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禹 李珍 董慰
当前,快速城市化使城市居民持续处于心理高压状态,城市绿地空间被证实能够缓解居民的压力[1]。住区绿地是居民日常直接接触到的绿色空间,如何发挥住区绿地缓压的健康效益是规划设计和管理人员面临的新挑战。
既有研究表明,压力水平与个体对环境的感知有关。首先,压力水平的缓解与个体感知绿地的频率和持续时间有关[2]。Takano认为,相较于不经常使用城市绿色空间的人,经常使用的人拥有更长的寿命[3]和更高的自我健康评价[4]。陈筝等对300位长期使用上海4个公园的居民进行调研,验证了日均停留时长对情绪健康的有效影响[5]。房城等基于对北京、成都、广州、合肥4个城市的居民调研,提出要达到健康良好的心境状态,居民使用城市绿地的频率应至少为1~2次/周[6]。此外,压力水平的缓解与个体在环境中的感知对象有关[7-11]。个体对环境的感受和认知是多维度的,有多方面的需求或偏好[12]。20世纪60年代以来,规划者审视绿地的健康效益通常使用专家判断法,如使用形状、颜色、比例和质地等标准,或使用乔木棵树、绿地覆盖率等特定的环境要素[13]。但研究表明个体的体验和感知是重要的,少有研究通过个体感知偏好的角度讨论住区绿地的日常健康效用。Bagozzi的自我调节态度理论提出,当个体身处于需求或偏好的环境或环境品质中,对环境的感知会产生依赖和认同,产生远离琐碎生活的感觉,实现游憩期望和环境的良好匹配,从而促进身心健康的恢复[14]。格式塔理论认为个体在一定环境下会天生地寻找特定的特征类别[15],这些特征类别对个体产生心理上的影响和效用,其中一些效用可能更为突出[16],因此相关环境学学者做出一个普遍的假设:人们更喜欢体验某些特征,包括气味、触觉和声音等,尤其是当身心状态较差的时候。Grahn基于瑞典城市居民对城市绿色空间的感知评价,识别出8个重要品质特征(perceived sensory dimensions)[17]。Peschard通过对哥本哈根不同城市绿地中8个特征的测评和对居民的压力评估,证实城市散落的小型绿地空间中“安静”和“社交”2个特质对缓解居民压力非常关键[18]。姜斌等认为最有恢复性效果的城市绿地环境是一种“庇护、自然、物种丰富以及很少有他人在场”的一种混合环境[19]。
然而,目前对于压力缓解效益的研究多关注城市绿地,而对住区绿地关注较少。居民对住区绿地的停留时长和频率、需求和偏好与公园等城市绿地不同,这可能导致缓压特征和缓压时间的差异。笔者从“时长”和“品质”两个方面,探讨城市住区绿地感知与居民压力水平之间的关系(图1)。在感知品质方面,假设居民通过某些类别的环境品质感知住区绿地,其中一些类别的品质特征因被居民偏好,在压力缓解方面可能比其他类别更为重要。研究将识别和描述居民在城市住区绿地中感知到的环境品质类别,确定压力水平越高的居民越偏好的品质特征,最后确定最具压力缓解潜力的品质特征组合。在感知时长方面,确定居民普遍具有明显的低压力水平的日均绿地感知时长,并探究居民平均压力水平随时长的变化是否与不同的人口社会特征有关。
研究将衡量居民的压力水平,将其与城市住区绿地的日常感知建立量化联系。数据获取采用对城市居民实地发放调研问卷的方式,广泛选取哈尔滨市区具有代表性的居民样本。通过4个层次的筛选确定最终的住区与居民样本。1)选取大多数居民居住的地理区域,即哈尔滨市主城区,包括道里区、道外区、南岗区和香坊区,约有70%的居民居住在上述地区。2)考虑住区样本在性别、年龄、职业、收入水平等人口社会属性上的合理分布,选取的住区地理位置比较分散,剔除部分老年和低收入群体过多的传统的老住区、年轻通勤群体过多的新建住区,保证住区样本中各类居民群体的均衡,避免个别地区典型性的误差。3)覆盖主城区主要住区类型,根据主城区内的数量比例,即多层与高层住区比例为5 ∶7进行选取。4)所选住区的绿地空间规模、布局、形态等特征具有明显差异,避免居民对于因现状绿地环境相近而对住区绿地有过于一致的偏好。调研最终筛选得到12个住区(图2)。
在所选住区中随机发放问卷,问卷内容包括3部分。
1)绿地感知因子评价与日均绿地感知时长评估。绿地感知因子评价为包含38个因子的评价表,由为期一个月的预调研得到。预调研阶段通过半结构化访谈尽可能多地收集居民对住区绿地的感知因子(问题为“您在绿地里感受到的环境因素、事物或情境有哪些?”)。在访谈中使居民关注绿地空间本身的特征,不包括任何活动且尽量避免更加普遍和具有概括性的词语,比如“美丽”[20]。此后结合相关文献,最终提取高频感知因子38个。感知因子评价采用7级分值,从“很不喜欢”“较不喜欢”“有点不喜欢”“无所谓”到“有点喜欢”“较喜欢”和“很喜欢”。日均绿地感知时长,分为0~5 min、5~10 min、10~20 min、20~30 min、30~60 min、60~120 min、120~360 min和360 min以上。
2)压力水平自我评估。选取中文版压力知觉量表(CPSS-10)。压力知觉量表(perceived stress scale,简称PSS)由Cohen于1983年编制[21],压力知觉是个体对压力的感知与评估,是压力事件对个体心理上所造成的一种紧张不安与失控疲劳的状态。10个条目的PSS被证明有较好的信度和效度,被更广泛应用于各国各类人群压力水平的测量[22-23],量表包括“对一些无法预期的事情发生感到心烦意乱”“因为事情不顺利而生气”等共10个重点问题,采用李克特5级评分法,从“完全没有”“很少”“有时”“经常”到“总会”。由于压力水平受家庭与邻里关系、健康状况和压力事件数量所影响[24],受访者被要求在过去4周内评估自己的健康状况和家庭与邻里关系,均从“非常差”“比较差”“一般”“比较好”到“非常好”进行打分。压力事件数量以近一年遭遇巨大压力的事件次数计算。
3)居民个人信息。包括性别、年龄和收入水平等。调研时期选为哈尔滨市的4—5月。一方面,该时期属于气候适宜的过渡季节,能保证一定的居民出行量,避免居民样本量过少或单一。另一方面,哈尔滨市夏季极短,冬季漫长且绿地环境极为萧瑟,导致居民的感知偏好评价在某些因子上有过大的误差,而以过渡季节绿地环境为基准的感知偏好更具有理论和实际意义。调研共发出问卷750份,回收有效问卷731份。受访居民的特质符合主城区的社会人口特征,其中男女占比均等,18~60岁人群为43.4%,60岁以上者为20.4%,符合哈尔滨市主城区居民的年龄分布特征[25]。
分析表明,问卷涉及的几个社会人口特征变量大多与压力水平明显相关(表1)。压力水平与日均绿地感知时长呈显著负相关(相关系数B=-0.113,P<0.01),即居民的平均压力水平随日均绿地感知时长的增加而降低。收入水平和压力水平呈显著正相关,年龄和压力水平呈微弱的显著正相关。
表1 压力水平和相关影响因素的Pearson相关性矩阵Tab. 1 Pearson correlation matrix of stress level and related factors
日均绿地感知时长超过约50 min的居民,其压力水平相比小于50 min的居民明显降低,开始出现小于10个分值点的数值(图3)。45~59岁居民的压力水平,日均感知绿地时长约60 min较小于60 min显著下降,60 min后这种趋势不再出现。其他年龄段居民内部的平均压力水平随日均感知绿地时长的变化不明确。就绿地缓压的时间效益来看,30 min左右的绿地感知时长对于45~59岁的居民效果最好(图4)。女性的压力水平缓解效果较男性更为滞后,表明女性可能对绿地停留时间和感知强度有更高的要求(图5)。居民收入水平也对平均压力水平随感知时长的变化产生影响,就平均压力水平随时长降低的程度分析,家庭年总收入为8~12万元的居民最明显,而0.5~1万元以下和20~30万元的居民在时长小于30 min时,其平均压力水平下降较明显(图6)。在相关性分析的基础上,采用多元线性回归确定感知时长对压力水平的影响量,将相关系数大于0.1的影响要素纳入多元线性回归方程。尽管统计显著(P=0.036),但日均绿地感知时长的影响效应量不大(B=0.106),即每天感知50 min,压力知觉量表只增加0.106梯度。
3.2.1 感知品质特征的提取与命名
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得出居民在城市住区绿地中感知的品质特征,结果得出有9个相互之间具有明显区分度的特征(表2)。其中,每个特征包含不同的感知因子,这些因子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该特征的信息,这种程度表现为感知因子的荷载值。
表2 9个感知品质特征包含的因子与因子荷载Tab. 2 Factors of nine perceived characteristics and their factor loads
特征1:“自然池塘、溪流等”和“自由生长的草”是荷载最高因子,其次是“花草搭配”和“大量树荫”。“树”“草”等是该类别因子中出现最频繁的词。此类因子的共同特点是均为居民对“绿地”最广泛的认知——大自然的元素。居民偏爱在建筑环境中享受难得的绿色空间,远离人工环境的干扰。这些因子指向住区绿地的没有人为干预的自然特征。故命名特征1为“自然”。
特征2:“环境清洁”“良好维护的设施”是荷载最高的因子,其次是“修剪平整的草坪”。“养作宠物的动物”“自由生长的野草”和“自然的池塘、溪流等”为负向荷载,野草被认为是修剪不到位的后果,“自然的池塘、溪流等”被认为是因管理不善而藏污纳垢之处,“养作宠物的动物”被认为是一些年轻居民的心理干扰因素。此类因子的共同特点是表明住区绿地中较好的管理和清洁,体现居民对绿地的控制感和良好的秩序感,更产生“稳定、有序地为其所有”的感受[26]。故特征2命名为“秩序”。
特征3:“文化性的标识或景墙”“地域特色的雕塑”和“亭、台、阁等建筑”是荷载最高的因子,其次是“较多的座椅/桌子等休息设施”和“喷泉等人工水景”。这些因子都指向绿地中的人工建设因素,其中景墙、雕塑等传达的人文信息与地域特色成为居民的主要观赏内容。故特征3命名为“文化性”。
特征4:“养作宠物的动物”“静谧、几乎无人”和“大小形状多样的植物景观”是荷载最高的因子,其次是“无路穿过的区域”和“花草搭配”和“鸟语虫鸣”。动物、植物成为出现最多的意向因素,物种丰富的前提是保证一定的栖息条件,而“修剪平整的草坪”和 “健身和游乐设施”被认为是不太可能出现动植物之处。此外,绿地植物景观的种类、大小多样给居民带来植物“丰富”的感觉[27]。故特征4命名为“物种多样性”。
特征5:“静谧、几乎无人”“避风”和“无周边交通噪声”是荷载最高的因子。“看到休闲活动、聊天的人群”为负向荷载,这些因子均指向住区绿地中的安静的氛围和感受,住区绿地创造静谧的空间氛围,使得居民远离喧嚣,找到内心的平静[28-29]。故特征5命名为“安静”。
特征6:“曲径通幽”“起伏的地形”是荷载最高因子,其次是“回转多样的空间”和“地域特色的雕塑”。此类因子来源于艺术的塑造,均强调绿地和绿地设施的趣味感和设计感,大多有多变的形态,带给居民新奇感受与丰富趣味,代表了居民在绿地中的探索和发现美的倾向。故特征6命名为“趣味”。
特征7:“遮阳挡雨的设施”“避风”和“绿地四周有维护(灌木或者围栏)”是荷载最高因子,其次是“充足的灯光照明”“无周边交通噪声”“无汽车和自行车停放”和“被高大茂密的树木环绕”。这些因子的共性是提供庇护的空间或者设施,给予居民或围合或安全的庇护感。故特征7命名为“庇护”。
特征8:“距离住宅比较近的绿地”“视野开阔的草坪”“足够的活动场地”和“较大的绿地面积”是荷载最高因子,其次是“无汽车和自行车停放”“看见天空”。这些因子都指向绿地中距离和尺度层面。有较近的、一定尺度的绿色空间或活动场地是居民对于住区绿地的需求。故特征8命名为“尺度”。
特征9:“玩耍的孩子”“看到休闲活动、聊天的人群”是荷载最高因子,其次是“养作宠物的动物”和“健身和游乐设施”,这些因子不再属于绿地的自然环境要素,而是对绿地中人类社会性元素的感知,都指向绿地中的“人”和“社会”的意向。故特征9命名为“社会性”。
3.2.2 感知品质特征的偏好评价比较
为探究居民在感知住区绿地时最偏好的品质特征,对9个特征的居民偏好评分均数进行比较,得出各特征的偏好评价排序为:秩序>自然>安静>尺度>庇护>趣味>物种多样性>社会性>文化性,表明居民对秩序最为偏好,自然次之,而对社会性和文化性的偏好程度最低。
3.2.3 感知品质特征偏好与压力水平的关系
为进一步探究对住区绿地有不同感知品质偏好的居民,其压力水平是否有所不同,采用相关性分析法得出所有感知品质特征均与压力水平相关(结果未显示),因此将所有特征与压力水平进行多元线性回归分析,以得出感知品质特征的感知偏好对居民压力水平的共同影响。结果表明秩序、安静、自然、庇护、尺度、物种多样性的偏好与较高的压力水平呈显著正相关,而趣味和文化性呈正相关,但不显著,可能和居民对趣味和文化性有较大的偏好差异有关。而社会性的偏好是唯一与压力水平呈负相关的特征,但不显著。秩序和压力水平有最强的正向关联(B=0.301,P<0.01),安静和压力水平有较强的正向关联(B=0.281,P<0.01)。这表明居民具有的压力水平越高,则越偏好秩序、安静等绿地感知品质,越会选择具有这些品质特征的住区绿地,也因此越可能缓解其压力。相反,对于具有高压力水平的居民而言,身处于社会性特征较强的住区绿地可能更难缓解压力,因为这类绿地环境并未被他们所喜爱。在一定程度上,这类绿地很可能给其带来心理负担(表3)。
表3 压力水平与各感知品质特征之间的回归模型系数Tab. 3 Regression model coefficients between stress level and perceived characteristics
最后,采用最优子集回归探究高压力人群偏好的绿地感知品质特征的组合。将Mallows提出的Cp统计量作为选择最优模型的依据[30],实现在特征数量较多的情况下,设定特征的数量。以压力水平为因变量进行最优子集回归,将具有相关性的7个特征逐步放入模型中。单变量最优模型为秩序,表明如果想创建一个单一特征突出的良好绿地环境,良好的绿地环境秩序将是最佳的选择。双变量最优模型在此基础上增加了安静。三变量最优模型又增加了尺度。结果表明,将秩序、安静、尺度和自然结果纳入,其Cp值最小,成为有利于压力缓解的最优模型。由此可见,当住区绿地这几个特质很突出时,居民感到更加舒适与放松(表4)。
表4 压力水平与各感知品质特征多元回归模型结果Tab. 4 Results of multiple regression model of stress level and perceived characteristics
了解住区绿地中能缓解居民压力的环境因素,对于住区绿地规划设计、环境提升和服务质量改善具有现实意义。本研究以居民的压力水平和其对住区绿地的感知为研究对象,分别探析日均绿地感知时长和感知品质特征与压力水平的关系。研究结论如下:
1)居民的压力水平与其绿地感知时长和感知的环境品质均显著相关。①居民通过感知绿地产生累积的压力缓解效益。②居民对绿地中感知的环境品质特征有不同的偏好,这种偏好与其压力水平的降低有密切关系,因而不同的品质特征可能对居民的压力水平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
2)对哈尔滨主城区居民而言,日均绿地感知时长超过50 min的居民,其压力水平明显比其他群体低。时间相对较长的原因主要有3个方面:①哈尔滨市处于严寒地区,相比较其他城市和地区,调研住区的绿地植物在过渡季节生长率和覆盖率较低,居民感知的植被量不够高。②部分多层住区的绿地环境质量整体较差,因而压力缓解所需的平均时间延长。③尽管部分住区绿地环境较好,但并非居民所偏好,其产生的缓解效益可能因此较低。此外,压力水平与日均绿地感知时长的关系在性别、年龄和收入水平上具有差异。
3)居民在住区绿地可感知到9类品质特征。研究得到不同于以往城市绿地相关研究的结论:①相对于西方国家对城市绿地的研究结果,秩序是一个新特征。秩序的感知偏好评价最高且与较高的压力水平关系最密切,表明在住区环境中,居民对于绿地的秩序、管理维护较为重视,在秩序性良好的绿地环境中最可能得到压力的缓解。部分受访居民表示修剪管理良好的草木即便长势一般,种类不多,也能获得较大满足感,这种心理满足与压力缓解密切相关[31]。②居民对于住区绿地秩序、趣味和尺度的感知偏好评价超过自然和物种多样性等特征,表明居民更偏好被良好管理和设计的绿地环境,并非在传统城市绿地相关研究结果中十分重要的自然元素。③调研住区属于严寒地区高建筑密度的城市建成环境,居民长期缺乏足够的绿地空间,对于绿地有一定的“尺度”需求,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尺度与压力水平的密切关系[32-33]。④社会性作为单独的特征,在以往城市绿地的研究中通常不利于压力缓解,主要是因为人群因身心资源的过度损耗只倾向于处理简单关系,而人与物相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简单。但结果并未表明较高压力水平的居民对其有较低的感知偏好,社会性也未作为负向特征出现在最优影响组合中。这表明住区绿地承载的社会性对压力水平的影响机制复杂,比如对于寻求放松、减压和平静的人群而言,社会性几乎没有压力缓解效益,对于主要目的是运动健身或社会交往的人群,其可从社会交往中获得愉快和身心放松的感觉[34]。⑤绿地环境品质较高的住区,其内居民的平均压力水平随日均感知时长的下降速率较质量较低者明显,表明压力缓解的品质效益会影响时间效益,二者间的交互作用有待深入研究。
综上,在中国的住区规划设计和管理服务中,可优先保证绿地的管理维护、创造一定的安静环境,设计较为开敞的绿地布局,然后再考虑使绿地更自然、动植物种类更丰富、设计更加趣味化。在住区居民对健康水平日益重视的今天,住区绿地规划设计在鼓励居民多接触绿地的同时,应当重视住区绿地的感知品质,保障绿地缓压的综合效益。
图表来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s):
本文图表均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