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华 珺
(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 430071)
斯蒂芬·金是美国著名的通俗畅销小说家。他的作品关注人的生存困境,有极强的思想深度,《肖申克的救赎》与《绿里奇迹》两部作品即为其中翘楚。这两部小说为监狱题材,被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在国内外都收获了极大的轰动和好评。斯蒂芬·金在这两部作品中呈现了一个庞大的异化世界,以及在强大的异化力量之下个体悲惨的生活境况和他们对自由空间的发掘。两部作品都建立在监狱的社会背景下。封闭的监狱空间作为强大的异化外界,不仅囚禁了囚犯的肉体,更限制和禁锢了囚犯的自由意志。无论是囚犯还是监狱守卫,都在遭受着肉体、思维和性格等方面的奴役与异化,面临生存的困境。在强大的外部束缚和压迫下,一部分个体选择了享受禁锢,进行了自我行为的规训;一部分个体选择主动去发掘自由选择的空间,试图冲破规则的设限。
两部小说中的肖申克监狱和冷山监狱,都是作为巨大牢笼的存在。对于监狱中的囚徒们来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或温情可言,也没有完全在自己掌握下的物品或空间,生活宛如一潭死水。对于监狱的工作人员来说,他们看似拥有比囚犯们更多的活动空间和选择权利,却也同样受限于整个监狱的大环境,被限制了自身的生存范围。囚徒与狱警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处于同一环境下,受限于监狱固有的空间范围和规章制度,都在重复着不变的生活状态,所有的活动选择“作为一种异己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着,并成为与他相对立的独立力量;意味着他贯注到对象中去的生命作为敌对的和异己的力量同他对抗”[1]。他们都无法脱离这个空间,只能为强大的外界所异化。
肖申克监狱最令人感到压抑恐惧的就是它的制度。监狱制度制定的初衷是为了改造囚犯,但是在肖申克监狱中,制度使囚犯从生理到心理都被改造成“同质人”,消除个体差异,摧残自由意志,消磨掉他们的社会性,最后把他们变成只能在监狱这个异化世界里生存的人。“关禁闭制度”是用来惩罚那些不服从管理的囚犯的。在那里过了二十天,就好像过了一年一样,“有时你会听到老鼠在通风系统中活动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连害怕都不知为何物了”[2]。禁闭制度切断了个体与他人、外部世界联系的所有途径,在孤独中消磨个体的自我意识,一直到个体屈从于异化世界里的权威力量。“假释制度”也极具肖申克特色。肖申克的假释制度是在囚犯完全适应监狱生活后,才会批准囚犯的假释申请,使得出狱后的囚犯面对世界无所适从,“像往常一样,政府绝不会在他还对社会有一点用处的时候放他出去”[3]。在强大的监狱制度的异化力量下,囚犯们无法选择也无法逃离,只能成为制度的奴役对象。
相比之下《绿里奇迹》中的冷山监狱似乎更具温情。典狱长莫斯不像肖申克监狱中的诺顿一心追求权力和金钱,而是一个诚实、正直、坦率的人。监狱的看守者们给予了罪犯们最大程度的温情与关怀,尽可能在行刑前满足他们的心愿,减少他们的痛苦。可这一点点微小的善意并不能点亮整个监狱,这里仍然充满压抑与痛苦。《绿里奇迹》的故事发生在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时期,纵使看守们接受不了工作内容,为了生计他们也无从选择。冷山监狱与外界近乎隔绝,没有什么声音能从外部世界传进来,“在E区,谁都不关注新闻。从某种角度看,绿里的生活就像住在隔音室里。你不时能听到一些咕哝声,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发生的爆炸,而这就是全部了”[4]。狱警保罗是整个故事的见证人和讲述者,他目睹太多的囚犯坐上电椅,可是在罪犯们的眼中他看不到他们对过去罪行的忏悔,死刑起不到应有的作用,“电伙计没法焚烧他们的内心,而目前注入身体的药物又不能让心麻痹。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们所杀死的只是个躯壳,早就没有了生命”[5]。他遇到的罪犯沃顿狠毒狡猾,毫无愧疚之心,以犯罪杀人取乐;他的同事之一波西,通过亲戚关系来到监狱工作,毫无怜悯之心。凶狠的死囚,残忍的同事,毫无意义的工作,使人麻木的工作程序,一切都被限制在冷山监狱这一狭小的空间里,他无法逃离,也放弃了逃离。小说写道:“我觉得,自打有监狱以来,监狱里就是这么回事了。当你一辈子管理着肮脏家伙时,你自己也难免沾上一点肮脏。”[6]选择或自由更不必提,整个监狱就是一个囚笼,锁死了所有的可能。
监狱的规则体制可以轻易地摧毁个体的反抗意志。所以多次的无力尝试后,无论是囚犯还是狱卒,都会自动地顺从来自外界的控制,进行自我行为的驯化,呈现出对现有秩序的认同。正如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所说的那样,“这个日益加剧的个体化进程又意味着孤独感和不安全感日益增加,也意味着个人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对生命的怀疑增大,个人的无能为力感和微不足道感也日益加深”[7]。对现有秩序和权威的认同能够带给他们原始的安全感,外界的干预也会使这种心理从个体扩大到群体,从个体的有意识自我放弃抵抗扩展到群体的放弃行为。在这种心理机制的作用下,个体的主体性逐渐丧失,同时也为异化体制的进一步加强提供了基础。为了说服自己,他们会主动规训自我,使自己的行为完全符合异化世界的规则,去适应甚至享受异化的秩序。
肖申克监狱中的管理者和囚徒都是在强大的异化力量下被迫屈服的群体。前者如典狱长诺顿和狱警们。狱警们摧残囚犯们的身体,迫使他们去适应监狱的暴力。狱警哈力会狠狠地殴打冒犯者,丝毫不顾及这会对囚犯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典狱长诺顿是历届为了私人利益最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掩盖自己洗黑钱的秘密,当安迪得知自己案件的真相找他求助时,他毫不犹豫牺牲了安迪获得释放的机会。“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司法体系等政治体制反过来成为一种无法质疑无法被否定的权威,评判着整个社会。肖申克监狱就是这样一个理性自身异化后所形成的权威力量。”[8]这些管理者们都是这个异化世界的刽子手,他们完全认同并融入了这个监狱世界的异化规则,只是一群唯利是图的、运用手中权力奴役囚犯的执行者。
囚犯们身为肖申克世界里的被奴役对象,命运更加悲惨。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狱警们对他们身体上的伤害和摧残,更是被要求在心理上完全转变,要把肖申克的规则烙印在心中,进行自我驯化。刚来到肖申克监狱的囚犯都会因为难以适应监狱生活而患上囚犯热,但他们的心理会逐渐转变,经过调整适应后他们甚至开始喜欢这种生活。布鲁克就是这种生活下的受害者。他在监狱中待到68岁才被批准假释,监狱中严格的规则条例已经磨损了他所有的好奇和探索心,他无法面对陌生但正常的外部世界。为了继续待在熟悉安全的肖申克,他甚至想要杀死狱友。而出狱后几个月,他就孤独痛苦地死去。对于在异化世界里生存已久的管理者和囚徒们来说,得到自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接受自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绿里奇迹》中冷山监狱的氛围并不如肖申克监狱的氛围一样黑暗,但身处其中的人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外界对他们有力的束缚。他们逐渐失去了改变的希望,学会甚至适应在黑暗中行走。“在异化理性建立的秩序下,人的自由的完整性遭到破坏,由此,人的自由就逐渐远离人自身。”[9]波西是在监狱内过得如鱼得水的一份子。他得意洋洋对囚犯挥舞着棍子,熟练地运用着守卫身份赋予他的权力去折磨犯人取乐,极为享受自己在监狱中的生活。而保罗虽无波西那样残忍,但他同样是被异化的一份子。面对即将被执行死刑的囚犯,他只求一切都不要出岔子:“如果不顺利的话,布特就会遭到见证人的谴责,而我则得挨典狱长的批评。我们没一个人对此有过抱怨,抱怨也没用的。世道变了,就是这样。”[10]戴拉克洛在被行刑过程中,因为波西的报复行为,他在清醒状态下被活生生烧死,现场惨不忍睹。在场的保罗转过身去,从始至终不去看现场发生了什么。面对为什么不关掉电源的质问,他回答道:“我们走得太远,没法回头了,你难道不明白?反正再有几秒钟一切都过去了。”[11]面对残忍的死亡,保罗和同事们最终也只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在大环境下,服从和认可现有规则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行为准则,他们不想也无力违抗,就这样得过且过地继续毫无意义的生活。
在异化世界的强大权威作用下,个体的自由空间被不断地压缩,陷入难以逃离的困境。个体逐渐向权威倾斜,机械地去迎合、服从命令,完全按照异化的要求去塑造自我,放弃了对自由空间的争取,也放弃了个体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异化世界的束缚看似坚不可摧,但是有的个体仍在束缚中挣扎着去发掘自由的空间,不愿放弃自由意志。“真决定一个人存在的东西,不在于与他对立的种种客体,而在于他自己同世界上种种存在物和事件发生关系的方式。”[12]他们采用种种手段去对抗监狱的规则,去试图与正常的外部世界进行沟通,始终在不断地引入或是创造新的可能性。他们的努力和突破也让异化世界的囚徒们看到了秩序被打破的可能性,并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安迪是肖申克监狱建造以来首个经过周密计划成功越狱的囚犯。他在整个被关押的过程中始终在试图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空间和自由权利,凭借着这些争取他维持了自己的理性和自由意志。他耐心地打磨石头来创造微小的美好,并把这份美送给狱友;在面对粗暴的狱警时,他为狱友们争取到在工作后像正常人一样喝一杯啤酒的待遇;他通过帮狱卒洗黑钱来换取充实图书馆的权利,希望狱友们未来能够通过这些图书真正走出这个地狱。安迪不像这个监狱里的任何人,“自由的感觉仿佛一件隐形外衣披在安迪身上,他从来不曾培养起一种坐牢的心理状态,他的眼光从来不显呆滞”[13]。通过二十年的时间,安迪靠着两把小锤子挖开了越狱的地道,敲开了通向自由的门。安迪的离开不仅成为了肖申克的传奇,更是对异化秩序的一次成功突破,小说写道:“安迪代表了我内心深处、他们永远也封锁不住的那个部分,当监狱铁门最后终于为我开启,我穿着廉价西装、带着二十块钱走出监狱大门时,会感到欢欣鼓舞的那个部分。”[14]。在永不放弃的对自由空间的发掘中,安迪拿回了他被异化世界剥夺走的一切,尤其是最重要的自由。
《绿里奇迹》中具有超能力的死囚约翰·考菲,就在用自己的爱与善良为囚徒们以及看守者们带来改变的可能,为他们带来微小的自由的光。保罗一直受到病痛的折磨,约翰不惜损害自己的健康为保罗治愈痛苦。死囚戴拉克洛饲养的老鼠被残忍地踩死后,约翰也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复活了这只小老鼠,安慰大家痛苦的心。监狱里原本充满罪恶,弥漫着死亡和恐惧,所有人都无力对抗这份沉重和压抑。斯蒂芬·金把“故事的主要人物置于世界上最黑暗的现实里,迫使他们于漆黑中艰难前行,努力寻找光明与希望,终于在人性的善与爱里找到答案”[15]。约翰·考菲是改变的源头,他宽厚无私的爱为囚徒们和看守者们黑暗的监狱生活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挣脱生活束缚的希望。保罗原本对生活和工作已然麻木,但是在受到约翰·考菲的感召后,他的心灵逐渐开始苏醒,他逐渐越过了原本被设定好的规则和程式,去做一些小的反抗,试图去对抗异化世界里不公平的秩序,去争取沉重束缚下的自由空间,他叙述道:“听着他颤抖的声音,再加上约翰·考菲治好了我的尿路感染,救活了戴拉克洛那只被踩断了脊梁的宠物鼠,我终于被推过了那条分界线,即仅仅考虑一件事和真正去做那件事的界限。”他策划了“夜之旅”[16],冒着生命危险带着约翰越狱去救典狱长的妻子,他也拼尽全力想要去为被冤枉的约翰翻案。可是人们的冷漠、仇恨和歧视最终仍把约翰送上了电椅。当保罗注视着约翰最后的目光时,他看到这样一个充满爱与善良的人在最后时刻还在忍受着人世间的仇恨,“在这目光中看不见顺从的神情,看不见对天堂的希望,看不见安宁在降临”[17],他再也无法忍受把已忏悔和无罪的人送上电椅。即使面临着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他也选择了辞职,走出了监狱,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肖申克的救赎》与《绿里奇迹》这两部监狱小说都延续了斯蒂芬·金的一贯黑暗恐怖风格。监狱作为一个具有严厉惩罚性的场所本身带有禁闭的功能,是一个封闭的恐怖小世界。小说中腐败黑暗的司法制度和监狱里严厉的制度管理使得这个小世界逐渐异化,对处于其中的人的性格、精神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无法逃脱的禁闭空间、一成不变的规章制度、与外界的近乎彻底隔绝、冷漠麻木的人际关系,所有种种加起来使得人们被异化的监狱世界逐步驯化。他们学会去适应异化的生活规则,放弃反抗。但是这种生活状态终究是畸形的,总会有人对畸形的生活方式发起挑战,不愿再接受现有规则的约束,试图在这个异化空间里开辟出一条通向自由、通向救赎的路。肖申克监狱里的安迪、冷山监狱里的约翰和保罗,他们或以坚韧的理性意志,或以宽厚无私的爱和善良,在沉重压抑的监狱中打开了一扇窗,让光明和希望得以照进黑暗。自我的驯化换来的只是自由意志的磨灭与灵魂的麻木,唯有不断地追寻自由的空间,才能换来真正的自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