否定地占有。

用抽象的一般的劳动时间去衡量感性的具体的劳动时间,其实质是把人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具体的时间加以认识上的形而上学的纯一化,结果是对感性时间的取消。“劳动时间本身只是作为主体存在着,只是以活动的形式存在着”,劳动时间“不仅在量上不相同,而且在质上也不相同”。〔19〕但是当劳动本身作为商品进行交换时,时间不仅在量上被规定了,而且在质上也被规定了。“现在已经不用再谈论质量了。只有数量决定一切,时对时,天对天。”〔20〕导致的结果是处于运动过程中的“感性的劳动时间”被处于静止状态的作为结果形式的“物化的劳动时间”代替。〔21〕时间原本是偶然性,是差异性,是对连续性的中断,是对空间的纯一性的否定;但是当把时间的这些特性抽象掉,以量化的形式进行统一规定时,就把时间空间化了,时间不再是时间。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卢卡奇也对这种异化现象进行了批判,“这种态度把空间和时间看成是共同的东西,把时间降到空间的水平上”。〔22〕这样,“时间就失去了它的质的、可变的、流动的性质;它凝固成一个精确划定界限的、在量上可测定的、由在量上可测定的一些‘物’充满的连续统一体,即凝固成一个空间”。〔23〕

把具体的、差异的感性时间予以抽象的、同质性的规定,最终导致人的自我丧失。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如果不把自己转化为能够交换的抽象的劳动时间即“价值”的形式,就连最基本的肉体的存在都无法保存。在同质性的时间规定中,人被置于次要的位置,反而钟摆的时间成为了人的活动的精确刻度。人在时间中丧失了自己的感性的、差异的存在,成为了“人格化的劳动时间”,〔24〕沦为抽象的一般时间的奴隶。“时间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过是时间的体现。”〔25〕本应是人的“积极的存在”的时间,是人的“生命的尺度”的时间,是人的“发展的空间”的时间,〔26〕在资本的原则下却表现为对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侵占。

在资本扬弃的共产主义社会,衡量社会财富的尺度不再是抽象的劳动时间,而是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本身,因而感性的具体的时间成为了人存在的根据。在“以共同生产为前提”〔27〕的社会,生产不再是以价值为目的,而是以人的需要为目的,因而劳动时间自身的丰富性和差异性就不再需要为交换的便捷而被抽象地同质化。当然,在资本扬弃的社会中,必要劳动时间本身并没有被排除(也不可能做到这样)。事实上扬弃的只是以一般的抽象的同质性的劳动时间为尺度去衡量感性的差异的劳动时间的现象。这种扬弃的力量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感性的劳动内部,正像异化也是来自感性的劳动自身一样。只有在扬弃资本的社会共同体中,自由时间才能真正成为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人的自由和解放的问题才能得到彻底的解决。

马克思在资本批判中展现的感性活动的时间及其二重性,是对感性知觉时间论的进一步深化和具体化。马克思既探究了资本自身的历史性,恢复了感性活动在时间中呈现的生成性,同时也揭露了资本逻辑的秘密是以抽象的一般劳动时间为标准去衡量感性的具体的劳动时间,用认识上的纯一的时间来代替存在意义上的差异的时间。不论是对资本的前提和展开不作批判的考察,还是对资本的本质予以同质性的规定都是将时间概念化,实质是取消了时间,是资本自身的形而上学本质的一种体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正是强调要恢复时间的感性本质,即保证感性活动在纵向上的过程性与历史性,在横向上的差异性与具体性。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感性时间论的实质是强调人的感性活动的差异性、丰富性、具体性、偶然性。

三、马克思感性时间观的哲学意义

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不论是在哲学史上,还是在马克思自己的理论体系内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从哲学史来看,马克思从感性活动的角度把时间理解为主客同一的感性时间,既批判了传统哲学对时间的知识论理解,又与后来的存在主义和直觉主义的时间观存在着本质区别。从马克思自己的理论体系内部来看,时间由于与历史、资本、人的自由息息相关,就成为了其理论的核心范畴。具体来看,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主要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意义:

1.超越了传统知识论意义上的时间观。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是对哲学史上“内在化”时间思想的继承,但又超越了传统知识论意义上对时间的理解。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主要从自然哲学的角度把时间定义为事物运动的方式,即“关于前和后的运动的数”,〔28〕开创了“流俗时间传统”。〔29〕中世纪时期,奥古斯丁从时间的主观性方面开启了“内时间”的分析方法,不是考察事物本身的运动状态,而是考察这种状态如何进入人的意识成为时间印象。到了近代,康德直接将时间引入认识论领域,把时间理解为纯粹的感性直观的形式,让时间“内感官化”,以保证知识的普遍性和必然性。黑格尔并不满意康德把时间仅仅理解为感性直观的形式,而认为时间是一种“己外存在的否定性统一”,〔30〕是一种实在的形式。由于时间是己外存在的抽象否定,尚未达到己外同一,这就意味着时间在黑格尔那里是不自由的,只有克服了时间也即达到了时间的概念才是自由的。但是当时间达到概念时,时间本身也就被消解掉了。可以说,虽然黑格尔在“知性使时间失效”〔31〕的意义上批判了康德,但又陷入了“理性也让时间失效”的悖论。而马克思对时间的理解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把感性与时间相连接,确立了“感性使时间有效”的原则。感性活动的时间以主体活动的形式连接了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就与哲学史上纯粹主观的时间和绝对客体的时间区别开来。

2.深化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历史与时间紧密相连,不同的时间观决定了不同的历史观。马克思把时间理解为感性活动的时间,确立了时间的具体性、差异性与偶然性的原则。因而以感性时间观为基础的历史观就会把历史看作是“特殊的、复杂的年代”,是“不同时代的交叉”,〔32〕时间本身不能被概念进行“本质的分割”。〔33〕与之相反,如果把时间的原则理解为普遍性、纯一性、必然性,那么建立在这种理性时间观基础之上的历史观就会把历史看作是“同质连续性”和“同时代性”〔34〕统一的平滑的、连续的、历时性的过程。阿尔都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马克思的历史观和黑格尔的历史观作了重要的区分。但是由于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历史观的科学性过分强调,认为历史是以生产关系的总体结构为基础的“无主体”的“过程”,就忽略了马克思的时间观或历史观是以人的感性活动为前提的。把历史还原为无主体的历史过程,确实意味着真正的历史科学的诞生,但是也意味着作为主体性的人在历史中的消失。在坚持“历史是不同时代的交叉”上,阿尔都塞虽然认识到感性时间同理性时间的不同,但是在把历史看作是“无主体的过程”上,他却没有看到感性时间确立的人的感性活动的主体性原则。

3.强化了对资本逻辑的批判。马克思分别从政治经济学在方法上的非历史性、资本同质性规定的本质以及目的与结果的悖论三个方面,对资本的逻辑进行了深入批判。首先,马克思批判了政治经济学从现成的经济事实出发,对资本赖以存在的前提不作批判地考察,采用的是一种非历史性的方法。其次,马克思批判了资本的本质是以抽象的一般劳动时间(价值)为尺度去否定人的感性的具体的劳动时间,是用认识论意义上的纯一的时间来代替人的存在意义上的差异的时间。最后,资本以追求社会的财富为目的,但是导致的结果却是人的贫困,资本以追求时间为目的,导致的却是时间的丧失。这意味着资本内在的目的与结果之间的悖论。资本以一般劳动时间为社会财富的衡量尺度,人却在资本中丧失了自己感性的、差异的存在,沦为抽象的一般劳动时间的奴隶。这说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财富本身是建立在贫困的基础上的。归根到底,马克思对资本的以上三点批判的共同之处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对于人的感性时间的取消,这从根本上来看就是资本的形而上学本质的体现。

4.为人的自由提供了时间层面的论证。人的自由与解放问题贯穿于马克思整个理论探索和现实行动中。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时间问题最终指向的也是人的自由与解放的问题。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透过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的时间观,把时间与感性相结合,阐释了时间与自由的关系。感性即形体化的时间在马克思那里是以偶然性的形式、以一种可能性的自由而出现,这与德谟克利特的绝对必然性形成鲜明对照。在对资本的批判中,马克思分析了资本生产条件下的人以“价值主体”的形式而存在的现象,这相较于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人在自由上具有进步性,因为人可以自由买和卖自己的劳动。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停留于人的这种“自由的法权人格”,而是从感性时间被认识上的纯一的时间僭越的角度,批判这种自由只是形式上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正如内田弘所言,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就是“自由时间主体的形成过程”。〔35〕在以共同生产为前提的未来社会,人的存在不再是以抽象的一般劳动时间为中介存在,而是直接以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存在,人的内在力量得到了积极的确证。所以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时间恢复了自身的多样性、具体性。

总之,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把时间与人的感性活动相结合,把时间理解为人的存在意义上的主体性的时间,突破了旧哲学把时间仅仅理解为纯粹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性的范式。因而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属于现代哲学意义上的时间观,与后来的海德格尔、柏格森、德勒兹等的时间思想处于同一序列中,都是一种非知识论意义上的时间观。简言之,马克思的感性时间观就其一般意义来说,是人的存在意义上的时间,是生命哲学意义上的时间。但是由于马克思的时间与感性活动紧密相连,与改造世界的活动息息相关,这就与一般意义上的存在主义、直觉主义、生命哲学等的时间观有着本质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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