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隆武刻本《惠风》初探

2020-02-28 07:00陈庆元
闽江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惠安风雅诗人

陈 茗,陈庆元

(1.厦门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4;2.福建师范大学闽学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007)

《惠风》一书,纂辑者张正声,福建省惠安县东桥镇东湖村人。东湖张氏,元代有张同善者,封迪功郎。正声祖张瑞,字应时,号东湖。“质直效古,为学至病羸困。”[1]嘉靖十七年(1538)戊戌进士,历齐东、钱塘二县知县,有循良声。迁叙州太守,晋阶大中大夫。有《诗说宗义》行于世。张瑞深于诗,传至孙张正声,多已散失,《惠风》选其诗数篇,张正声评《乙丑献岁三日口号柬里中同社君子》一诗,以为张瑞诗不减李梦阳、李攀龙。

张正声,字长正,号冲至。天启七年(1627)举人,崇祯七年(1634)进士,先后任江西抚州、广东惠州推官,署九江兵备。崇祯间,国家进入多事之秋,正声尝援师解黄梅之围,迁兵部主事,调主客员外,授郎中。正声曾入侯官(今福州)石仓园,与闽中诗坛领袖曹学佺酬唱。平生与晋江何九云友善,尝请何氏选其诗。李自成破北京,正声作《临终诗》,自缢未死。李闯诱以高官,不受;捉至中吉营,夹棍敲击,始终不屈。清兵入关,素闻正声才望,时有效汉代卫律游说苏武事者,劝之降,正声坚却之。正声有言:“惠安未有失节其人者,风之醇厚,不可冺也。”[2]卷首底气之足,实来自于一身正气。正声归家之后,力主抗清复明,每谈及兴复明朝之事,凄壮泪下。朝廷议再起用,正声不赴。家徒四壁,读《易》选诗,无辍朝夕。后渡海入厦门,卒。著有《积文堂集》《因草》《二素纪事》,选辑《惠风》一书。

一、《惠风》的编辑缘起与版本

明代中后期,闽地文风大炽,风雅之士纷纷纂辑乡邦文献,形成一种风气。嘉靖间,莆田郑岳辑《莆田文献》(万历间黄起龙补)为其先导,继之者晋江何烱辑《清源文献》、闽县邓原岳辑《闽中正声》、徐熥辑《晋安风雅》,清漳张燮有感于此,奋起搜纂漳州一府之诗,拟编《清漳韵苑》,事未竣而卒。张正声说:“在我明有明之风,其在我惠有惠之风。”[2]卷首莆田有莆田之风,清源(泉州)有清源之风,闽中、晋安(福州)有闽中、晋安之风,清漳(漳州)有清漳之风。明代惠安县属于泉州府,但是惠安一邑与泉州其他县之风也不尽相同。

《惠风》一书的“惠”,为福建惠安县之简称(明代惠安县,为今泉州市所辖的惠安县及泉港区两地);“风”,为《诗经》风、雅、颂之首之“风”。风,即诗也。“惠风”,即惠安之诗,即惠安之诗集也。上文所列《莆阳文献》数种,都是以府为区域单位的诗文通代选集,在明代福建五十七个县中,唯有《惠风》是以县为区域单位的诗歌通代选集,因此显得非常特出。

张正声《惠风序》作于南明唐王朱聿键隆武元年,即清顺治二年乙酉(1645)秋八月。这一年的七月一日,唐王在福州即帝位,改元隆武元年。二年(1646)八月,唐王在汀州为清兵所虏,隆武朝亡。编辑《惠风》一书时,张正声一边征集诗稿,一边付梓(1)王忠孝《白下访友人不遇》附《感时古风三首》篇末注云:“征诗于王愧两,久而不应,及应时,则五言古已刻就矣。此三首意调殊古,不载正选,殊有余恨。附之以志同心。”(《惠风》卷五),从编辑到刊刻成书,时间很短。《惠风》选诗,最晚的作品是明亡到隆武初,其序作于隆武建元之次月,因此可以断定《惠风》刻成就在隆武朝。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入北京,明亡。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政权,是为弘光朝。弘光朝只坚持一整年的时间,便为清兵所灭。兵荒马乱,福王朝刻的书很少,流传至今更少。闽县人陈衎著有《大江集》和《大江草堂二集》。《大江草堂二集》刻于弘光元年(1645),徐忆农《陈衎及其〈大江集〉〈大江草堂二集〉》云:“弘光时代短暂,故弘光本书极为稀少……足见此本之珍贵。”[3]隆武定都福州,地偏,势力范围更加狭小,清兵压境,人心惶惶,前后也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有几个人能安心编书刻书?故而隆武刻本更加少见。因此,隆武刻本《惠风》更加珍贵。隆武本《惠风》未见中国各图书馆著录,日本内阁文库有藏。日本内阁文库藏本即使不是海内外孤本,也是极为稀见之本。我们近期拟加以整理,公之于世。

二、《惠风》的编纂特色

《惠风》的编撰,明显受《晋安风雅》等集的影响。一是在世诗人的作品也予收录。二是卷前的“诗人姓氏”,与《晋安风雅》的“诗人爵里详节”相类似,即诗人简介。《晋安风雅》“诗人爵里详节”,无论诗人贡献大小,介绍都很简明,而《惠风》重要诗人的生平作品介绍比较详细,例如卢琦、张岳、黄克晦、康朗、王忠孝等;“张正声”条,系正声门人撰写,篇幅更大。惠安一县的诗人,总体上说,名声不太可能比会城福州更著,介绍详细一点,对读者理解作品更有帮助。三是两部诗选都是按照诗歌体裁排列,《惠风》全书十二卷,依次是古、新乐府,四、五、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五言排律,七言律诗、七言排律,五、六、七言绝句。

《惠风》与《晋安风雅》在编选方面也有不同之处。不同之一,《惠风》多数诗篇有评点或评论,《晋安风雅》则无。评点、评论少则一两个字,多则上百字。评点、评论没有特别注明点评者的,是张正声本人之评。评点、评论,有的评诗的内容,有的评诗法、诗艺、诗风。卢琦《忧村氓》,评云:“观此则元政之虐可知,胡人持世,岂有久运。女真铁骑虽雄,长江天半,其未可问也。”[4]卷四此时清兵已入北京,福王定都南京,张正声说,凭借长江天险,或可保半壁江山。卢琦《早发黄河》,评云:“元政暴虐,两河告苦。希韩先生之作是诗,知元之不猎矣。今者逆闯陷京,东鞑入夺,长河以北,尽为犬羊。而且告急徐、泗,煽逼金陵,天厌其虐,何以相助驱除?书生无力,实可羞也。”[4]卷四清兵长驱河北,徐州、泗州告急,更有助纣为虐者,金陵能确保否?这两则借题发挥,评时事。祖熙寅《催租诗》,评云:“似元结《舂陵行》,其言不怨,得温厚之旨。”[4]卷四此兼评诗旨与诗风,言简意赅。

张正声评点、评论诗法、诗艺、诗风,时有新鲜见解。张正声评康朗五律《雨中倚望》云:“盘峰律诗有开辟,有关键,有顿挫,可谓五言长城。”[4]卷六“开辟”“关键”“顿挫”,有关诗法。又云:“康中丞律诗如岳岱崔嵬,而有阶可升;宫殿庨豁,而无尘可入,无间乎其为纯境矣。”[4]卷六则有关诗之境界。张正声不仅推崇康朗五律,且推崇其七律,评《天寿山登望》云:“七言律意格束人,《天寿山登高》尤难造笔,盘峰森古闲整。”[4]卷八又评《送沈紫江都督征黎》云:“七言律所以难者,其格贵高,其韵贵古,其力贵雄。唐人兼材尚少,我明惟盘峰兼有诸人之美。”[4]卷八张正声工于诗,故对诗法、诗艺、诗风有较深入的体会,《惠风》一书所选诗往往是他认为好的或比较好的诗,当然也不是尽善尽美,间或也有批评。康朗是张正声喜爱的诗人之一,如《兴田宿丘家》一诗,正声评云:“‘后院云连寺,前轩月满溪’,渐近自然”;而“山烟茶店夕,夜硾樜园西”一联,则“摹拟太现”[4]卷六。评郑一信《自叹》,以为“落句稍弱”[4]卷六。

除张正声本人的评点、评论之外,《惠风》还录有张瑞图、何九云等人的评点、评论。张瑞图,字无画,又字长公,号二水,晚号白毫庵居士,正声之祖叔,晋江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一甲第三名,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有《白毫庵集》。何九云,字舅悌,乔远子,九转弟,九说兄,晋江人。九云生于万历十八年(1590),四十年(1612)中举,至崇祯十六年(1643)始成进士。国变,杜门不出,匾其轩曰“东湖闲史”。张正声《捣衣篇》自注云:“予寄诗求选于何舅悌,嘱严为弹射,不意乃多所选取,于《乐府》题尤极赏誉。予自删去,只存三首。”[4]卷一据此,《惠风》张正声诗是经何九云之手而选的。何九云还参与评骘其他诗人之诗。

《惠风》与《晋安风雅》选诗最大的不同,是张正声创造了“附录”的模式。此书的附录,是在某一诗人某一首或一组诗之后,又加选了一首或若干首诗。附录之诗,也有评点或评论。附录的内容,又可以细分为几种情况:首先,我们说过《惠风》一集,是边选边刻,先乐府、古诗,后律绝。张正声征诗,王忠孝没有及时提供,等到提供作品时,古诗部分已经刻竣,正声又觉得《感时古风三首》特别好,弃之可惜,于是将其附于五律《白下访友人不遇》之后,有补救的用意。其次,附录相对于正选(正编),为附编。黄克晦五律已经选了《初夏与李斗野使君登密印院浮屠分得云字》等二十首,附录又有《云霄洞晚眺》等三首;二十首为正编,附录《云霄洞晚眺》等三首为附编;附编比正编次一等。同一组诗,张正声选其若干首最好的,其余几首稍差,选入正编不适宜,弃之又不甘;或者留待比较,所以载之附录。张岳《游员常寺》十首, “选其七而附录其三,以见莫邪铸剑亦有雄雌造化之巧,原无全功”[4]卷六。七首为正编,附录三首为附编。张正声自己的诗,也有附录,如七绝选八题,附录选三题,便于读者比较正编和附编诗的“雌雄”优劣,可以说是选诗之创格。再次,摘句作为附录。选卢琦七律全美者十四首,意犹未尽,又摘其“佳句之堪赏者”二三十联,以为“皆极一时秀丽”[4]卷六,作为附录。如果把这些诗评、诗论另辑,或可编成一部《张正声诗话》。

《惠风》作为惠安一县的通代诗歌选本,收录了历代比较重要的诗人及其作品,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惠安诗人有诗集流传至今的,只有卢琦的《圭峰集》、张岳的《小山类稿》、李恺的《介山集》、黄克晦的《黄吾野先生诗集》等数种,亡佚者甚多,不少诗人的作品赖此集得以保留。古代任何一部地域性的文学总集、选本,大抵有此功能和价值。这里,我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惠风》一书的当代性,即时代特色。《晋安风雅》一书也录存者之诗,也具有当代性,但是万历中期,时代相对和平,时代特征不是很突出。《惠风》编于明朝和福王王朝相继覆亡、唐王刚即位之际,社会发生巨大变革。诗集所收作品,部分反映了社会的巨变,以及巨变过程中诗人的反抗、挣扎、痛苦、绝望,同时表现了他们的凛然气节。张正声《咏史诗三首》其三:“西汉运六九,舆图几分剖。白帝蟠蜀都,江关皆其有。残民如或酬,致士则恐后。驰骋山谷间,玄纁与紫绶。从即为公侯,不从将毒酒……苦志多捐形,出处不能苟。叹息古人贤,后来良可丑。”[4]卷四此诗有感于古代志士仁人苦志捐躯、自损其形的气节,抨击了变节者之丑态。此诗作于甲申之前。何九云借题发挥,评云:“此诗若预为今日而言,烈心苦节,于此可见。”张正声自注则补充道:“甲申之变,予自缢不死,袖《临终诗》示舅悌。舅悌、康侯购毒下酒,与诸亲朋作诀言,从者持之,乃止。及选诗,读此章‘从即为公侯,不从将毒酒’,不觉嚱吁,泣下曰:‘异哉!若为今日之事言之也。’”[4]卷四从此诗的评注,我们知道,甲申之变,张正声作《临终诗》,自缢,幸未死;何九云则购毒下酒,与亲友都诀别,所幸也未死。甲申之变后,张正声作《宫词》十首,题下特别注明:“崇祯十七年”。有句云:“一唱何满子,飘零满四隅。”“粉黛一朝尽,风雨留恨多。”“谁知世事变,羞恨到民家。”“相携出禁门,流泪满宫衣。”“六十嫁胡儿,哀哀泪如泻。”“愿借丹青笔,人人作明妃。”[4]卷十许又侯评云:“古今宫词,作宫中冷清语耳。此词又是别样调了。龟蒙《宫人斜》云:‘须知一种埋香骨,犹胜昭君作虏尘。’为欷歔者久之。”[4]卷十亡国之恨,字字血泪。张正声、何九云的家国情怀,我们今天读这些作品和评论,都不能不为之感慨唏嘘。

三、《惠风》的编纂意义

首先,张正声辑选《惠风》,固有存惠安一邑文献的用意,更重要的是通过诗教,期盼隆武中兴。其《惠风序》,既不像徐熥《晋安风雅序》那样谈闽中诗歌的流变,也不类一般选本交代选诗选文体例。一开篇直入主题,以风观诗,以风谈诗。惠风,不仅有惠安一邑之诗的意思,惠安“盖几经逆珰、权相、乱贼、叛将、强虏,变态万状,而惠安未有失节其人者,风之醇厚,不可冺也。故其著之篇章,大约皆典雅而宏丽,清真而悠畅,式微以衰夷者未曾见也”[2]卷首。风,指的又是时代风尚,时事、特别是家国大事。他强调文章诗歌的教化功能云:“天老地久,文章主之耳。乱贼岂能主之!气运未中晚,而不再建初盛之勋者,予不信也。”[2]卷首诗风醇正,民风淳厚,人不失节,作者不相信不能重塑国家初盛的气象!

其次,《惠风》十卷,每一卷录一种诗体,分别为:乐府、今乐府、五言古诗、七言古诗、五言律诗、五言排律、七言律诗、七言排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十种诗体,除了“今乐府”,其他诗体在明人诗集的编排大多如此。那么,张正声为什么从“乐府”中特别释出“今乐府”一体?今乐府特点在于“采时事为《乐府》词”[4]卷二,紧密联系时局政局、民生疾苦。吴天成《过符离集时黄河尽东徙作符离波》写黄河泛滥,民化为鱼鳖;张正声《观音粉歌》写崇祯九年(1636)江西大旱,民食观音土的悲惨情状。张正声强调,诗歌应当继承唐代“新乐府”为时而作的精神,这一点对惠安诗歌的创作影响是深远的。

再次,《惠风》对惠安一地宋元明诗人作了梳理,使人们大体上看清惠安县宋元明三代诗歌发展的概况。其中明代诗人六七十位,如果把这六七十人(其中女诗人三人)的生平事迹、创作概况、诗歌特色等作综合研究,加以分期,并作评论,可以视作一部精简的惠安明代诗歌史。张正声为我们提供的资料及《惠风》各诗的品评,对今天研究惠安的诗歌传统有着重要的意义。

最后,作为县域的一个诗歌选本,《惠风》对我们今天编选区域性诗选仍然有一定的启示意义。今天见到的区域性诗歌选,客观地说,多数选得不怎么好,有的选本甚至仅从府志县志摘抄出若干作品,草率从事。张正声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仍然认真细读前人诗集,并千方百计地从诗人后裔那里征集遗诗,尽可能掌握详尽的文献资料,有比较大的挑选余地和空间,力避视野的狭隘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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