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克拉里对德波“景观”理论的拓延

2020-02-27 15:42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克拉注意力景观

樊 祥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乔纳森·克拉里(Jonathan Crary)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现代艺术与理论迈耶·夏皮罗讲席教授,当代艺术史和视觉文化研究的杰出新锐,长期致力绘画、电影、摄影等方面的研究。克拉里视觉研究的理论基点主要围绕现代“观察者”与“注意力”范型的嬗变,探溯19世纪视觉现代性(Visual Modernity)发生的可能条件。虽说现今已有不少学者就克拉里的视觉实践作了理论阐释,但主要都集中于艺术史的文本剖释,具体细节的考究显得过于简略,即便是从思想史层面质询现代化对主体的构建,也只着重于宏观的勾描,对建构的路径“景观”(spectacle)、“睡眠”(sleep)却避而不谈。实际上,二者在克拉里的视觉文化理论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既反映了19世纪资本建制对主体规训逻辑在当前的延续,同时又呈现出同德波(Guy Debord)景观理论疏离、陌异的一面。

一、景观历史谱系的增补

19世纪以降,曾主导整个古典时期话语构型的暗箱(camera obscura)视像系统被立体视镜(stereoscope)隐喻的现代观察者范型取代,一种具身化视看的观者诞生,身体/视觉经验自此摆脱暗箱前设的那种脱离肉身官能的观察者模式。知识话语的代际更替,不仅是对身体维度的复魅,更重要的是,它将复返的身体移交给理性的法庭,接受资本建制的“审判”,从而围绕着身体形构了一整套感官治理术,最直接的表征是主体知觉注意力活动处于专注和分心的悖论状貌。资本的发展逻辑要求不断制造各种令人入迷的商品娱乐景观,它们既能调控观者的注意力,又可以刺激观者的消费欲望,加快资本的流通速度,继而维系资本的统治。现代主体正是在由景观编织的甜蜜幻象中逐步沦为摆置的对象,以致日常的视知觉经验松脱和异位,并于晚期资本主义变得更加严峻。为此,克拉里不仅对景观概念作了语源学的追溯,而且还着重考察了德波“景观社会”的演进历程,以及T.J.克拉克(Timothy James Clark)、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等理论家有关景观话语的论述。

“景观”真正作为具有论战意味的理论范畴,无疑得益于德波的《景观社会》。该书的基本论断是将当代资本主义指认为以视觉表象占统治形式的景观社会,先前立足生产活动的资本模式已经被取代。对德波而言,景观的本质就是利用可视化的外观形象诱引大众从占有存在滑向对存在表象的占有,即观众追求的不再是商品使用价值,而是表面含蕴的符号价值。虽然德波详尽勾绘景观的特征、模式、目标与控制逻辑,却没有对景观作概念界定,更未对其来源加以说明,这是德波景观范畴常为人诟病的地方。克拉里的《景观、注意力与反记忆》(Spectacle,Attention,Counter-Memory)就指出,“德波著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任何类型的景观历史谱系的缺席,而这也许就是景观感似乎从天而降的原因”[1]377。换言之,德波对景观的论述要想构成严谨完整的理论体系,就必须得补上景观的前史,否则总给人以神秘、子虚乌有的印象,当然这增补历史谱系的任务正是克拉里的用武之处。

克拉里关注景观历史谱系,除关涉现代主体的知觉危机外,究其原因还是受德波的启发。德波在20年后的《景观社会评论》的序言里提到,景观社会的历史截止1967年只不过40年的时间,可发挥的效用却达到极致。“然而,从来没有什么人会耐着性子对景观社会的发展过程刨根问底。……只有通过对过程的考察才能理解景观的整体性及其系统的连贯性,而这二者正是景观的动力之所在。”[2]2可以说,克拉里恰是由此生发出探触景观历史谱系的想法。此外,克拉里还对景观概念的意义流变作了字源学的追溯,刚好诠释他为何选择“观察者”而非“旁观者”作为考察视觉现代性的理论基点。

据克拉里考证,“景观就像幽灵(specter)这个词,均直接源于拉丁动词specere,即‘观看’(to look at),暗示一种总是把观看行为与令人怀疑的现实表象关联在一起的深刻矛盾心理。与此同时,自拉丁古代以来,‘景观’就被定义为具有‘引人注目或不同寻常的特征’,逾越规范化和习惯性的视觉体验”[3]335。也就是说,景观最基础的含义就是观看,只因和幽灵的近缘关系,才慢慢演变为非现实的表象,故而克拉里将诱惑、欺骗、分散注意力指认为景观表象的质素。对克拉里而言,只有到20世纪60年代晚期,景观才真正获得活力,尤其以德波为首的情境国际主义者的大力推介。由此可知,景观无论是在前现代的君主专制社会,还是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都不是纯粹的视觉经验,或更确切地说,主体的观视活动实际上受权力机制的操控。正是囿于此,克拉里选取观察者而非旁观者(spectaor)考探视觉现代性。对他而言,旁观者的古拉丁字源(spectare)与景观、幽灵的词源(specere)相似,亦即“to look at”(观看),而观察者(observer)的词根则不同。换言之,旁观者的观视对象在19世纪特指剧场、艺廊或展览的奇观,且还是被动的观看;观察者并不限于此,他“是在整套预先设定的可能性当中观看,他是嵌合在成规与限制的系统当中的”[4]11。当然,克拉里所谓的“成规”远非一般的约束条件,它更强调的是由科技、社会实践、经济制度等知识话语形构的一套限制系统。此外,较旁观者的全然受动性,观察者具备一定的机动性,遇到成规系统的束缚能够作出适当调节。“‘观察者’作为外部刺激或感官知觉的接收者,似乎蕴涵更广义的单独主体观念。……尤其是20世纪晚期,随着互动信息和通讯技术的出现,‘观察者’的观念正转化为更加积极的参与者。”[5]其实,克拉里同样赋予“注意力”(attention)、“悬置”(suspension)双重意蕴,悬置不仅指观者完全投入状态,还意味着知觉活动的中断;注意力不只表示观者的专注样态,它的词根也示意一种紧张(tension)情形。据此可知,克拉里对语词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体现在语词内涵的双面性同文本主题契合,又表现于避免单维视域论述该主题。

至于景观的历史谱系,克拉里则抓住德波的论断,景观社会背后只不过存在40年的历史。克拉里认为,这实际就告诉我们景观的确切起始日期是1927年,或者说,大概20世纪20年代末。可令人不解的是,德波并没有解释将此时段视为景观社会诞生的原因。由此,顺着德波的思路,克拉里对该时间点的几个关键事件作了推测。

首先,20年代末电视技术的发展业已完善,且成为企业、军方、国家等权力机构争相控制的领域。克拉里以俄裔美国工程师维拉蒂米尔·斯福罗金(Vladimir Zworykin)发明的电子显像管为例,阐明电视此时已获相应的技术支持,而景观将与新技术带来的影像变化紧密相连。也就是说,“早在1930年之前,景观的大部分领地,光谱的物性领域就已经被表示出来并被标准化了”[1]379。

其次,对克拉里而言,电影声像同步时代的到来对景观社会具有重要意义,1927年上映的电影《爵士歌手》是标志。声像同步的现实意义是,它既革新大众以往的观看经验,又加强电影产业内部生产程序的调整,特别是同为声像技术提供资金后盾的资本企业相结合。当然,克拉里强调,对电影声音现象的关注是由于它重构观者的注意力,无声电影的影像可能如19世纪视觉娱乐装置通过幻效实现目光调控;而声像同步不同,在影像画面中止处,可凭借声音继续管控。正如克拉里所说,“声音与影像、口音和人物的完全同步,不仅是重新组织空间、时间和叙述的一种新途径,同时也要求观众付出全新的注意力”[1]380。在此,克拉里提到本雅明在1927年开始的“拱廊街计划”,并指认他探讨的现代大众感知刻板化、模式化的现象,实际就是景观制造的效果。

克拉里的最后一个推断,就是被德波视为集中景观模型的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在20年代晚期的兴起。在此,克拉里就纳粹和垄断资本企业围绕电视控制观众注意力方式的分歧作了精彩分析,前者要求群体性观看,以便消耗较少资源实现最大程度控制,即煽动群众,令其在心里自发形成对统治者的认同。后者则不同,垄断企业不要求对某个绝对权威的臣服,而是以追求经济效益的最优化为目标,所以他们倡导私有化的观看,让观众分散在各自家里观看。这里,我们暂且不论克拉里对景观前史的猜度是否吻合德波原意。但可以肯定的是,克拉里提起的几件事的确同景观关联紧密。换言之,克拉里的猜度,实际,就把景观历史谱系缺失问题又引回主体感知、注意力的治理方面,而且在不同程度关切景观历史分期问题,即不同时期,景观表现的内涵并不一致,从而对注意力的规制存在相应的差异。

如果说德波景观社会代表20世纪资本主义对知觉注意力的表象化控制,那么T.J.克拉克论述马奈绘画谈到的巴黎景观,则可视为19世纪景观的典型模式。与克拉里不同,克拉克认为德波的景观社会我们不能为其划定确切时间,只能看作生产方式的变动过程,即私人化的日常生活实践转为生活形式的休闲化、商品化和市场化。在克拉克看来,19世纪中后期法国巴黎的生活情状基本仿似德波的景观社会,一派繁荣的消费景象。克拉克就此指出:“走向林荫大道(grounds boulevard)和百货商店(grounds magasins),以及相伴随的旅游、娱乐、时装和陈列展览等行业的发展——这些产业促成了巴黎整个生产关系的转变。”[6]35的确,以娱乐消费为导向的巴黎景观也是通过视觉化的表象机制调控主体的感知活动,只是相较德波1988年提出的综合景观模式,它的调控力度、规模、对象及效果都未达到极致。综合景观是德波对先前界划的集中、弥散景观的结合,在保留二者原初功能的同时,既隐匿前者的控制中心,又扩增后者的散布范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综合景观对知觉注意力的控制已经无所不在。“今天,任何社会结构都无法摆脱景观的控制了。”[2]6虽说克拉克通过解读马奈作品简要勾绘了巴黎的都市景观,但对克拉里而言,他的景观理念还是存在问题,即片面地将19世纪景观等同于娱乐化的消费社会,忽视德波景观理论的历史特殊性。“而这些特性对20世纪60年代情境主义的政治实践至关重要:景观作为一种新的恢复和吸收力量,通过将抵抗行为转化为消费对象或图像,以此来中和与同化这种抵抗的能力。”[7]

由此可见,克拉里对德波景观历史谱系的增补,不仅对理解景观社会的具体内涵大有裨益,而且亦为我们审探主体现代化过程遭遇的知觉危机现象提供了一条可能的阐释路径。换句话说,注意力的议题本来就和景观纠缠不清,克拉里探触景观的历史,实质还是思忖现代主体感知困境的问题。当然,随着晚期资本主义的到来,各种新兴数字媒介在为人类提供便利服务的同时,也对知觉注意力活动进行钳制,德波谓之的景观社会自然就遭淘汰。不过需注意的是,景观社会的终结并不意味景观范畴的终结,更不是对注意力管控的终止。

二、景观布展逻辑的拓延

克拉里对景观历史谱系的考察,除把德波的论断作为参照点外,还参阅有波德里亚、福柯的主张。他们一致的看法是景观社会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消失。但这并不是说,克拉里对景观的追溯只限这个时段。德波的景观社会只是对19世纪注意力控管形式更为隐秘、激进的拓延,知觉专注和分化的悖论现象依然还在维系,尚未达到崩溃的界点。只是到24/7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知觉两极化的对抗模态渐趋消解,主体视知觉经验完全覆灭。因此,克拉里对景观理论的访探就越过边界而延伸至当前物质媒介景观。可想而知,这种跨越并非一蹴而就,在此过程中不断穿插一股反建制的力量,试图抗拒景观无处不在的管制。

在《景观、注意力和反记忆》的结尾,克拉里指出,早在20年代就有人对景观的监控表示不满,试图从反记忆、反路线的角度颠覆景观的布展逻辑,也即从废弃商品、被主流话语淹没的边缘空间探寻可能的革命潜力。在克拉里看来,这种反记忆的策略,是对现代娱乐商品景观压制、剥夺主体正常感知行为的必然反应。他们痛斥景观对知觉的模塑,企盼返往过去和被遗忘的历史,以重建与谋划未来。当然,这种反叛策略并未中断,它们都化身形形色色的理论直接熔铸于情境主义者坚持的异轨(détournement)、漂移(dérivé)和建构具体生活情境(situation)的理念中。然而,克拉里关注的是各种去景观化的措施在当前是否还具效力,抑或是面对数字媒介景观对注意力的持续规制时,该采取何种反记忆的抵制策略。对此,克拉里表示,要想弄清这个问题,首先得明确我们当前是否还置身景观表象的社会,如若不是,注意力的组织方式又如何?这在克拉里的著述《景观之蚀》(EclipseoftheSpectacle)有说明。不过,我们还是先简要勾勒福柯、波德里亚对景观社会终结的论述,毕竟他们断言的“规训社会”/“拟像社会”揭开了控制知觉注意力的新阶段。

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andPunish)中,福柯通过描述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con),向我们展现了一幅权力机制的规训图景。全景监狱是依据特殊的建筑、光学原理而设计的一种对罪犯极为有效的监控装置,环形结构中央的瞭望塔犹如“上帝之眼”可以无限且匿名地制造权力效应,让囚室里的犯人持续曝光于监督者的视线内,并且在监督者不在场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维系这种监视效用。也就是说,相较以往权力机制的显在化,全景敞视监狱则更加隐秘化,权力本身并未展现,它被这种权力机制所掩盖,然而,它产生的规训效果却远超任何关涉肉体的刑罚体制。因而,福柯才会说:“全景敞视建筑应该被视为一种普遍化的功能运作模式,一种从人们日常生活的角度确定权力关系的方式。”[8]230的确如此,全景敞视机构的权力规训已经脱离直接的权力对峙状态,它隐而不现的构造是对罪犯诉求行为的解消与拒绝,他们不再有对话的可能性(可能从来就没有),只有永无边际、必然的凝视与规制。在福柯看来这种微观、弥散的权力机制已经渗透整个社会结构,对主体控制不再经由视觉表象的感官支配,而转为团体性的权力治理,即把个体分割、归并、安置不同的空间进行集群化管理。福柯就此指认,我们并非身处景观社会,毋宁说生活在无时无刻不受权力监督的规训社会。

相较福柯,波德里亚的论断更偏激,不光把矛头指向景观社会,就连福柯刚断言的规训社会也一并遭到解构。如前所述,德波的景观逻辑是基于感官表象的视觉控制,观者受商品精致外观诱惑的不是实用性,而是和其黏连的名望、地位、权力等象征性的符号价值。从某种程度说,波德里亚正是在此基础上推出他的拟像(Simulacra)社会,一种由各类媒介、代码、信息、模型、符号形构的旨在消除并内爆“真实”边界的超真实社会。当然,在拟像世界,内爆(implosion)的不光是模拟物和客观物的存在边际,娱乐与政治、雅俗文化、阶级之间,甚至社会的一切活动都将被卷入内爆的虚无之中。

简单地说,拟像理论就是对任何带有二元论模型的彻底清洗,以及对因指涉物阙如导致的意义系统全面崩溃的确切指认。就这个层面看,德波景观社会自然成为波德里亚批判的靶子,因为景观的生成就是建基表象对真实的僭越。史蒂文·贝斯特(Steven Best)指出,波德里亚之所以不使用景观这一语词,就是“因为它包涵着一种主体-客体的差异,而他认为这差异在一种超真实中已经内爆了”[9]。福柯的规训社会亦是如此。虽然前现代等级对立的权力体制随全景监狱的诞生而转为多元、复杂且普适的权力机制,但他“却未能看到权力已经变得完全抽象化了,不能再被定位到任何制度(无论是宏观制度还是微观制度)中。……权力不再是规戒性的,而是成了一种死权力,漂浮在不确定的符号流中”[10]159。也就是说,福柯尽管从现代监狱演进的历程窥见一种微观权力机制,但事实上,这种机制主要还是依托边缘机构,仍旧嵌入在二元论的框架里。波德里亚指出,福柯虽然洞悉现代权力形式运转的微观、多元化,但并未将商品消费、大众媒介、信息、符码等考虑在内,而这些实际就内爆所有确定的形式。“我们正在见证透视空间和全景空间的终结(它仍然是一种道德假设,与对权力‘客观’本质的每一个古典分析联系在一起),因此也见证了景观的废止。……我们已经不再处于情境主义者所谈论的景观社会中了。”[11]54据此可知,无论是福柯的规训社会,还是波德里亚的拟像社会,都表明德波景观社会的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社会形态的改换,也不代表景观赖以维系统治的物质媒介器具的消逝,只能说资本的控制路径、模式变得愈加激进。

克拉里以电视介质为例言明这种管控模式的转变。电视在20世纪50至70年代曾占据知觉塑造的主导地位,但现在却面临威胁。当然,威胁不是指作为景观布展逻辑的主控设备自此消失,而是说曾经发挥作用的系统正逐渐失效,被一种新的功能价值所取代。克拉里表明,电视曾和它的盟友——汽车一道巩固资本主义的“再现”要求,即让人们透过电视屏幕、汽车挡风玻璃看到都市商品景观的丰裕。不过,二者的界面又像区隔内外的光圈,不断制造物体分离的视觉幻象,且两种机器的基本构架、运行原理都对主体的活动范围、注意力边界作规整。换言之,电视、汽车虽然被资本主义视作控管主体的重要手段,但至少还与现实世界的实体形象保持联系。自70年代往后,电视同家用电脑、数据处理技术的结合导致再现功能渐趋没落。“它已经不是一个回应生活的问题,而是逐渐变得抽象并具有一些可操纵的元素,使其可以与过剩的其他电子流协调一致。”[12]324的确,晚期资本主义的到来,各种媒介技术和电视的整合已经促使播映的节目越出正常的生活逻辑,并以特有的幻效、幽默、媚俗、血腥、色情等极具魅惑力的视像内容,以及高清晰的画质、尺寸的微缩化等完备的硬件设施,重塑观者的知觉注意力。

显然,克拉里是承续波德里亚对景观社会的贬抑接着叙述的,尽管他借德勒兹、瓜塔利的资本扩张理论对内爆的论断颇有微词,认为内爆只是宣示资本社会发展进程的敛缩,但还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终结。因为在德勒兹看来,资本的本质就是扩张,只是目前扩张形式不再固着生产、消费层面,而是转向不会因长期使用就消耗原材料的微电子领域。克拉里指出,电视与其它媒介网络的嫁接是对先前控制功能的修复,而不像汽车丧失曾经的支配地位。这种控制效用,尤其体现于视频显示终端,“加强了一个高度统一的、强制性的装置和指定的活动模式,以及对身体的严格控制”[12]330。也就是说,观者的一切行为都将暴露于视频显示终端的界面,他们浏览的页面、观看过的记录、停留的时间都会被纳入数据库,随后的数据分析就可判定个人喜好,据此再投放相应的视频节目。正是在这个层面,克拉里反诘福柯、德波未能关切电视显示终端对注意力的双重捕获作用,“视频显示终端可以代表监视与景观的有效融合,因为屏幕既是注意力的对象,也能够监视、记录并交叉指涉关注行为”[13]59。

由是观之,克拉里虽然对波德里亚指认的景观社会的终结表示认同,但并未否认景观控制逻辑的终结。也就是说,以电视为首的媒介控制在晚期资本主义依旧是重要的规训手段。至于注意力的组织方式,也没有发生太大改变,仍然是资本持续调控和知觉自动分离的斡旋。不过,这种离心化的知觉悖论模式随着24/7全天候、不停歇的运转要求,将对注意力的控制达到极限,知觉一直维系的张力关系必将趋于破裂。面对主体被打压至如此境遇,克拉里最终释放注意力潜藏的抵御力量,选择同其紧密相连的“睡眠”作为逃逸资本控管的路径。

三、“睡眠”的仪式抵抗

24/7是克拉里对晚期资本主义建制活动的一个高度凝练的符号概括,意指全天性、不间歇的资本服务行为。对克拉里而言,这是继德波景观社会后新出现的资本控制形态,持续运转、流动是其最基本的特征。因此,任何有违该特征的活动都将受到资本的制裁,就连人类自然的生存需求也不例外,尤其是睡眠,毕竟它们的固化损耗了时间的经济产能。如此一来,主体注意力的感知活动势必随着24/7资本结构的转换,而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当然,诚如克拉里所言:“24/7式的市场与支撑持续工作和消费的全球建制已然运转多时,然而现在,一种新的人类主体正在形成,与24/7体制更紧密地配合起来。”[14]7对此,克拉里通过列举三个案例确指了24/7控制模式的功能特征及其适用领域。

24/7社会的顺利运行需要依赖一定的条件,首先便是永久的照明系统和剥夺正常的睡眠时间。美国军方就曾对一种名为白冠雀的长期不需休眠的鸟类进行过研究,以创建类似的无眠士兵,从而完成高强度的作战任务。此外,军方操作还不止于此,他们通过资助科研机构生产刺激脑神经的药物,保持士兵高度的兴奋状态和不惧危险的心理。在20世纪晚期,俄罗斯和欧洲的太空局也计划发射轨道卫星,试图将反射的太阳光折回到地球,进而保证北半球极夜地区和一些大都市能够长期处于光亮的照明状态,实现正常的生产活动。更加极端的是那些强制剥夺犯人睡眠的监狱,这些监狱把罪犯禁闭在狭窄的空间内,利用电灯的持续光照和喧杂、刺耳的声乐对犯人的睡眠及视听官能进行规整,以驱迫罪犯自愿坦诚“错误”。由这些案例不难看出,无论是恒久照明的可见状态,还是睡眠需求的持续破坏,重要关节点都是对时间内涵的重新定位,24/7式时间是一种破除时间度量的超时间状态。根据克拉里的看法,20世纪以来的时间观念都是基于国家生产发展的目的,时间被标准化为可按日、时、分、秒的精确计算;而24/7社会的时间观不同,它没有时间的刻度,只有无时无刻不停运行,且现在还是赤裸裸服务资本的生产要求,不像以前还需假借国家发展名义。此外,案例也表明24/7社会的控制范围并不仅局限于经济领域,它已扩散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即通过侵占那些被惯例化的时间间隔来维系并推动资本的全天候流动。正是在这个层面,我们说睡眠会遭到终结的危机,“由于睡眠本质上不能带来效益,而且人不得不睡觉是内在决定的,这给生产、流通和消费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所以睡眠将永远与24/7体制的要求相冲突”[14]14。

当然,睡眠的内在本质对资本体制的客观抵牾也揭示出两个方面的意蕴。一方面,相较日常衣食住行等需求,睡眠的情况表明在晚近资本主义还是存在无法被建制化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说明睡眠并非自然的产物,它也是被建构的结果。或更确切地说,睡眠潜在的设定是昼/夜、休息/工作相区分的二元论范式,而资本却是一种同质化的逻辑,故而二者将永远处于矛盾的对抗地位。克拉里从思想史的角度简单回顾了睡眠的非自然性,原本具有稳定作息的睡眠自17世纪始逐渐被纳入理性哲学的框架。普遍公设是睡眠对主体理性能力的运用造成阻滞,故而对睡眠都极力贬斥。对克拉里而言,这种情况在晚近并未得到改善,反而愈加严重,较显明的例证即人们夜里会多次醒来查看电子设备更新的移动数据。这就表明,外界力量是能够介入并修改睡眠的正常程序,也说明为何当今成年人容易失眠,睡眠的时长和质量逐步减缩,尽管大部分人都坚持服用有助睡眠的药物。诚如约翰·斯坦尼斯拉夫·萨德尔(John Stanislav Sadar)所言:“在众多的睡眠监测装置和无数的药物,以及放松的辅助设备之间,睡眠正成为一个技术问题。”[15]也就是说,现代主体在24/7体制的摆置下,正常的睡眠需求出现危机;但并不表明完全被殖民,相反,依然维持一定的休息时间,这是克拉里断定睡眠成为阻碍24/7资本主义完全实现的主要原因。

既然24/7社会运行的动力就是资本的持续流动,那么它带来的后果必然是破坏性的,因为主体受到的监管不仅来自数字电子媒介的视频显示终端、大量刺激药物和机器模型在身体的强行植入,也迫使主体内在生命活动的进程遭到修改,从而催生一种“非人”的形象。对克拉里来说,主体的非人化过程实即意味着视觉经验的彻底消失,在永远可见与睡眠失常的境况下,主体的观看对象并没有多大差别,基本都是同一色调的不同表象。如其所言,“近来最重要的变化关涉的不是新的视觉化的形式,而是人类观看能力的瓦解,视觉的分辨不再具有社会和伦理判断能力。伴随着永无止境的诱惑和吸引,24/7通过同质化、扫除冗余和加速的过程摧毁了视觉”[14]41。显而易见,克拉里的意思是,与19世纪辅助观者视看的机器装置相比,24/7资本主义社会的视像设备无疑更先进;然而,它对主体的控管却更严格。在消费节奏日益加快的现状下,观者对现实的判辨能力正逐步丧失,视知觉经验趋于毁灭,注意力维系的悖论关系发生解体。当然,这种关系的崩解并不是说资本的压制就此结束,连原先主体持有的知觉自动化的分心模式也被无情捕获,毋宁说资本的控制已不再局限知觉、注意力的层面,而转移到主体生存需求的本能方面,知觉的沦陷意味着睡眠接替它此前的存在形式,只不过睡眠释放了抵制的力量。

睡眠能成为抵御社会管制的反记忆策略,原因就在于它蕴含24/7资本无法建制化的周期间隔,克拉里正是在这段时间的空隙中捕捉到睡眠潜存的革命力量。也就是说,全球化的资本建制可以殖民主体的一切,包括睡眠,但却无法殖民睡眠蕴含的那种节律性。要言之,睡眠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资本建制通过景观治理术固然可以调控休眠质量,然而睡眠内具的交替循环模式却又不可避免地形成一股逃逸力量,拒绝景观布展逻辑的同化。很显然,睡眠预设的二元交互模式是对古代农事作息生活规律的遗存,明确区划每个阶段的任务,一如既往贯彻、执行。如此一来,时间就被节段化为非同一性的运行模式,它打断并取消24/7体制不停歇、总体化的时间指令,从而在时间的层面形成越轨的异质语素,这种间歇的时间形式被克拉里称为“共享的时间向度”。共享,意即共同享有某种视知觉经验,睡眠或古代农事有秩序的时间程式,为人们的共在提供一个居间的空间场所。它正是对24/7晚期资本主义操纵媒介景观制造孤立、离散主体的拒绝,亦即表明,它们具有抵制和重建失序世界的可能。因此,克拉里指出,在这种时间向度里,“差异性和他者性的共存是暂时的公共性和共同体的基础”[14]58。

当然,睡眠的节律性除睡梦不再遭受资本压制的时间外,还体现在入睡前的那一段时间。对克拉里而言,这是主体恢复知觉注意力的间歇期。白天各种琐事阻止人们对其进行适时消化,只有睡前大脑才得以“空闲”,继而思索被遗忘的琐事。严格说来,睡前这段时间实际上同样被资本裹挟和殖民化了,因为大脑闪现的各种事件都已为24/7资本逻辑浸染,纯粹的思维体验是不可能的,这也是经常出现失眠的原因。虽说各种琐事裹挟人们睡前的那段时间,制造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以致摧毁任何想要入眠的想法,但是,在克拉里看来,长期失眠的症候也暗表节奏的模式,在这段时间里主体最起码可以免遭24/7资本制度的全面规整,而获得一丝自由妄想的权力。但不管怎么说,睡眠或失眠都是周期化、惯例化的时间范式,在这重复性的时间节律中,克拉里洞悉晚近资本规训体制的阙如。克拉里就此坦言:“在睡眠的去个人化的过程中,睡着的人居于一个共同的世界,共同从24/7实践的废墟和虚无中抽身而出。……睡眠依然是我们生命中等待和停顿的复现。”[14]143换言之,睡眠未被加以体制化的时间为人们提供一个无关乎阶级差异的共同居所。主体可从资本的景观规制中得到一次豁免,摆脱资本自19世纪以降就强加给主体的规训逻辑。

概言之,相较德波、福柯与波德里亚,克拉里对景观布展逻辑的认识无疑显得要更为辩证。他既看到景观规训体制的新变化,即众多视屏显示终端的无声监控及规训对象的位移,同时又对规训后果持守乐观的姿态。也就是说,无论是德波图绘的景观社会,还是福柯、波德里亚勾描的规训和拟像社会,共享的话语都是通过治理术介入主体正常的生命活动,并对之进行拆解、拼贴、组合,进而服务资本的全球化拓殖,主体势必沦为完全受动且无自主性的机器构件。克拉里则不同,他并没有一味忍受主体被无情捕获、规整的情形,反而是释放身体被压制的力量,从睡眠、梦境与等待的时间悬搁中寻求建构共同体的可能。循此可知,克拉里对景观谱系的再造与增补,以及对24/7晚期资本社会监控机制的描摹,显然都承续德波等理论家的遗产,这一点无需赘言。只是在此过程中,克拉里或多或少又表现出某些异质于前人的论断,尤其是为现代主体的生存困境圈划出了一条脱逃资本管控的可能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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