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人穷而诗工,地穷而文富。富家翁在豪宅,难得写出豪诗;落魄人在天涯,常能写出天歌。常听老人言,某地是文化的沙漠——某地者,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恰是经济富区,文化为何却贫瘠呢?人贵而诗贱,地富而文穷?
不过有点怪,楼堂馆所,地穷的跟地富的,比不得;诗词歌赋,地穷的跟地富的,却有得一比。地穷的,也是怪死了,穿衣没裤裆,别人不会给你买一条;写诗做文章,豆腐白菜吃不上,劲火子老大,不用扬鞭自奋蹄。也许是,贫贱夫妻情谊深,没钱耍,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得夜来,熄灯睡觉觉,夫妻感情自然好;贫贱文人文心真,一是没钱耍,红男绿女不跟你耍;二呢,没事干,总要找点事情缠手。发展路子不广,或竟无路可走,社会精英也就眼观一路——文路,耳听一方——文方。富地方,社会精英找的路子是多的,穷地方便千军万马挤文化独木桥,多在这一处用力、用劲、用心、用功。
邵阳,便是这般穷地方。我先前总是疑惑,邵阳这疙瘩何以文能出魏源、武能出蔡锷?邵东据说以商闻名,却到底没出邓通,没出胡雪岩。振起邵阳名声者,还是文与武——文治国,武安邦。邵阳,前不着海,后不着京,溯游要“出湖”,也是道阻且长,偏远地方却有改换天地的力量——这话不是吹的。比如说,世界最难事有二:一是把别人的金钱装入自己口袋,这事邵阳人确实还不怎么样;二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这事,邵阳人蛮在行,魏源就把自己的思想装进了别人脑袋——别人者,既是家国人,还包括外国人如日本人呢;护国革命,再造共和,邵阳伢子蔡锷,一身蛮劲,改变一个国家方向,这真不是吹的。
这叫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叫作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富地方的人,多去弄票子,商人无祖国,商人重利,商人常将祖国当商业。穷地方的人,多来弄文,文人多忧国,文士重义,文士才将祖国当祖业。“十年砍柴”李勇者,我感觉一直是高冷的。前年春节,跟他在新邵老家,赴了一次饭局,他貌似很话痨,噼噼啪啪,说起话来机关枪一样,别人难得插上嘴;他在饭桌上的话,我没记上几句,他去宾馆安寝,三五分钟路程上,说了一句话,瞬间改变我对他的印象:我们批这批那,但我骨子里的中华情怀,是稳如雪峰山,坚若朗概山的(大概意思)。这是李先生夫子自道,却也解释了邵阳人力量何以在。这话上接前贤,下启后人。魏源批清朝颟顸,批天朝虚骄,蔡锷反宣统、反袁世凯,您以为他俩天生反骨?不是反骨,是一颗正心。
魏源生于隆回金潭,蔡锷长于洞口山门,或许,两个地方都是江南好风景,却也是山河空锁偏远地,说不是地灵,可称得上人杰。以两位先贤来说事,非为扯虎皮做大旗,为本选本壮胆,而是说,心怀高远,即使处江湖之远,也是可以去站立世界中央。我想说的是,你可以不用因生于偏远而菲薄地域,也不必为长于寒门而文化自卑,你可以地域自信,更可以文化自信。
我说与李勇先生这一节小事,也是想纠正一下世人对杂文之偏见,世人皆欲杀杂文,以为杂文都是嬉笑怒骂,落脚在骂,以为杂文东怒西怨,立意在谤。其实不是:杂文的底色是悲悯,杂文的高义是情怀,杂文的核心是思想,杂文的基座不是恨,不是有私恨,不是别有幽“仇”暗恨生,而是爱,而是有大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深沉的大爱潜存大地,潜存心地,更行更远还生。
领命编选《邵阳文库·现当代杂文选》,是为邵阳前贤之家国情怀而激荡,更为当代邵阳很多精英不谋稻粱而谋思想所激荡,这本选集里,不说群贤毕至,却也高朋满座,有老作家如《人民日报》资深编辑、著名散文诗作家刘虔先生;有掌握舆论方向、摛笔社论如庖丁解牛的《湖南日报》高级编辑谢老谢石先生;有文学、新闻、书法、摄影等四栖的老报人周老克臣先生:他们以其丰富的阅历、深广的见识,赓续魏源、蔡锷等先贤的思想传统,忧国忧民,激浊扬清,他们是领头雁,带着我们后生飞。自然,邵阳杂文当家好汉,是一批行走在湖南乃至全国一线的壮年作家,如肖仁福、张建安、李勇等,尤其可赞者,还有好几个娘子军,如赵燕飞、罗小凤,为杂文界着了一道曼妙色彩,阴阳因此调和,刚柔由此相济。可喜的,还有好几位八○九○后,与前辈比,他们见识或许窄些,思想或许浅些,却是代表着邵阳文学的未来,是希望之所在。
雜文是思想文本,也是文学文本。邵阳地处偏僻,有个好处,便是山水养人,山水养文。鄙人没门户之见,对各种风格都真心喜欢,我选入书来,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持彩练当空舞,力图声音多声部,力图文采多色调。
这本《现当代杂文选》被我拖了三年,其中缘故,主要是我疏懒,没争朝夕。另外,也是在等文章送上门来,别说现在是通信高度发达时代,微信微博,电视电话,人山里喊人,人海里捞人,看似联系容易,奈何高人要隐,他要隐于市,隐于朝,隐于宅——介子推隐于山水间,举火烧绵山,也烧不出他来。曾有“邵阳鲁迅”之称的左郁文,写得一手好杂文,出版过《一吐集》、《两半集》、《三品集》、《四顾集》等,他曾有豪情,要五六七八九十,一路集下去,奈何英年早逝,早早隐于山阿,山烧光他也不出来。我多次托人找他后人,找了大半年找不到,他的杂文便没选进来——还有多少好作家、多少好杂文找不到呢?为让此书显得厚重些,不瞒您说,也选了一些水准不怎么样的,使得此书既有遗珠之憾,也有鱼龙之恨。还要说一个的是,徐志频写过一本《湖南人怎么了》,对湖南所有市、州之人情物理全息描述,描述了一部“湘人性格全景图”,其中有《打手邵阳》,将邵阳人称为“湖南的打手”,是褒是贬?邵阳人可以对照其文,镜鉴镜鉴。徐先生是本书唯一一位非邵阳籍人,选他大作是他对邵阳人解读得很有趣味。还好,他是邵阳的“外甥”。
搞选本,素来是不讨喜的事,何况鄙人眼光那么差,阅读那么少,知我者会罪我,不知我者更会罪我。隋炀帝知道罪他的人很多,他有自知之明:“好头颅,谁将斫之?”我没好头颅,却有一个烂脑壳,姑且等着时人与后人来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