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不待我,与酒拜桃花
——论刘伶的思想世界

2020-02-28 15:16:30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王 恒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前言

“群体的形成及其觉醒,必须以共同的人生理想为支柱,否则无所谓觉醒,要有也只是以实物利益为枢轴的聚散。即使不是相助匿飞,也缺乏悲壮的意义;觉醒,又是社会力量冲击挤压的结果。”①竹林七贤便是社会力量挤压下所形成的群体的个性觉醒的产物。王权更替,社会动荡,国不像国,家不似家,司马氏打着以“孝”治天下的旗号,暗地里却强权豪夺,将伦理道德置之不顾。两汉时形成的儒道独尊的局面被打破,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对周孔理想失去信心,而老庄之说因此乘势风起。刘伶作为七贤中的一员,与阮籍、嵇康等人,为避世而隐于竹林之中,共同希冀着在那浊世中坚守着自己的真品格,因此肆意欢醉,天地任游。时不与我,他们只好以酒来对搏世事,其中尤以刘伶为甚。他以酒盛天地,接宇宙洪荒,酿造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世界,用其乖张的行为,放浪的言语,形成了独特的思想世界。

一、对情的抒发与欲的冲动

刘伶,字伯伦,其“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②(《晋书·刘伶传》)这段话点出,刘伶的相貌是“甚陋”的,而在推崇容姿之美的魏晋,无疑是一弊害。想想那一上街就“掷果盈车”(《世说新语·容止》)的潘岳,虽依附权贵,品性下端,却依然受到追捧。若论个性,刘伶“澹默少言,不妄交游”,即平时不喜与人交谈,内敛沉默。容貌上的短处与个性的不羁迫使着刘伶的人生必然与他人相异。如他去做官,朝廷进行策问时,他却强调“无为而治”,同行之人皆以高第,他独以无能被罢免。容貌上的丑陋,个性的放荡,及政治上的落拓,内心不甘顺从时代,必然被时代环境所压抑。而这种人生的无奈与痛苦该如何排解呢?“情郁于中,而泄于外”③,文人雅士们总是寻找着各种载体,以此来安放内心的感性,或是一把琴,或是一枝梅,或是一丛竹。而在药与酒并行的时代,刘伶最终找到了他情感抒发的出口——于酒中逍遥。

刘伶在醉酒中对于情的抒发,已达到一种极致的状态。《世说新语·任诞》载:刘伶常饮酒作乐,放达心志,有时一个人就干脆脱了衣服赤裸着身子在房间中纵情饮酒。有好事之人无意中看见,就嘲笑他无君子之风,刘伶就说:“天与地就是我的房室和衣服,你何至于到我的裤子中来呢?”他喝酒已达到一种“无他”的状态。天地、屋宇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不容他人进入。世事繁杂,虽说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色彩,但守得一方净土,将污浊、暗黑的人事拒之门外,刘伶就已表现出不同于时代人的勇气。同时代的阮籍对待与他志趣相投的名士则用“青眼”,现代人所说的“青睐有加”就是从此而来。对于知音,高洁之士,阮籍就正眼相待,而对那些世俗之人、假道士就翻着白眼,让人莫近。刘伶说“各位何至于到我的裤子中来呢?”阮籍以“青白眼视之”,同样是对礼法之士的轻蔑,刘伶将他的鄙弃与放纵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情的抒发又比阮籍更直白、坦然。刘伶完全不再受儒家礼法的约束,在同时代的士人中,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汉朝的儒法大潮中,虽经历战乱,朝代更替,却更加渴望恢复儒道。而刘伶在世事中沉醉,却于酒中看到历史的洪流不可抵挡。他醉着,也清醒着。情感在压抑与释放中,获得了极致的平衡。

酒神冲动本来是一种冲破个体的束缚回归世界本来面目的冲动,是保有毁灭个人的冲动。对于情的强势,使刘伶行为怪诞,去回归一种本体的冲动,这是生命对于原始欲望的发泄。不再顾忌他人眼光。刘伶将精神与身体为一,情感上渴望什么,就明明白白、无所顾忌地做出来,欲望的冲动便无法再抑止。酒成为一种依托,以酒为身,以酒为神,《晋书·刘伶传》载:“(刘伶)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刘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④借鬼神之名,行饮酒之实。从他与妻骗酒便可看出,刘伶的酒名早已不受鬼神之约,其身正酒,用酒催发对生活的希望,用酒尽情释放其感情与欲望,时代的压抑在无形中得到一定的消解。明代的唐寅云: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武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⑤

这正是刘伶的写照。世人视我为浪子,行为不雅,甚至于有些疯疯癫癫,但对于刘伶自身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世事的透析?政局混乱,英雄自保。生命如同蜉蝣,朝生而夕死,当生存成为了难题,内心对于情感的抒发和欲望的冲动就格外强烈。而“魏晋时代‘情’的抒发,由于总对人生——生死——存在的意向、探询、疑惑相交织,从而达到哲理的高层”⑥,刘伶对情与欲的追求,正是对人生哲理的一种释然。魏晋名士大多是一种“风度翩翩、情理并茂的精神贵族”,不论是何晏、王弼等玄学大家,抑或是阮籍、嵇康,都追求一种精神上的空明,追求一种何朝何代都不能再复制的超然洒脱。人的内心精神上是逃不开情、欲两字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刘伶追求酒中世界,长醉不复醒,就是对于情的抒发,以及释放内心压抑的欲望,正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魏晋,是一个情与欲萌发的时代,刘伶身在此,亦不可脱俗。

二、对人生的渴望而不可求

“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⑦意思就是,酒可激发人性善恶。何为人性善恶?一方面其实就是芸芸众生对于人生的追求中形成的一种固定标准。孟子曰,人本是善良的,而荀子却反其道而行,说人性是需要礼法去约束和修正的。大千世界,人各有志,对于人生的渴望各不相同,有人渴求财富,有人向往权势,而酒,实际上作为一种催发剂,能够让人们无所顾忌地释放被压抑的原始生命力,用酒来幻化一个完美世界。刘伶便是显例。对于理想人生的渴望促使他去追求事业,享受名望,但宦海深深,他做官不行,只担任过小小参军,尚未踏步已被拒之门外;又无心于文学创作,作品寂寥,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想实际上已完全化为泡沫。《汉书·食货志》记载:“酒为‘天之美禄’”,酒是上天赐下的福气。刘伶求而不得的人生,用酒来打上补丁,促其圆满。并于酒意迷蒙中,成全了一篇后世颂扬的《酒德颂》。

刘伶的《酒德颂》中就聚合了他所追求的人生的理想形式。何谓“大人先生”?在道家之说中,指的就是品性端洁,潇洒处世的修道者,是一种与造物者一体,与天地共在、与世逍遥、与大道相融的存在。魏晋时,儒道佛合流,名士们不再固执于儒家君子之守,而是在其他两派中寻求生命存在的意义。刘伶在《酒德颂》中所描绘出的人格形象,就是他为自己度量而成。换种说法,就是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人:

“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朝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⑧

在这倒行逆施的世风之下,将时空化为无形,日月来装点我的窗户,四方八荒视为我的庭院,天地都在我心中,不论走过多少大地山川,心中却依然澄澈,并顺应天道,适心而为,自成一方世界。这是何等不凡、豪大!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却遭到了强烈的怒斥和抨击:

“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⑨

那些所谓的假礼士、卫道者面红耳赤地大声斥责,端着一副虚假的面孔,妄图用他们陈腐的论调,道貌岸然的行为,来掩埋大人先生所呈现出的鲜活生命力。在现实社会中,许多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并因此获得称赞,成为所谓的卫道者。在《酒德颂》中所塑造的“大人先生”,在世人眼中却是叛逆的、违反规则的,而刘伶,恰恰要把他展现在世人面前,让这种悖逆成为生命的光亮和灿烂。而这,不光是对刘伶自己人格和灵魂的一次雕琢,更是对社会的一种愤慨和对抗。

“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借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三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⑩

大人先生是坦然的,是与万物同在的,一睡一醒间,视繁杂世事为无物,那些贵介公子,缙绅处士,不过是江湖浮萍、黄土风沙,终究只如蜾蠃、螟蛉,渺小而低鄙。而大人先生的纵情任性,实际上也是刘伶无法达到的境界,理想与现实的人格仍存在一定的差距。他在人生所有渴求一一的破灭中,逐渐地找到了自己最终的人生追求所在,最终把它化成了“大人先生”。

在刘伶的一生中,他对于生命领悟的超脱又是同时代文人所不可及的。《晋书·列传十九》记载:刘伶“常乘一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从上文所看,刘伶似乎已不在乎生死之界,却为何依然在时代羁绊中挣扎?在刘伶貌似率真任性,放达不拘的表象背后,实际上掩藏着对生命意识觉醒的痛苦。令人望而生悲的政治屠杀,家国之不存,使魏晋士人们的人生充满了恐惧与悲怆,外人看来,刘伶如何放荡不羁、潇洒待世,事实上他内心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则是更加执着的。

真实而残酷的世界里,他对于物质和权势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人生理想无法实现,当一切都渴望而不可及,刘伶就踏上了一条精神修炼之路。放开人生,放开肉体,在酒中,在梦中,来实现自己对于人生的全部渴望。

结语

特定的时代土壤就孕育了特定时代的人。魏晋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且不论其在社会各个阶级与社会意识的重大变革,更重要的是,它创造了一个人性觉醒的潮流,就像欧洲的文艺复兴,人们在漫长的黑夜里跌撞前行,终于寻到历史的夺目光芒。而刘伶在魏晋这片土地上,饱尝尘世苦痛,用酒作为生存的载体,生命的活力在酒中迸发,也在酒中消亡;在世事中尽情抒发自我真实的情感与生存的欲望;无官无爵,无权无势,甚至才貌皆在他人之下,却学老庄之淡然,将一切视如尘土,将对酒的欲望放之极端,最后不得不偏离“大道”。世俗之人看来,刘伶为酒鬼,为酒中瘾君子,为无赖之徒,理所当然,但在当时独特的人文背景下,刘伶不仅形成了中国酒神精神的始祖,写出了第一篇颂扬酒的文章,更在时代的群体人格中独树一帜,成为时代中的一朵奇葩。

尘世不待我,与酒拜桃花。刘伶一醉,整个历史的天空都飘荡着迷人的酒香。他成全了酒名,更为后世之人留下典范,从此以后,历朝历代的文人与酒再也分不开,开创了中国历史长河中酒文化的长廊。

注释:

①⑥出自何满子编著《皓首学术随笔·何满子卷》中华书局,第238页。

②④⑧⑨⑩注引于(唐)房玄龄编著,杜宝元译注《晋书选译》第31,32页。

③注引于周振甫编著《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出版社,第78页。

⑤注引于《唐伯虎诗选》,辽宁大学出版社,第18页。

⑦注引于(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