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亓
人类所生活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很多时候是不可预见与不可控的,特别是因地震、水灾、旱灾等自然灾害而引发的移民生活,陌生的环境使群体遭遇无序、茫然、不确定等情境,生活世界不再是惯常化与例行化的日常实践。 对于灾难移民群体而言,如何在短期内融入适应移居后的社会环境,不仅与群体灾后的社会心态、社会记忆相关联,更与移居环境的社会文化、地方政府的政策引导紧密关联。 人类学者特别关注灾难之后加剧人类生存之危险的社会和历史过程。[1]相应灾难的研究也必须考量影响灾难的运作方式,危及人类生命和财产安全的社会情景,包括个体化、多样化的人类能动性[2];灾后互助的动态关系[3];地方的环境和技术的风险[4]等。 相关内容都必须建立在长期的田野跟踪调查基础上,2015 年至2019 年,笔者每年进入夏尔巴灾后安置区,对夏尔巴人灾后安置过程,灾后适应状况开展了调查研究。
本研究所关注的夏尔巴人,世代居住于喜马拉雅南麓中尼边境的西藏聂拉木县樟木口岸,长期以边境贸易为生。 受2015 年尼泊尔4·25 地震影响,西藏自治区政府决定将樟木夏尔巴人全部异地安置于西藏日喀则市区。 灾后安置点经由临时帐篷、桑珠孜区廉租房、桑珠孜区德勒樟木新区三次搬迁,安置过程中原樟木镇行政建置没有变化,全镇保留过去的四个村落组织。 目前西藏日喀则桑珠孜德勒樟木新区共有夏尔巴人532 户,1717 人。①
社会心态一直是社会转型、社会变迁和社会发展的推动因素。[5]费孝通先生较早提出,社会学、民族学的研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应该包括物质与人的感情(认识)两个方面,二者都不可偏废。[6]354“更应当关心人类相处的心态问题……研究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相互共处就不能不研究人的心态问题”。[7]
灾难的突发与异地安置,完全打破了夏尔巴人传统生活的有序性。 尽管全镇的死亡人数与财产损失较小,但突发的意外与转变还是给人们带来很大的心理创伤。 以往边境小镇的“主人”顷刻之间成为了被救助被关照的灾民,一系列的落差让人难以置信、无法接受。 “自然灾害真可怕,不能回樟木,在这里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大家都觉得像四处流浪,低人一等一样”,一段时期,沉默寡言、酗酒消愁成为夏尔巴人面对灾后生活最本能的情感表达方式。
陌生环境中的生活改变了传统社区的社会关系与身份意识。 面对巨变和危险时,个人体验到不确定和无助感,而一系列的思考与心理应对过程,就会引发焦虑,并以一种挥之不去的困扰状态存在。 焦虑是因为某种价值受到威胁所引发的不安,而这个价值则被个人视为是他根本的存在。[8]186夏尔巴人主要收入来源为房屋出租收入和边境小额贸易收入,人们对财产的计算基本都是通过房屋多寡来评估,有了一定积蓄后都会将自家的房屋再加层扩建,以赚取更多的租金,房屋可以说是夏尔巴人一生的积蓄。 个别社会关系网络较大的家庭会在日喀则市或拉萨市投资买房,而大多数边民都是将资金投放在樟木口岸。
异地安置,家园变成一座空城,即使大部分房屋在地震中损伤不大,但那些曾经象征着财富,代表着个体价值,被赋予生存希望的房屋无疑已成废墟,生活的一切被中断,现实的变化让曾经的期待无法实现。 “感觉一旦有自然灾害了,房子一文都不值,很多家都是把钱投在了房子上,我的房子当时起码值五六百万,现在一无所有。”中下等收入的家庭,靠国家的政策经过银行借贷来投资做生意或盖房子,少部分家庭也会向私人借高利贷。 经济来源被中断后,没有固定收入,外债暂时无法偿还。 因而,灾后的心理创伤、生存的焦虑在灾难初期是不可避免的。
地方政府考虑到樟木镇地势险峻、地震多发、道路条件差等原因,把樟木镇居民异地安置于日喀则市。 在这三年时间里,政府投入大量的资金重建与恢复樟木镇基础设施和道路交通的同时,在日喀则市给樟木夏尔巴重建了新的惠民安居住所“樟木新村”。 各种安置补助、边民补助,草原补助、大学生补助等都如期发放,灾民在日常生活保障方面可谓衣食无忧。 然而,人们灾后三年中却始终放不下回家的期盼。一方面非常感激国家灾后的各种帮扶与照顾,另一方面又泪眼婆娑地诉说着自己家乡的美好,依然对传统生活持有一份眷恋,延续边地环境的文化观念与实践逻辑,在郁郁寡欢中难以融入新城市。
夏尔巴人灾后被安置移居的西藏日喀则市与樟木口岸自然环境差异较大,樟木具有亚热带海洋性气候特点,群山翠绿,四季如春,平均海拔2300 米。 安置区日喀则市的海拔比樟木高出一千多米,空气稀薄,气压大,风沙大,太阳辐射强,平均海拔3850 米。 从世代居住的亚热带的潮湿气候进入温带半干旱气候,多数人表现出了身体的不适应。 从饮食习惯来讲,夏尔巴人日常饮食的种类较多,一日四餐,饮食结构中的蔬菜水果主要购买尼泊尔商贩以及自家种植的,极少部分人会在汉族商贩购买,尼泊尔作为农业大国,其蔬菜水果的安全、无污染、价格低廉,早已被夏尔巴人认可。 樟木所处的喜马拉雅中段南麓的沟谷坡地上,一年四季会生长各种野菜,仅蘑菇就有十几种,如“瓜夏木”“大夏木”“星嘎日夏木”“拉夏木”“曲夏木”等。 安置后,政府每个月给夏尔巴人都发放蔬菜补助,但有些家庭出于对收入来源的担忧而将这部分补贴积攒起来,或要兼顾别的开支,如因安置区距离市区较远,外出购置生活必需品均需搭乘出租车。 日常饮食,不仅仅是营养和美味,更包含了社会记忆、身体记忆及其他更多的文化内涵。 “记忆的主体既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群体。 在记忆的延续、流动与传承过程中,一部分记忆在身体实践与社会延续中得到无意识的传承。”[9]
食物适应度低也对健康产生一定的影响,以前没有的病全都出来了。 在樟木,大多人吃的是健康绿色的食品,吃的种类也多,搬迁后饮用的大都是用化学肥料种植的菜。 过去在樟木时居民的生活质量相对高,饮食好,最多就是得个糖尿病。 搬到这里以前没有的问题全都出来了。②
心理创伤与身体对环境的不适造成多种疾病的出现,死亡人数也呈现明显增多的趋势。安置搬迁的两年内死亡人数约30 多,过去没有的病也陆续出现,特别是冬季,由于心血管疾病、呼吸道疾病等去世的老人数量明显比在樟木时有增多。 夏尔巴人都有饮酒的习惯,同样的酒量在樟木不会出现异常不舒服,但在高海拔的安置区,每天有饮酒习惯的人血压会升高很多,特别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普遍出现浮肿、饭量下降。 有些年轻人也会出现全身酸痛、四肢麻木、失眠乏力的情况,原本患有疾病的人会在气候环境不适应中加剧病情。 JMC 从十多岁就开始从事边贸生意,算是樟木较出名的头脑灵活、家庭富足的边商了,地震前在樟木有两栋房子和一家大超市,每栋房子六层约八九百平米,据说价值上千万。 地震刚发生后,JMC 在安置区帐篷房中开了间小卖部,然而没过多久就没法再干活了。 原本就有糖尿病,来到安置区后血压增高,目前肾衰竭,每天透析四次以维持生命。 提及JMC,邻里都认为他搬迁后财产损失较多,过去以房屋出租为主的经济被中断,生病的主要原因还是精神刺激过大,灾前灾后的经济状况和生活状况完全不同,新的环境中还没有融入时个人无法接受这一巨变。 另一方面原因也是大多数人都经历的身体对气候环境的不适应。
夏尔巴人有跨境去尼泊尔就医的习惯和传统。 笔者在六年前调查时,“很多年长的老人对尼泊尔的药物都已经很熟悉,什么病应该吃什么药,尼泊尔什么医院的医生好,何种药物效果明显都已经非常了解。 长期跨境医疗的传统惯习下所积累的医患之间的沟通模式、话语体系已进而影响到当下的就医选择。”[10]这一现象除地理位置、医疗成本、现实医疗效果因素的理性比较之外,更与跨境的社会关系网络和宗教观念相关。 异地搬迁后,中老年人一生病,首先想到的是尼泊尔的就医环境,特别是在移居环境中短时间内没有疗效或者在诊治过程中遇到摩擦的情况下,就会加剧去尼泊尔就医的诉求。2018 年笔者调查时,樟木村驻村干部提及:“有些人一生病就给我们提出要去尼泊尔看病,让给他们办理护照,但在我眼里尼泊尔医学并不怎么样。 一些居民由于受到传统观念影响不接受西医,也长期使用自己的土方法,他们考虑的是及近不及远,在这方面文化占主导因素。”
灾后安置过程中政府为灾民落实了各类优惠政策,并对受灾民众各方面给予了极大的关照。 政府每月发放的各类补贴对于保障灾民基本生活没有问题,然而,灾民自身并不乐观。 原有的积蓄在搬迁后日益减少,特别是签订安置协议,确认在日喀则市区购买樟木新区新房后,③面对灾后新区住房还贷与日喀则较高的生活成本,很多民众压力重重,迫切地想找到新的谋生方式。
作为边境族群,地震前夏尔巴从事以边境贸易为主的生计,很多家的商铺中还有大量存货。 为确保受灾商户在日喀则安置过渡期间实现增加就业,平稳过度,市委市政府及相关协作单位在日喀则市桑珠孜区朱峰湖站会展中心二楼为灾民建造了樟木商城,共设156 个铺位,一户一铺分配给不同家庭,于2015 年9 月底全部交付使用。 商城建成初期,在市政府的宣传下,购物的人非常多,无论是商主还是顾客积极性都很高,然而盛况维持三个月以后便一路萧条。据笔者调查,利润与在樟木时相差无几的大致有四五家商户,每天利润接近一万元,利润在两三千的大约有十多户,其余商户要么没有生意,要么每天利润只有几十元至一二百元,甚至有些商户会出现很多天一件物品也销售不出的情况。 安置区樟木商城所销售的商品种类仍然是夏尔巴人在樟木口岸时的商品,各家根据自身的优势来选择,有尼泊尔、印度等南亚特色的食品、日用品、手工艺品、铜器等。 总体而言,经营南亚食品和日用百货的都不好出售,灾后这类货品都是从西藏亚东进口的,成本也高,目前大多数商铺还是延续过去的这类经营种类。 相反,四五家商户以出售尼泊尔铜器、银器、红酒等高成本货品的却收益较好。
据笔者调查,商城商业不景气的原因大致有:一、商城地理位置远离日喀则市中心,客流量较少,不如从前樟木作为陆路通商口岸是很多游客出入境必经之地,原有的商业圈关系网络已失去效力。 二、樟木民众不能像过去在樟木口岸时以边民的身份享受“8000 元以内免税”政策,不能出境亲自选购商品,除红酒和铜器、银器以外,人们经营的都是食品和日用品,这些产品成本低、利润低,只有靠批量销售才能有高利润。 安置搬迁后,樟木口岸已关闭,有些商户购货时先经过海路发到广州,然后从广州发到西藏,虽然也较顺利,但中途的运费大幅度提高,也使商品失去了价格优势。 三、没有积极扩展销售渠道,过于依赖过去的经营模式,不能积极灵活应变。 不过因商城不用交付房屋出租费以及水电费等,很多没有更好的就业渠道的商户依然还在坚持营业。
过去在樟木口岸生意较好的个别大商户,来到安置区后灵活应对商业的变化,商业维持得较好。 立新村的CRZM,女,十七岁开始从事边贸,拥有丰富的经商经验,熟悉汉语,藏语,尼语,及简单的英语。 与樟木大多数商户不同,她认为在经营方面日喀则这边稍好一点,毕竟日喀则是辖十八个县的地区市,只要自己想办法还是可以拓展到客源的。 “搬迁安置后,我家商铺生意也面临一些问题,那就是日喀则市很多商家都喜欢打价格战,对自己店铺有一定的冲击,比如一套铜器一般的售价是12000 元左右,可有时候邻居商家为了能卖出去几个,而有意将价格降得很低,所以在好多时候就阻碍自己商品的销售量。 面对这种情况,我利用了原有的经商基础,想方设法认识更多的消费者,只卖高端产品,并想尽各种办法促销自己的产品。所有问题都需要自己主动地想办法解决,我们樟木很多人习惯了过去安稳的生活。”
2017 年10 月,樟木镇政府集中为80%的灾民办理了出入境护照,但是护照对于商城商业的整体发展并没有起到促进作用,只是对于有境外债务纠纷、商务联系、亲缘往来需要的人们提供了便利。
为进一步解决受灾群众的就业问题,日喀则市政府安排部署相关企业在桑珠孜区安置点举办了2016 年樟木灾区安置点专场劳务洽谈会,主要涉及餐饮、建筑、超市、酒店等相关工作,招聘单位共有22 家,可以提供岗位共670个,此次活动实现了部分民众的再就业。 2017年8 月,还成立一家日喀则市樟木新区出租车运输公司,以公司化模式进行统一经营管理,解决了22 个出租车运营名额。 据樟木镇政府统计,2017 年8 月,有517 名群众外出打工就业,140 名群众得到驾驶证资格。 与此同时,政府鼓励当地群众继续发挥边民优势,借助吉隆、亚东等边境通商口岸,外出从事边贸经商工作。 鼓励学习新的技能,通过外出打工、自主创业等寻求致富道路。
招聘会上的企事业单位较多,但最低需要有大专或高中学历。 樟木民众四十岁以上应该说很少有上过学的,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汉语和藏语基本都不会讲,或只会简单的口语。 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上过学,可达到高中以上,但当时在印度求学,国内认可,另一种是完全没有达到高中以上的文化水平。因而,无论有多么丰富的从商经历,也只是过于依赖边境社会网络与自然环境的谋生经验,在陌生的环境中不堪一击。 两次招聘会的结果都是签订建筑工、搬运工,出租车司机这类工作为主,集中于中青年男性。 然而,据笔者调查,从事搬运工和建筑工的民众并没有工作太久便辞职不干了,理由是身体不适、工资少、太辛苦等。少数愿意外出做事情,藏语和汉语沟通没问题的中年女性多数在日喀则互惠互利超市与旺家福超市工作,具体负责货物搬运与货物摆放工作。
从事餐饮业的灾民,普遍反映收入不错,但这部分所占比例非常少。 过去在樟木时夏尔巴人主要雇佣尼泊尔厨师,自己不去亲自做,地震后,尼泊尔雇工都返回了自己国家,只有那些有餐饮手艺的继续开餐馆。 政府允许有从事餐饮业的人们继续延续过去的传统,发挥自身优势,餐饮所选择的地址基本都在日客则市中心和桑珠孜公租房安置小区。 笔者统计,灾后在桑珠孜公租房一直经营餐饮的有十家,在市区经营的大约有五至六家。 这些家庭也基本都是过去在樟木从事尼泊尔特色饮食,做餐饮较有经验的人们。 从事餐饮虽然辛苦,但相对在樟木商城从事边境贸易,投资少,回报稳定。
灾后的异地生活让夏尔巴人在新的环境中失去了心理归属感,灾后的三年,人们并没有融入到新的社会环境中。 截止2018 年年底,无论是通过政府组织的招聘会还是个人寻找,已就业的群体主要集中于中青年男性,大部分中年以上女性依然在家待业,灾后生计转型与重建面临着多重困境。
首先,语言环境骤变,人际交往圈尚未建立。 语言是一个人和外界互动交流、建立社会网络的重要工具,全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对生计、生活的进展至关重要。 一直以来,樟木夏尔巴人给外界的印象都是善于经商,精通多种语言。然而,深入了解的人却发现夏尔巴人从商中大部分人是小额贸易,而且,每家开店铺主要从事商业的基本就一两个家庭成员,大部分的女性只会夏尔巴和尼泊尔语。 特别是一部分跨境婚姻的尼籍女性,藏语和汉语完全不懂,同时也存在不敢说或不愿意交流等心理问题。 老年人汉语更是不擅长,日喀则市区汉族和藏族较多,夏尔巴人中老年出门买菜、乘坐公交时会有无法交流的情况。
其次,受教育程度低,无专业技能。 受教育程度低这一客观事实在夏尔巴人自身作为边民时并未意识到,尽管多数家长希望子女能够好好学习,接受学校教育,但并不认为一定要让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或者通过求学达到个人就业的目的。 即使有些许获得高等学历的,但也都是会选择西藏其他中小城市生活。 50 后和60后基本都没有上过学,80 后和70 后这些中坚力量普遍学历偏低,部分人当时在尼泊尔求学,虽有学历,但国内并不认可,也无法发挥自身学识和技能,如立新村MD(女,37 岁)和DR(女,33岁),地震后她们并未与家人在日喀则安置点生活,而是去尼泊尔谋求工作。 两次招聘会中,为中青年女性提供了护士岗位、幼儿教师岗位等,这些在专业技能和学历方面的要求比较高,人们无法达到要求。 夏尔巴人在边境贸易经验以外没有其他的技能,为让更多灾民实现就业,政府采取过多次专业技能培训,但灾民仅乐于从事驾驶、厨师、保安类的培训,不愿意在别的技能上学习,整个樟木镇取得驾驶证的人数已上百,其他技能从事的人数非常少,无法达到自身理想薪水的岗位要求。
最后,过于依赖传统生活环境,习惯于熟悉的谋生方式。 在樟木时经济来源主要是边境贸易和房屋出租,偶尔挖些虫草卖,又或者借助跨境的熟人网络做些事情,生活不用太费力。 灾后移民的生活,既需要强大的心理承受力,又需要策略性的适应方式。 搬迁后,之前积累起来的各种能力和才干无法在移居地施展,习惯了原本擅长而熟悉的谋生方式,缺乏相应城市生活技能,导致很多人一份工作不愿意长期干,遇到待遇不好或其他不如意的情况就会选择放弃。 因而,搬迁后,难以适应新环境下的生存压力,灾民普遍对移居后的就业情况不乐观。
宗教信仰往往在社会结合中扮演重要角色,是促成社会整合的主要机制。[11]329“人类学者对民间信仰的考察习惯将其与地方社会紧密的关联起来……他在整合乡村社会、调解和导控民众日常生活,型塑地方社会民众的情感认同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功能。”[12]5夏尔巴人信仰藏传佛教,同时也形成了依赖于喜马拉雅栖居环境的自然神信仰。 随着灾后生活地域的改变,宗教仪式与丧葬方式都表现出了不断适应灾后环境的特征。
灾难让人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对神灵的祭拜是否虔诚,试图以更为多元的祭神仪式来获得赎罪,免于侵扰,换取神明的庇护。 夏尔巴人一年当中的祭神仪式较多,众多神明当中,既有本尊神、转世喇嘛、还有家神、地方神、山神、湖神等。 集体性、地域性组织的祭神仪式贯穿于每年的始末。 谢丽·奥特纳研究的尼泊尔夏尔巴人把建立寺院看作是合法而神圣的事情,上等人通过建立寺院来展示自身的价值,感受与众不同的优越感与尊严。[13]73樟木夏尔巴人共有三座寺庙,一座拉康,富裕的家庭也都慷慨将大量钱财付诸于修缮寺庙,每个村的庙宇是其每场集体性祭神仪式的重要公共性宗教空间。
截止2019 年8 月,安置区的寺庙还没有建立,政府为夏尔巴灾民搭建了从事宗教仪式的活动房,因四个村落集中安置在一个小区内,宗教活动场所只设置了一处,并非每个村都有。如此,过去以村落为中心的集体活动就被打破。相对于立新和雪布岗,樟木和帮村的宗教仪式少一点,立新和雪布岗两个村保留了较为完整的夏尔巴文化,与其他两个村的祭神仪式有差别。 当灾后所有宗教仪式活动由四个村子一起举办时便无法达成一致。 例如,出现了“宁内”“姆谷赅目唑”和“马宁阙巴”三个集体性活动搬迁后便停止举办的情况。 异地安置后没有了集体性宗教仪式的规划。 以前的转山方式改成在小区内转房子,现政府规定只能在小区内转,不允许在小区之外转山祭神。
现在樟木村的地方守护神位置选好了,在板房后面有一个敬神的地方,立新和雪布岗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现在只能自家供养,一切从简。 每个村的地方保护神是不一样的,很久以前就存在,但随便选是不行的。 宗教活还是有很多变化的,以前有的好多祭神计划现在都没了。⑤
每个村落举办的宗教活动种类稍有差异,但集体性宗教活动的模式是相同的。 集体性祭神仪式由三至四个家户共同承担和筹备,活动场所在每个村落的寺庙。 承担活动的家户负责招待当日每一位前去祭拜的民众,以及支付活动当中的各项费用和供奉的各类祭品。 按照传统惯例,每次活动完毕,都有一个简短的资金交接仪式,上一年筹办的四个家庭会将资金转交给下一年计划筹办的家庭,一周年之内,这笔资金可以被计划来年筹办的家庭使用,或外借或投资,但必须确保接手的资金在盈利,并按照规定举办指定的集体宗教活动,筹办完活动的多余资金归筹办家庭自己所有。 由于上述多种原因,过去历年计划的宗教活动没有正常举办,人们直接把资金交给有威望的几位僧人,因而出现了资金不周转的情况,过去监管的村长或寺庙僧人现在无暇顾及这类事情。 “只有资金正常周转起来了,才会有资本用于筹办宗教仪式的各类开支,当时用这种方式来轮流办活动是非常好的,既可以把活动办好又可以促进大家的积极性。”如此,当用于集体性宗教仪式的资金没有周转盈利,只能从最初的本金里面开销,大家也便失去举办集体性活动的积极性,一个社区或村落将失去通过集体性宗教活动被整合、凝聚的可能性。
葬礼是夏尔巴社会人生礼仪中最重视的仪式,蕴含着夏尔巴人独特的灵魂观和生死观,是维系社会秩序,强化族群自我认同的重要文化事项,更是族群边界的象征,夏尔巴人通常将高地的火葬方式用来强调与藏族的不同。 然而移居后丧葬同样面临多方面的适应和调整。 传统的丧葬仪式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客观条件,日喀则市区普遍实行天葬,只有可以实行天葬的专用场地,没有适合火葬的场地,而夏尔巴人火葬的地方必须位于高处,越高的地方越象征着吉祥。
葬礼不仅是一个家庭的事情,而是包括了整个社区在内的大事,所以,它还可以认为是一个社区的仪式,而不仅仅是某个人。[14]119丧葬仪式作为人情圈子中的大事,既是关系亲疏的公开表达,也是增进关系的公共场合。 一场丧葬仪式操办下来需要人的因素和物的因素,人的要素包括了主办并召集人员的主事者、负责操办与招待的工作人员、前来吊唁的仪式的客人,物的要素包括举行丧葬仪式的场地、安葬死者的诸多物品、客人的宴席等。 当移民进入新的社区生活圈时,他们丧葬仪式受到自然环境和生活方式等因素的影响,也面临一定对传统延续的困境与调适。 由于夏尔巴人属于整体性的迁移,因此人的因素不会困扰灾后的丧葬仪式,然而依赖于栖息环境的丧葬传统在自然环境转变后失去了稳定的物质条件,即丧葬场所。
距离樟木口岸10 公里,海拔4700 米的德庆堂是樟木夏尔巴人心中的圣地,不仅会定期朝拜,历史上一直是夏尔巴人火葬的理想之处。传说400 年前在德庆堂出现过规模较大的寺院,很多高僧曾在那里修持密宗。 著名噶举派喇嘛达瓦果藏巴,为了学佛走遍了很多国家,最后在猴年时来到德庆堂,曾在德庆堂一处被人们认为是神圣而难以到达的仙境潜心修行七年,并在距离山洞不远之处刻下了各种吉祥符,夏尔巴人将其寓意解读为“此处火葬的人绝不会让其下地狱,而会顺利地上天堂”。
丧葬仪式作为夏尔巴族群认同的标识,其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极为丰富。
地震之后的三年多时间,共有三十多人去世,然仅有两人被运回德庆堂。 其一制约因素是路途较远,冬季雪天及夏季暴雨时聂拉木县至德庆堂路段极为危险,路况较差。 其二是时间问题,从安置点回到德庆堂火葬至少需要12小时,夏尔巴火葬有严格的时间节点,天亮就要出殡,早上十点至十二点之间火葬,这一习俗在移居后返回德庆堂,时间紧迫,很难做到。 最后是经济因素,一场丧葬仪式原本所需的费用就已是夏尔巴各类仪式活动中消费最大的了,移居后,由于距离较远而产生的包车及其他人力物力因素更会加大开支。 传统风俗经过历史的积淀,其中蕴含的意义并不是人们能够轻易舍弃的,移民不得不筹划一种新的行动程序和路径,来弥补自身资源的不充足与不协调,并使丧葬仪式在保留精神文化内核的前提下顺利进行。[15]
丧葬遇到比较大的困难,我们火葬的时间是上午,下午就不能火葬了,从这里回到德庆堂火葬至少需要十多个小时,中间还有限速,完全来不及,况且也不安全。 夏尔巴人也是比较孝顺的,都按照去世人的遗嘱,为了尊重他的意愿,我们想尽办法要回德庆堂,但真的比较辛苦,又因为尸体不能过夜,回去的路途困难,帮忙的人也比较累。 而且,有段时间一周去世好几个人,当时连帮的人手都不够了。⑥
于是,人们选择了日喀则市机场附近一个叫做“热沃齐”的地方安排火葬,“热沃齐”地势较高,相比其他地方较能接近夏尔巴人对丧葬地点“高”的要求。 然而,在“热沃齐”办理葬礼,并非只有夏尔人,当地藏族的天葬也会在那里举办。 藏族习惯从凌晨开始全天进行天葬仪式,众所周知,只有死者尸体被处理完,一场葬礼才算圆满完成,但现在由于饮食与医疗等原因,一场天葬至少需要等七八小时才会完成,有时甚至更久。 一般情况下,当夏尔巴天亮出殡赶到丧葬场地时,前面总有藏族的天葬未办完,每每都要拖延到下午才轮流到。 这一点很难被夏尔巴人接受,夏尔巴严格尊崇火葬仪式规范,通过程序化的仪式把亡灵安然送归另一个世界,如此才算作为死者最大的尊重。 “热沃奇”丧葬点给夏尔巴人两个选择:一是早上6 点之前,二是中午2 点以后火葬。 夏尔巴人认为两个点都违背了仪式的时间节律。
由此,夏尔巴人必须在仪式的规范性、程序性做出调整适应,通常选择较多的是下午两点以后,这样可以免去长时间等候中目睹天葬的过程,在他们认为是尸体不被处理“干净”的天葬仪式过程,而火葬中处理尸体的都是村落中的亲人或好友,会非常认真、细心地对待这样的仪式。 火葬过程需要大量的柴火,在德庆堂时,山上有很多树枝,人们可就地取材,而在移居地,火葬的柴火必须要自己购买,而且还必须是私下联系购买,没人敢公开卖,其价格也较贵,一般一场火葬办完仅柴火就需八九千元。 这一方面,对目前处于无稳定收入来源的夏尔巴人也增加了不少经济负担。
移民生活与灾后重建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 作为边民的夏尔巴人其文化传统、边地生活逻辑、观念、习俗是影响灾后移民生活的核心要素。 本文基于多年对夏尔巴群体的调查研究,论述了这一群体所经历的灾后适应过程和适应现状。 尽管政府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为灾民不断改善居住环境,拓展就业渠道等等,但总体而言,灾后至今夏尔巴人并未完全适应移居社会,在日常生活,就业、宗教仪式、丧葬方式等方面与移居社会均存在不同程度的张力、矛盾与困境。 移民灾后重建与社会适应不仅事关社会发展的公平正义,而且还影响着地区的稳定和繁荣,特别是对于有多种跨境关系网络的边境族群。 地方政府不仅应注重经济层面的安置与救助,更应加大移民的人文关怀,深入了解移民的文化传统,有针对性和实效性地逐步引导移民适应灾后生活。 如加大医疗资源的投入,宣传西医健康知识和医疗知识,引导灾难移民树立科学的医疗观念和医疗方式;协助灾难移民拓展新的社会关系网络,以获得交流和支持的平台,增加与其他族群的互信互惠,缓解就业压力;尽快重建经堂和寺庙以恢复移民的宗教活动,精神世界无处寄托时将加大移民无助和不安的社会心态。
注释:
①数据由西藏聂拉木县樟木镇人民政府2018 年提供。
②据2017 年8 月21 日对樟木村村民LJ(女,62 岁)的访谈笔记。
③政府在西藏日喀则桑珠孜区修建了占地面积56 万平米的樟木新区,514 户于2016 年6月全部签订《4·25 地震聂拉木县樟木镇受灾群众异地安置协议书》,举行了群众住房分配仪式。 樟木新区每户按照规定造价,国家承担60%,个人承担40%,安置房最终产权归受灾民众个人所有。
④数据由西藏聂拉木县樟木镇人民政府2017 年提供。
⑤据2017 年8 月20 日对樟木立新村村民SDM(女,46 岁)的访谈笔记。
⑥据2019 年8 月23 日对樟木村村民SLSM(女,56 岁)的访谈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