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交融视域下的北大荒知青文学

2020-02-28 07:04施新佳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鄂伦春人梁晓声北大荒

施新佳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北大荒是中国地理版图上不可忽视的存在。它位于祖国的东北边陲,是世界黑土区之一,物产富饶丰富。多年来,有众多民族在这里繁衍生息,也有大批移民来此地延续生的希望。近代以来,有主要以山东为主的关内移民“闯关东”;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后,有大量复转官兵接受中国共产党的命令,在此掀起开荒务农的热潮;在“上山下乡”的岁月,更是有54万的城市知识青年来到此地。此外,还有各种形式的移民涌入。“人口迁移往往促进了文化交流,各种途径移民北大荒的行为本身导致了移出地文化向移入地区扩散、传播,影响和熏陶了移入地民众的思想观念和生产生活方式,同时促进了文化融合。”[1]275独特的地理环境、历史文化因素,使北大荒形成了广博多元的文化风貌。北大荒知青文学中便表现出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农耕文化与渔猎文化、中国文化与苏联文化的交融现象。

一、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的交融

“上山下乡”运动使北大荒本地的乡土文化与知青携带的城市文化渗透、交融。知青原本生活在物质生活充盈、精神文明丰富的北京、上海、哈尔滨等城市,浸濡着都市的氛围与情调。来到北大荒后,面对着陌生的民风民俗,他们规整自己的言行,也不自觉地吸收了乡土文化的种种精神,与此同时,北大荒的乡土社会也在吸收城市文明的营养,文化程度较以往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北大荒是高纬度大陆季风性气候,开发较晚,奇寒冷峻,为应对这种极端的自然环境,当地人习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言行举止多粗犷豪放。来到此地接受再教育的知青,面对极寒粗粝的生活环境,逐渐改掉了城市化的气质,接受了本地水土的改造。她们“笑声那么豪放,再也不是当年姑娘那矜持、娴静的笑了。粗犷的风、炎炎的阳光,特别是那呼呼的大烟炮,软塑着姑娘们正不断走向北大荒人。她们中的多数肌肉丰满健壮了,体态丰腴了,不少变得豁达了”。[2]在特定环境的影响下,很多知青有了粗犷豪放的做派。“在林场干采伐工需要有很好的体力以及与人合作的能力。我和朋友们一起上山扛木头,下山后一起喝烈酒,也学着别人的样骂骂咧咧,摆出了一副很豪杰的样子。”[3]梁晓声《边境村纪实》中的姚医生,“不论跨进哪家门槛,赶上饭,便盘腿往炕头一坐,回到自己家里似的,饱吃一顿。”[4]221不仅举止做派粗爽,知青们还熟练运用北大荒的方言俚语与歇后语。肖复兴在《触摸往事》中说:“我们可以到自己种的瓜园里可劲地‘造’。造,是北大荒的土话,这个词特别有味,不说吃,而说造,透着足吃、海吃、敞开吃那股子解气的劲儿。”[5]在韩乃寅《远离太阳的地方》三部曲中,知青也使用了大量方言土语。这些极具地域气息的语言,体现出知青们入乡随俗,接受了当地居民的思维方式与表达习惯,透露出对乡土文化的内在皈依。

知青来到北大荒后,不仅言行举止变得粗犷豪放,当地文化精神也在积极地影响着他们。北大荒有大量的关内移民,他们在向北大荒迁徙时,受到恶劣环境的激发形成了艰苦奋斗、勇于开拓、不畏艰难、坚韧顽强的精神,这成为北大荒文化的底蕴。车红梅说:“北大荒乡土文化,是由本地积淀的少数民族文化和以齐鲁文化为主的华北、中原地区文化,在北大荒特有的自然地理和经济发展模式下,相互交汇、渗透影响而形成的。”[1]308-309知青接受着北大荒文化的营养,形成了新的思想认知,将内心深处的勇于担当、豪爽坚毅的精神激发出来。梁晓声的很多小说讲述了北大荒乡土文化对知青的教育与影响。在《知青》中,老乡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教育知青粪池刨粪的活儿并不“下贱”;在《返城年代》中,老职工带着知青上山伐树,教育知青要爱护树林、保护环境,即便有知青把他撞下爬犁,导致他骨折落残,他仍淡然处之,毫不追究。这种胸怀与精神感动了知青,使他们返城后也铭记着老乡们的教诲,思考着未来的人生之路。一些知青还在乡土文化的影响下,得到了新生。在《今夜有暴风雪》中,知青刘迈克在农场职工的女儿秀梅的关爱下,重拾了人生自信,也懂得了尊重他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品质。在《鹿哨》中,梁晓声以对比的方式展现出乡土文化的朴实醇厚。知青“他”在返城时抛弃了即将临产的妻子,独自回到城市,亲戚们市侩地怂恿他与妻子离婚。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妻子很快邮来了离婚证明与为他治胃病的草药。面对妻子的自尊与关怀,他慨叹着:“一个仅有小学六年级文化程度的北大荒姑娘,对待爱情竟是如此的无私,如此的庄严,如此的心胸!对待生活竟有如此坚定的独立性!”[4]247于是,他告别了苍白无力的城市,回到了北大荒,乞求妻子的原谅,“在这里,他曾得到过荣誉、尊敬、信任、爱情……他要重新得到这一切。”[4]250朴实的乡土文化感动了知青,更新了他们对城乡、自我的认知,铸就着他们的思想生命。

当然,知青携带的城市文化也提升了北大荒乡土文化的层次与水平。知青普遍接受过一定的文化教育,认知水平较高,具有先进的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他们来到北大荒后,多以文明理性的眼光打量环境,自觉对封闭落后的乡村进行了批判与改造。如果说,梁晓声的《苦艾》等作品展现出了乡村愚昧落后得根深蒂固,难以撼动,那么,更多的作品表现出知青所携带的城市文化对乡土的成功改造,以及当地文明程度的提升。在韩乃寅的小说《苦雪》中,马广地与乡村姑娘韩秋梅谈恋爱,让韩秋梅刷牙等情节,表现出知青不仅大力发展北大荒的大农业,也改变了当地的精神风气,马广地还颇为自豪地强调,经过他的教育与影响,韩秋梅穿衣、说话、讲卫生各个方面越来越像城里姑娘了,知青进场后使连队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开化了。韩秋梅也承认和知青接触后,懂得更多了。知青不仅引领着当地的文化生活,一些后来扎根在此的知青,更是将毕生都献给了北大荒。在陆星儿的《达紫香悄悄地开了》中,小芳大学毕业后,回到北大荒进行着教育育人的工作,以自己的知识与文化反哺着北大荒。贾宏图的报告文学中也有为了北大荒的发展,义无反顾地将毕生的才华贡献给这片土地的知青们。“54万知青为北大荒带来了知青文化的同时,也带来城市文明的生活方式,在整体上改造了北大荒人口的素质。”[1]311知青们播种了文明理性,促进了北大荒文化的发展与提升。

二、农耕文化与渔猎文化的交融

北大荒的经济形态多样,有种植业、畜牧业、渔业、狩猎、林业等多种形式。当地的鄂伦春族、达斡尔族、锡伯族、鄂温克族、满族、蒙古族、赫哲族、朝鲜族等少数民族多延续着以渔猎与游牧为主的生产生活方式。而随着北大荒的开发建设,关内移民大量涌入,种植业逐渐发展起来。知青的中原农耕文化与当地少数民族的渔猎文化有机地融合,形成新的文化气象。

知青响应国家的号召,开发建设北大荒,在广袤的黑土地上开荒种地,生产粮食,这是农耕文化表征。与之不同的是,北大荒的少数民族常年生活在冷峻严寒、野兽遍地的环境中,因为渔猎、游牧的生产方式,往往就地取材,他们将游猎时得到的狍子皮、鹿皮、鱼皮缝制成棉袄来御寒,赫哲人冬季还常用狗来拉爬犁,借助滑雪板穿越山林,他们所传递的文化信息,影响了同一空间中的知青。在韩乃寅的《苦雪》、梁晓声的《边境村纪实》中,便有知青使用此种交通工具的描述。并且,少数民族多信奉自然神灵,尊崇、敬畏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知青为了发展农业生产,有时对树林砍伐过度,造成树林的大片消失。在《知青》中,尹排长对上山伐树的知青说:“咱们向北大荒要的太多了,北大荒给咱们的也很慷慨,所以咱们要爱北大荒。真爱它那就应该是——没有必要不取,多一分,也不取。在这一点上,咱们要向鄂伦春人学习……。”[6]另一方面,因为生活环境、历史文化等因素,少数民族在与森林、荒原、野兽打交道时,囿于文化知识的欠缺,有时对难以解释的自然现象产生了迷信、畏惧的心理。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鄂伦春人把“鬼沼”身后的万顷沃土称为“满盖荒原”,因为“鄂伦春人许多神话中都以恶魔作为恶的代表势力,……好几个神话中,都把恶魔的名字叫做满盖,看来这是鄂伦春人所集体塑造的一个典型”[7],鄂伦春人不敢猎杀这里的任何动物,怕遭到“满盖”的惩罚。知青面对鄂伦春人惧怕的“满盖荒原”,能够运用理性知识化解迷信思想,特定时期“人定胜天”的观念,也加速了他们向自然进军的步伐,他们勇于迎接狼群、饥饿、瘟疫的挑战,最终成功地在“满盖荒原”上留下了垦荒者的足迹。

北大荒有少数民族的渔猎、游牧文化,也有汉族的农耕文化,多种文化样态融合互渗,不同思想精神也实现了交流影响。在梁晓声的小说《阿依吉伦》中,由于居住地靠近,知青连队与鄂伦春人常有些往来。“‘等价交换’,是鄂伦春族的传统道德观念之一。……其实,这种交换总是不等价的。他们偿还的,一向多于获得的。友善、慷慨,衔人之恩,誓心以报,是鄂伦春人的民族品质。”[4]189-190与鄂伦春人的相处过程中,知青也被他们行侠仗义的性情所感染。为要救助遭到政治迫害的“我”,“我”的两个朋友求助于鄂伦春人。鄂伦春姑娘阿依吉伦的父亲说:“搭救好人是我们鄂伦春的品德。”[4]194因为“我”曾救助过阿依吉伦难产的嫂子,更得到了他们一家人的热情帮助,从此“我”跟随阿依吉伦一家生活在山林中。虽然“我”因为难以适应鄂伦春人的山林生活而常感到寂寞,但是鄂伦春友人帮助“我”渡过了难关,“我”也被这种真诚的友情所感动。在郭大彬、王治普的剧作《勇敢的乌娜姬》中,知青李文焕因“现行反革命”的罪名逃进了鄂伦春人居住的深山中,鄂伦春姑娘戈兰帮助李文焕摆脱了困境,陪伴他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并与他结婚生子。在遭到李文焕抛弃时,戈兰心无怨恨,后来又以宽广的胸怀再次接纳了落魄的李文焕。李文焕也终于认识到了戈兰金子样的心灵,并感到灵魂的净化。少数民族的英勇无畏、善良豪迈温暖了困境中的知青,使他们生发出勇于面对人生挫折的勇气,形成了坚韧不拔的精神品质。

在北大荒这片土地上,少数民族保持着渔猎、游牧的生存方式,拥有雄强粗犷的民风与独特的风俗习惯,显示出与知青的农耕文化不同的特质,但在相处过程中,两种文化相融互渗,互相补充,因而,“北大荒文化中有中原农耕文化的厚重,有游牧文化的雄豪粗犷,有兼容并蓄、相互渗透的文化个性。”[1]316多元异质的文化融汇,使北大荒文化与文学具有了多样的面孔与无限生机。

三、中国文化与苏联文化的交融

北大荒知青文学不仅书写了城乡文化、民族文化的交相互渗,也通过知青戍守边疆的故事讲述了中国与苏联文化的交融。这种文化上的交融,在北大荒知青文学中,主要以在紧张的战争形势下,边境线上的人民依然葆有善良友好的人性,实现了心灵、情感的交融,期待和平、幸福的生活来得以体现。

地缘环境的接壤,使两国人民的生活方式相似相近,美好的人情人性,也使中苏人民实现着情感心灵的交融。隔江而居的地理环境,使两国边境人民生活中有所接触,并具有渔猎文化的特质,喜好捕鱼、吃鱼。在梁晓声的《捕鳇》中,中苏边境的人民经过齐心协力的“斗争”,合伙捕捉到了一条粗壮的大鳇鱼,两国人民愉快地分了鱼头和鱼尾,感受着合作的愉快。两国人民不仅生活方式相近,情感心灵也互渗互融。20世纪60年代以后,中苏关系紧张恶化,在1969年的珍宝岛事件后,知青更是响应号召,积极备战,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边境线上的两国人民还是能够被一些温暖与善意打动心灵。在梁晓声的《鹿心血》中,紧张敌对的中苏关系,使知青们对苏联猎狗娜嘉充满了敌意,但是善良与爱心融化了戒备与提防,“我们”和娜嘉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也和娜嘉的主人——一对衰老的苏联老人有了交往。新年前夜,娜嘉满载着苏联老人表达谢意的酒和馅饼来到了中国知青的身旁,“我们披着大衣,围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馅饼,又吸着烟聊了许多。……那一次,除了食欲的刺激外,我们的心理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寻常的补给。只是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一点,只字不谈。”[8]远离故乡与母亲的知青们,从苏联老人送来的馅饼中,回忆并感受着妈妈的爱,只是因为对方是“苏修”,所以这种情感只能深埋在心底,通过其他方式表露出来。小说后半部分,知青们全力帮助苏联老人寻觅鹿心血的做法,可见他们对此情感的珍视。《非礼节性的“访问”》既描述了中苏边境都希望抓住越境特务的心理,又讲述了在消除误会后,“我”为苏联人民放映电影,苏联人民报以热烈掌声的故事,小说中,“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历史的崇敬”[9]141。特定时期的政治因素增加了国境线的紧张气氛,但是人性、人情可以超越国境。面对善意,知青的感受是复杂的,他们珍惜美好的情感,也从中体味着精神世界的丰盈。

对和平、美好生活的期待也促使两国人民产生深层的文化交融。虽然彼时中苏关系紧张,但是对和平的企盼,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依然可以跨越国境,打动人民的心灵。梁晓声的一些作品展现了战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在《鸽哨》中,象征和平的鸽子因中苏两国的紧张关系被打死,知青难以摆脱负罪感,苏联妻子的家信也倾诉着对戍守边境的丈夫的担忧与对和平的企盼。知青由此感慨道:“在我们收到的信中,和这封一个年轻的苏联妻子写给丈夫的信中,竟有多少完完全全相同的话啊!”[9]164这种对和平的强烈期待也出现在小说《高高的铁塔》中。因害怕疯狗伤害人民,班长追赶疯狗时无意越过了边界线,结果被苏军误杀了,待苏军士兵得知真相后,来到中国领土敬送了花环,真诚地表示了哀悼。梁晓声还讲述了特殊时期跨越国境,鼎力相助的故事。在《边境村纪实》中,开朗乐观的姚医生经常吟唱苏联歌曲,在苏联老太太苦苦请求他挽救难产的儿媳时,姚医生经受着救死扶伤与坚守国境的灵魂拷问,对生命的敬畏与对苏联人民企盼美好生活的体察,使他下定决心跨越国境去为老太太的儿媳接生,不幸他又被老太太的精神病儿子砍伤,但是他的品行却赢得了边境人民的由衷尊敬。虽然中苏两国由于历史、政治等原因,存在着很大的文化差异,但是,对和平、美好生活的企盼具有普适性,在边境人民的交往交流中此种观念更得以强化。

当然,北大荒的文化构成非常复杂,除了上文论及到的几种文化形态外,还有“闯关东”的移民文化、转业官兵的军垦文化等等,几次大规模的开发建设,使北大荒形成了开放型、多元型的文化形态,“北大荒人勇敢的拓荒精神,互助友爱、重情尚义的世风民情,复转军人影响下的集体主义精神和兵团战士的战友情怀”[1]77,共同成为北大荒发展的精神财富。虽然这些文化生长于不同的地理环境、历史背景、生活方式之中,彼此也不可避免存在龃龉与冲突,但是,广取博收的北大荒已将各种文化交相融汇、生发整合。据此,北大荒知青文学具有了无限言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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