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同为安德烈-纪德的早期作品,《背德者》和《窄门》分别描写了背道而驰的两种极端人性造成的人生悲剧。前者主人公从刻板守旧的清教家庭戒律中解脱之后,秉持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国顾家庭责任和个人道德,却在极度自由放任中走向了更大的虚无;后者渗透着浓厚的清教禁欲主义氛围,描写男女主人公为了进入上帝的“窄门”而拒斥尘间的幸福,致使女主人公孤独地死去而男主人公懊悔地度过余生。本文将通过思考这两部作品,讨论自然人性与道德的冲突和博弈。
关键词:《背德者》《窄门》 安德烈·纪德 个体主义 禁欲主义
《背德者》和《窄门》是纪德早期的两部实验性作品,纪德称之为Recita(故事)或Stoies①,两部作品都有纪德的影子,比如作为故事背景的家庭成长环境、纪德与表姐的婚娴、在北非的旅行等,但小说中的故事与纪德的个人经历毕竟不同,在此我们着重关注个体的某一部分人性戏剧化,乃至极端化之后的终点。在《背德者》里,这一人性从回到自然逐渐转向了感官享受;在《窄门》里,则是由克制感情发展为病态的禁铜。纪德在《背德者》序言里说:“本书既不是起诉状,也不是辩护词,我避免下断语。”由此可以看出他并不是要谴责或维护“违背道德的人”之人性,而是顺着人性的痕迹任其发展,自己只将这一过程描绘出来,至于道德评价,则留给读者去思考。
一、人性的解放——人性的沉沦
《背德者》描写了一个从小生活在刻板守旧、循规蹈矩的清教家庭的男主人公米歇尔,在父亲临死前遵其愿与毫无感情的表姐玛丝琳结婚,在婚后旅行中慢慢发现妻子的魅力,自己也在优美的自然风光里和妻子的精心照料下由孱弱而变得魄健。因在旅行中解脱了沉闷枯燥的家庭和学术氛围,米歇尔的自然天性得到释放,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健康,其思想也开始经历困惑和转变:“我模糊地意识到文化、礼仪和道德所遮盖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财富,而这种模糊的意识在我身上日益增强。”米歇尔发现了自身的热情天性,他偏爱身边充满活力的人和事物,喜爱与之为伍,甚至为了夜里去送别志趣相投的朋友梅纳尔克,抛下深感不适、不久临产的玛丝琳,当夜妻子流产,他所谓的“为了孩子……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的道德在隐秘中左右摇摆。为了重新体验充满激情的自然天性,他不顾妻子加剧的病情,以疗养的名义带玛丝琳辗转周折、舟车劳顿,在妻子卧床不起时外出夜夜笙歌,沉迷在放纵和享乐之中,“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多久,这我心里清楚”。米歇尔没有像妻子照料他那样使对方好转起来,反而由开始对病弱的玛丝琳的怜爱变成了一种对病态之人暗自的鄙夷。最后玛丝琳孤独痛苦地埋在了异国他乡的黄沙之下,米歇尔却在感官的沉沦中走向迷失和虚无,不复最初体验到的快乐。小说结尾处他对朋友坦白:“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
纪德在构思创作《背德者》时,非常推崇尼采的超人思想,本书可看作是他对尼采的强者道德理念进行的一次实验。“在尼采看来,人的原本生命是独特而富有活力的存在,正是后天的柏拉图主义道德的教化才使人的生命趋于平庸、僵化和暗淡,亦即趋于虚无”③。尼采认为应当激发人的自由意志,进行个性化的创造,来摆脱这种平庸无能的状态。米歇尔的思想和身体健康转变可看成是这种理念的认识和实践。这种超人原则可以调动自己的生命意志,努力汲取更多的自然力量,從而强势地生存下去,但另一方面,这种强者道德却是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以践踏弱者道德来满足自身要求,实现自我价值。那个米歇尔为了见他不惜抛弃待产妻子,致使其痛苦流产的朋友梅纳尔克,可看作是这种强者道德的代表,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无视市井之徒对他的一切恭维和鄙薄,对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世俗之人充满鄙夷:“他们是人问最可鄙的东西,跟他们打交道就别指望有丝毫的坦率;因为他们唯道德准则是从,否则就认为他们的行为不正当。”米歇尔害怕被梅纳尔克视作那一类人,他把梅纳尔克当成自己强者道德的精神导师,但两个人不同的命运显示出这种超人理论在社会实践中的阻碍。梅纳尔克四处漂泊、了无牵挂,而米歇尔却受到家庭责任的羁绊,倘若他渴望成为梅纳尔克那样的强者,只能以牺牲妻子玛丝琳这种弱者来实现。妻子本身并无过错,却在凄惨和痛苦中病死他乡,因此纪德在序言中写到“本书叙述的悲剧”即是由这种极端个体丰义和家庭伦理道德的冲突造成的。“米歇尔的行为在他自身和外部社会之间形成了一种隐性的冲突,如果他无法将这种潜在的冲突化解开,最终很可能会走向虚无”(3)。
纪德在序言中强调自己仅仅书写故事,并不对米歇尔的行为加以维护或谴责,但是他通过对玛丝琳的善良体贴和米歇尔的自私背德的对比,显示出对这种极端个体主义的一种隐含的批判。因为米歇尔所谓的强者的自由和力量,是通过掠夺和抹杀弱者的自由和力量得到的,而他在达到自己所谓的理想状态之后,也并无真正热情与活力的生命体验,反而走向了它的反面——整日的乏味空虚与百无聊赖,“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把我从这里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损毁了……”所以纪德虽然深受尼采的思想影响,认同强者的道德是一种生命道德,而弱者的道德是一种颓废道德,“假如你在自身中听到像利他主义所认为的那种道德的命令,那么你就属于群蓄之列了。假如你怀着相反的情感,即你认为自己不自私、忘我的行为乃是自己的危险和毁灭,那么你就不属于群蓄之列了”。但纪德通过对这种极端个体主义行为的描写,体现了他对这种思想的清醒认识。也许我们可以说,纪德的精神中具有这种性格的部分特征,但是他通过故事性的替代,使自己在现实中没有走上这种路途。
二、人性的克制——人性的窒息
如果说《背德者》是对感官享乐的沉迷,那么《窄门》可以看作一种对圣洁状态的痴迷。故事以第一人称讲述主人公杰罗姆和表姐阿莉莎追求圣洁之爱,拒绝在现世中相爱结合,最后阿莉莎在苦行中凄惨死去,杰罗姆在懊悔中度过余生的悲剧故事。小说显然有着自传式的故事背景,主人公杰罗姆是在沉闷严肃、虔诚刻板、“一丝不苟的加尔文教的信仰和习俗中循规蹈矩地长大成人的”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莉莎对杰罗姆的感情,隐约体现出纪德对其妻子神圣不可侵犯的情感。单从作品来说,生长在宗教环境下的两小无猜的一对恋人,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观,杰罗姆“陶醉在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克己修身之中了,遗憾的是,久而久之我竞忘记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以至于不受点磨难心里就不舒服”(5)。而表姐阿莉莎却因为目睹母亲偷情,更加坚信尘世之爱的肮脏,因此完全拒斥两人的自然情欲,要把这种爱上升到天国的高度,在人世间受尽苦难,期待能在神圣的天堂里、在上帝的身边与爱人相聚。“他们纯洁善良,无忧无虑,朴实无华,他们从不自高自大,并且深深懂得只有使自己在上帝面前变得非常渺小,他们才会具有某种价值”。她在对人性的克制中走向了一个极端,不仅使自己的感情窒息,也亲手扼杀了两人此牛美好的爱情。她的柏拉图情结没有使自己和爱人的精神状态变得更好,反而使这种精神状态变得尴尬和扭曲,“本来我们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可是一见了面,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尴尬,感到双方都在装模作样?为什么我们会无言以对,沉默不语……”阿莉莎向往彼岸的神圣,认为现世的享乐会影响他们在来世长久的幸福,在她看来:“我们生来就不是为了追求幸福的。”而是为了追求“神圣的上帝”。甚至在杰罗姆“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哭得像孩子一样:‘没有你我就找不到上帝,‘没有你就找不到,没有你就找不到啊!”痛苦地向她告白时,她也丝毫不为所动;在她得知妹妹朱丽叶也喜爱杰罗姆时,她坚决要把杰罗姆让给妹妹,以获得善良的美德,从而更容易进入通向天日的窄门;凡此种种,甚至可以说是对极端圣洁的一种嗜癖。
阿莉莎对完美和神圣的迷恋,同然是经过戏剧化、极端化处理的,这种浓厚的宗教神秘主义色彩,也是纪德对于自己童年生长环境的一种自我书写,通过这种书写对僵硬刻板的家庭环境对自我的禁铜进行清算。《窄门》和《背德者》是接近对称的两部作品,他们分别代表了纪德内心两种性格的倾向:“在生活中:一方面,他对宗教的戒律恨入肌骨,决心做一个异教徒,一个热情的叛逆者;另一方面,他的苦行僧主义、禁欲主义以及总以基督徒的标准来处理问题的倾向,又表现出强烈的清教意识,显示了他的宗教焦虑……一方面,他视爱情为圣洁的殿堂,以柏拉图式爱情纯洁的火焰为满足;另一方面,他又以‘非道德主义者自居,‘在道德上却十分堕落。”(纪德语通过这出爱情悲剧的描写,纪德为我们展现了这种病态的人性造成的悖论,越是想要得到爱情越要追求上帝,就越想远离这种爱情;越是想要高尚美好的德行,就越从无形中显现出自己的自私,这是对禁欲主义的一种讽刺。
三、“枷锁”与“圣途”
自然人性与伦理道德之间是一种相互约束相互促进的辩证关系,适当的伦理道德可以引导、规范人性,但沉重的家庭或宗教道德却会挤压人性往相反的方向发展,这近似于生物学范畴里的“正反馈”与“负反馈”作用。没有人可以免于社会和道德的枷锁,获得完完全全的自由。即便是加缪借助《局外人》里的默尔索鼓吹人绝对自由,但默尔索本人却被禁铜在牢狱里以生命自由换取精神自由;而大多数人则像《人性的枷锁》里的菲利普那样,毕生周旋于身体、社会、宗教、家庭、情欲等无尽的枷锁之中。“恩格斯指出,自从私有制产生后,人的私欲一直是历史发展的杠杆……人的私欲有其存在的必然性与合理性。问题是,它一旦失去理性的束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恣肆妄为时,就成了人类发展与个性解放的对立面;个体对私欲的无穷追求将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地狱”。因此,自然人性若过度放纵而不加以克制,就变成了与自然人性相背、自私利己的个人主义。
克制通常意味着理性,如《窄门》里所特指的宗教理性,它是为着人类向善的一面去发展的。“在基督教的支配下,人为了运用知识理解上帝创造的事物,接近上帝,产生了‘科学,并以科学为背景创造了现代西方的科学文明”。人类有了上帝,可以有依赖感和充足的信心去面对生活,然而若把此生完全当作通往彼岸的桥梁或者来世的过渡而否定现世的价值,便会丧失当下的意义,乃至失去整个真实生命的意义,因此阿莉莎的活法是一种悲剧的活法。然而20世纪初的法国,“上帝遁隐”观念深入人心,纪德为什么还要塑造出似乎停留在中世纪灵肉二分、二元对立思想的阿莉莎呢?如果我们把这里的宗教禁欲主义看成一种符号,一种使人性变得极端克制的倾向,那么对阿莉莎而言,即使没有她所信仰的清教,也会有“替代性宗教”支持她发展这种“圣洁癖”。这也是人性的黑暗复杂之处,“人们的情欲在无意识中正像植物的根在土中觅食一般。……一切只见到植物在土上发展而不知道植物还有它土内的另一种发展的人,同样在人性中也只见到了光明的一面,而忽视了人性更复杂、更黑暗的另一面。而纪德一生孜孜不倦的努力却正是想阐明这从未被人启发的一角”⑥。
四、结语
纪德致力于真实,哪怕这真实看起来丑陋,1947年,他因“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大无畏的热爱和敏锐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了人类的问题与处境”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把不同人性之可能性推到极端,追寻自我的真实面貌,但由于自我的多面性,纪德一生也处于持续的自我斗争当中。每个人亦如此,人人都隐藏着米歇尔与阿莉莎的倾向,纪德在文本中隐含的批评也是对不同倾向的清醒认识与自我警示。
①⑥盛澄华:《盛澄华淡纪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7页,第60页。
②杨茂名:《试析尼采的个性整体主义》,《深圳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第28页。
③朱静、景春雨:《纪德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 年版,第323頁。
④⑤马丹:《纪德》,李建森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 店2002年版,第2页,第7页。
参考文献:
[1]安德烈·纪德.背德者[M].李玉民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 版社,2015
[2]尼采.权力意志[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 馆,1991.
[3]蒋承勇.人性探微[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4]岸根卓郎文明论[M]王冠名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 社.1992.
[5]蒋承勇.外围文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作者:房林慧,浙江工商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18级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