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佚文一则

戚慧

1948年2月6日，昆明版《中央日报·美术》第三期上刊登郑振铎《〈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出版缘起》，《郑振铎全集》、年谱、传记等均未见收录。

自海通以来，中国文物流失海外众多，在英、法、美、德、日等国的博物馆、美术馆内，收藏有大量中国文物。文物流失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侵略者的掠夺，二是不少收藏家、古董商为个人私利将所藏文物运往海外拍卖。抗日战争期间，日军狂轰滥炸使许多古籍文献毁于一旦，即便是侥幸保存下来的书画，在兵荒马乱年代，无力守其所藏，纷纷变卖以维持生计，西方列强乘机抢购中国珍贵文物。确如郑振铎所言：“举凡欧、美、日本诸博物院、美术馆所储我国美术之精品，何莫非近数十年内所输出者，而西陲之古简，营城之汉画，库车、高昌之壁画，煌敦（敦煌）之卷子，亦均于当政者之无知中，悉为英、法、德、日人囊括而去。予取予求，如入无人之境。”文物大量流失，郑振铎担忧将来研究我国美术、文化者，不得不出国游学，着实让人痛心不已。

1947年，国内战争日趋紧张，引起上海古董商人恐慌，他们将珍贵古玩集中装箱预备通过海关运往美国。郑振铎得知此事后，与友人刘哲民商议通过报纸揭露此事，以阻止文物外流。而另一方面，郑振铎发奋收购古书、古俑、古画、陶瓷等文物。因私人无力承担如此庞大的购买资金，他只好忍痛将这些文物辑录成册，陆续编选《中国版画史图录》、《中国历史参考图谱》等书籍。

《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以下简称《古画集》）印行的契机在于，友人张葱玉因负债不得不变卖家中所藏书画运往美国拍卖来偿还债务，郑振铎无奈之下只好建议张葱玉将这批画摄照影印出版。据郑振铎自述：“在这时候，张葱玉先生的藏画不幸为人捆载出国，徒留图影，亟思印行。我便和他商量，由我替他印出，那便是《韫辉斋所藏唐宋以来名画集》。由于这个画集的出版，我便想起：何不把域外所藏的中国古画搜罗起来印出，一面记录过去被掠夺、被盗卖的情况，提高我们的警惕心，一面借以加强人民对于祖国伟大艺术作品的爱护心呢？在愤激的情绪下，便先把《西域记》（即《西域画》，笔者注）三辑印了出来，这是把英、法、德、日帝国主义者们怎样在中国西陲恣意的掠夺我们伟大的艺术作品的面貌完全暴露出来的一部书。读者们的热烈的欢迎这部书，使我有勇气在一年半之内，把二十四辑的《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全部印了出来。”1947年7月，张葱玉编印的《韫辉斋所藏唐宋以来名画集》出版。同年10月，《西域画》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共上、中、下三册。《西域画》印行后，受到社会读者热烈欢迎，销量可观。于是，郑振铎继续选编印行《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1948年1月，《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共二十四辑，包括《西域画》三辑，汉晋六朝画、唐五代画各一辑，宋画、元画、明画各三辑，明遗民画两辑，清画四辑，续集四辑，一千三百余页，由上海出版公司正式发行。皇皇二十四册实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郑振铎“并藉徐森玉、张葱玉二先生之精鉴，于万轴之中披沙见金，选定一千二百余幅，定名《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而先所印《西域画》三辑亦并附焉”。《古画集》并未见收录《〈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出版缘起》一文，亦不见序、跋类文字。

《古画集》印行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因收购古画，郑振铎欠下巨额债款，不得不采用合资的方式来印。在日记中，郑振铎记载了《古画集》出版问世的艰难历程。1947年12月15日：“下午，因款未齐，且预约情形不佳，甚为不高兴。姑作最后之尝试，拟一《征求合资影印〈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启事》，不知有效否？”12月16日，“今日借到不少款子，足够敷衍矣。晨，打了好久的算盘。饭后，午睡未成。下午，上海出版公司送款来，富晋送款来，金华送款来。明、后天可度过矣。”12月20日：“圣保送印样来，校对《启事》。”12月22日：“《启事》已印好，不知有无响应者，即写信，发出七封。”郑振铎寄出《启事》，向舒新城、刘俊等友人及社会上有志之士求助合资影印《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信中写道：“兹拟有合资影印《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启事及简章，事在必成，盼能加入，并多约数友加入为荷！”诚如《〈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出版缘起》中所言：“惟兹事体大，万万非一人之力所能举，以予今日之所为之，大类愚公移山，竟将举鼎绝膑。”“而以众力成之，则轻而易举，绝非难事。”可见，郑振铎抢救文物之心切切，他拟借“域外”二字以唤醒国人的注意，呼吁人们合力来保护文物。《启事》发出后，得到郭绍虞等不少朋友的支持。1948年1月24日，郑振铎日记记载：“绍虞交来‘合资款八百元。他肯加入，诚为‘不安！为什么老是穷朋友肯帮忙呢？有此八百，星期一的债可以对付过去了。甚感，几出涕！盖及时之助，较之八千、八万尤为得力也！”可见，当时《古画集》出版之曲折与艰难。几十年后，即1990年，《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由成都古籍书店重新出版。

附：《〈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出版缘起》

我国自海通以来，古物之流出欧、美、日本者多矣，国内既变乱频仍，收藏家颇多无力以守其所藏，而以前执政者复朦朦，无视于国宝出国之危害民族文化前途。商贾辈则愚而贪，视古物为利薮，以售之外人为得计。故近数十年来，凡我人所不得一睹之宝物，自商周彝器，汉魏石刻，唐宋古画，以至宋元名磁，胥若水之赴壑，鸟之投林，源源流出，蔚成巨观。我人读日人梅原末治所著之《欧米搜储支那古铜精藏》，原田尾山所著之《日本现在支那名画目录》，及英人Hobson所著之《优氏所藏中国高丽波斯陶瓷器目录》诸书，辄触目酸心，悲愤无已！举凡欧、美、日本诸博物院、美术馆所储我国美术之精品，何莫非近数十年内所输出者，而西陲之古简，营城之汉画，库车、高昌之壁画，煌敦（敦煌）之卷子，亦均于当政者之无知中，悉为英、法、德、日人囊括而去。予取予求，如入无人之境。呜呼！涓涓不息，将成江河。我人将来探讨我国古美术、文化者，其势非出国游学不可矣。于此诸物中，古画之不绝输出，尤堪痛惜。盖地下埋藏之古物，宝蕴无穷，后之所得，或可较前尤精，尤备。惟古画则流传有自，日传日稀，叠遇三灾，多遭遇大厄。六朝名跡，遍不可见。隋、唐巨作，毁失殆尽。即宋、元宝绘，存世者亦寥寥可数。长此门户洞开，不知自宝，则仅存于国内者，其不为顾恺之《女史箴图》、《洛神赋图》，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之续者几希。黄钟大吕为他人有，有心人能不惄然忧之！予每思挥鲁阳之戈，为中流之柱，而有心无力，徒口瘏唇焦耳，尝愤然发愿，将张葱玉先生韫辉斋藏画七十余卷轴墨版行世。复取英、法、德、日诸国所藏西蕃壁画、敦煌古画，编为“西域画”三辑，聊留片影，姑慰相思，且冀以此微声，唤起世上有心人。节衣缩食，辛劳备至。赖诸友之助，复斥售所藏善本曲子三十种，而尚不足以成之。经营未半，蹶跌堪虞，于今之世，惟黄金白银为足贵耳。有字之画，劳而无功。偷抯计斤，所见不鲜，但予画有天幸，终得藉众力以玉于成。然亦惨矣。而予好事性成，雄心未已，不鉴前车，再策驽骑。既深感读者之同心，益自信程途之非远，乃后拟取历朝剧迹流落外者，汰赝留真，汇为创编。并藉徐森玉、张葱玉二先生之精鉴，于万轴之中披沙见金，选定一千二百余幅，定名《域外所藏中国古画集》，而先所印《西域画》三辑亦并附焉。计日程功，匝岁可毕。虽是鸿影，犹胜浮光。而足不出户，得集海外所藏历代剧迹于一编，高于临摹之什，都无伪赝之作，诚快事也！而观于域外所藏之丰富美备，凡久未得之名品，乃不意多于此得之。读者能不憬然有感，群起作亡羊补牢之计乎？希民族文化、先贤剧迹，得自此倍加维护，不使流离失所，则予之苦辛为得偿矣。惟兹事体大，万万非一人之力所能举。以予今日之所为之，大类愚公移山，竟将举鼎绝膑。而以众力成之，则轻而易举，绝非难事。谨再恳诸公相助，以成此鸿业，传真警后，得意自深。合力同心，功必有成，幸赐图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