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涛 魏 艳
(江西师范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2)
在当代日本文坛,已经步入古稀之年的大作家村上春树(1949—)可谓是一位集视觉、听觉叙事为一体于频出佳作的世界级大作家。村上春树亮相文坛的处女作《且听风吟》(原题为《風に聞けよ》,直译为《听风吧》),其中的题目中便有“听”和“风的声音”的元素。在村上春树随后近四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当中,其中这种“听”、“声音”、“音乐”、“心语”等的形式成为合力构筑村上文学王国的主要生力军。毋庸赘言,通过声音叙事介入村上春树文学的研究将是一把行之有效且耳目一新的金钥,这将对于国内外的村上春树文学研究,乃至是对于日本现代文学研究中的方法和视角有重要的学术价值。通观日本和中国学界的“声音叙事”相关研究成果,可供直接借鉴与运用的方法论并不多见,且其分布领域宽泛零散,本课题将划分为声音叙事研究和村上春树研究中的声音叙事两个方面进行归纳与辨析。
对于声音问题重视的提出是在纠正以往相关研究中重视视觉中心主义的传统的维度上出现的。毕生致力于鼓吹后现代主义的德国新生代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olfgang Welsch)在代表作《重构美学》中第9 个主题《走向一种听觉文化?》中提到“我们迄至今日的主要被视觉所主导的文化,正在转化为听觉文化;这是我们所期望的,也是势所必然的。不光出于平等对待,在视觉称霸两千多年后,听觉理当得到解放;更何况且听的人也是美好的人。”[1]在这里,沃尔夫冈·韦尔施所倡导的是将听觉作为一个与视觉传统相对抗的概念,从文化学的维度上打破旧有的一统天下的视觉秩序的组织形式,孕育出全新的听觉有机体的形式,这本质上是一种通过扬此抑彼从而达到二者相互平衡的反策略。与此不同的是,中国学者钱钟书更加重视各种感官之间通感层面上的相互融通与互为辅助,在《七缀集》中写道:“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有温度,声音似乎有形象,冷暖似乎有重量。”[2]陶礼天教授所撰系列论文《虚静:艺术直觉的动态心理形式》(刊于《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2 期)、《乐感:听觉审美意象生成表现论》(刊于《文艺研究》1994年6期)、《“声亦如味”论新探》(刊于《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2期)、《<乐记>的音乐美学思想与“遗音遗味”说》(刊于《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1期)、《知音与知味:论<文心雕龙>的知音批评模式》(刊于《文史哲》2015年5期)等分别从声音静动、耳朵官能、音乐审美等多维度对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听觉文化进行辨析。在中国学界,真正将听觉与叙事统合于一体并将之概念化的是傅修延教授的论文《听觉叙事初探》中创建与“观察”平行的“聆察”概念,引进与“图景”并列的“音景”术语,通过阐扬听觉的艺术价值,针砭文学研究的“失聪”痼疾,“重听(觉)”作为一种反弹琵琶的手段,这有利于拨正视听失衡导致的“偏食”习惯,让叙事经典散发出久已不闻的听觉芬芳[3]。到了2015年,通过系统研究之后,傅修延教授撰文《听觉文化卷巨澜——“听觉与文化”学术研讨会综述》(载《文艺报》2016年3月23日第8 版)通过“听觉转向”与中国文化中的听觉传统、愿景与警示、声音和谐乃万物和谐、意义·符号与听觉空间、伴随文本·超文本与脑文本、文学经典与重要作品的“重听”等多个方面对听觉叙事这一全新文学理论进行“正名”与建立,最终目的是激活和提升人类自身感知外部世界的能力。
声音景观简称音景(soundscape),这个概念由加拿大音乐艺术家雷蒙德·默里·西尔弗(Raymond Murray Schafter)所提出,音景指的是一种强调单位个体、社会感知、理解方式的声音景观。音景通过基调音、符号音和标识音三种声音来合力描摹出存在于想象空间之中的声调风景[4]。法国电影艺术家米歇尔·希翁(Michel Chion)则在专著《声音》中探讨了遍及文学、音乐、艺术、日常生活等等不同领域的声音问题,并就声音的制造、声音的感知与声音的类型与建构等诸多话题展开了全面而丰富的讨论[5]。傅修延教授《论音景》首度将“音景”引进入文学中叙事学研究的领域,“音景(soundscape)又译声景或声境,是声音景观、声音风景或声音背景的简称。音景研究的第一人为加拿大的R·M·夏弗,其代表作《音景:我们的声音环境以及为世界调音》一书打通普通声音与音乐之间的界限,系统阐述了音景的构成、形态、感知、分类与演进,提出了要从声学上规划人居环境的宏伟设想(此即所谓‘为世界调音’)。”[6]
重视实证研究的日本学界关于声音和听觉的研究相对较少。主要有学者小川由美所著《语言获取与声音感觉的关联性》,其中指出:“日本人与以西欧语为母语的人相比在自然音与言语音的认知构造上存在差异,感受大自然的声音所给人带来的情绪也不同,这些差异会给人们对艺术文化的情绪和感觉带来重大影响,……刚出生的婴儿不存在语言上的差异,婴儿在父母创造的语言环境下长大并受到强烈的该语言的冲击,逐渐能区分特定的音韵范畴,而对于母语中不存在的音韵范畴,则失去对其感受性”[7]。可见语言与听觉之间所存在的因果关联,听觉在这种程度下能够影响并创造语言的声音。另外,日本国语教材编纂者、著名语言学家外山滋比古所著《听觉思考》围绕日语的发展史、特性、语法规则,结合如俳句、敬语等多种具体案例,深入讲解分析了何谓“听”、为何“听”、如何“听”,阐明了听觉的重要性,力图改变在日本人中已形成的“相比听说不如读写”的这种成见,以给听觉思维正名[8]。
日本的村上春树研究最早可追溯至1979年。当时村上春树凭借处女作《且听风吟》斩获日本第22届群像杂志新人文学奖,随后相关的研究见诸报端。对于日本的村上春树文学研究情况,中国学者杨炳菁在其博士论文《后现代语境中的村上春树》(2009)中进行过纵向梳理,可以分为以文艺评论家川本三郎和被称为“全共斗一代”的批评家为代表的全景式、粗线条概述的第一阶段(1979-1989),研究数量庞大、重视作品内部细微结构、研究者运用不同理论分析的第二个阶段(1990-2000),研究学者年轻化、跨国研究、东亚与村上春树的国际合作研究特色明显的第三个阶段(2001-)。而在另一位研究者尚一鸥所撰《日本的村上春树研究》(2008)中则不同于杨炳菁的研究综述方法,通过对1979年至2008年日本出版的92 部学术著作、检索到的530 余篇论文进行统计与分析,认为日本学术界对村上春树文学研究的投入在现代以来的作家作品研究史上是空前的,以评论家、大学教授为主体的研究群体,关注了村上现象与日本当代文学、村上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技巧、创作意识与小说倾向,以及外来影响与村上小说文本风格等相当宽泛的领域。综观以上二论,分别从纵横两个维度上对日本的村上春树研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归纳与分析,这为后来学者的基础研究提供了可资参考的重要范本。
中国的村上春树研究相对较晚,最早的论文研究当为北京师范大学王向远教授的《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与村上春树》(1994),该论通过村上春树文学自身所呈现的“自我的消解、意义的消解”来指出村上文学自带的后现代主义特征[9]。自那时起,随着中日两国间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与中国大陆读者大众文学阅读的升温,迄今25年,村上春树与川端康成、源氏物语等的研究已经成为中国日本文学研究的核心热点之一。根据杨炳菁的博士论文中的整理,她认为截止2009年,中国大陆的研究“严格来讲尚未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村上文学研究”,具体分为研究性专著欠缺和各类论文质量亟待提高。杨炳菁这种颇带“挑剔”眼光和选取评价的研究综述虽然道出了国内村上研究的部分现状,但是也存在相当的值得商榷之处。截止到其博论完成的2009年,国内已经出现了林少华、王向远、何乃英、王志松、孙树林、魏大海、孟庆枢、许金龙等国内一线日本文学研究者的相关论文,亦出现了诸如谢志宇、钟旭、赵仁伟、叶岗、吴雨平、曹志明、刘妍、尚一鸥等新生代学者的大量主题研究。当时虽无中国学者所撰的专著出版,但是很多学者的论文论点依然可圈可点,其学术研究价值得到日本学者的广泛认同。通观中国学界的村上春树文学研究,主要可以从如下方面来概括:第一是1980年代至1990年代前20年的村上文学翻译热方兴未艾,学术研究粗放,数量有限;第二是2000年迄今20年时间中村上全集翻译完毕,学术研究全面丰富,逐渐走过高潮期。主要的学术研究遍布文本分析与主题解析、村上文学与西方文论之间的关系讨论、比较文学视域中的村上创作、语言文体、翻译研究,以及村上研究的再研究等六个方面①。
村上春树文学中有着极为丰富的“声音”叙事特征,但是结合已有的研究来看,专门探讨此方面的成果还是比较少。在以有的先行研究当中,主要的相关研究集中于如下方面:
1.对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的语言节奏、文体、声音等角度的研究。霜崎宾的四篇系列论文《作家与文体:以村上春树作品中的欧化文风为中心》(2016-2018)从语言学的角度指出村上春树系列小说中呈现出的欧美文学的行文节奏[10],工藤彰、村井源、徃住彰文合著的《通过计量分析论村上春树长篇的关联系与历史变迁》以村上创作的12 部长篇小说为语料,在用词、选词上的维度上上升至行文的节奏上,揭示出村上文学日益明显的应时代变化而调整文字书写节奏的特征[11]。盐滨久雄系列论文《英语世界中的村上春树:美国版与英国版的文体比较》则聚焦于村上春树小说在英语世界的翻译问题,并指出其日文原版行文与从事英译日文学翻译的村上春树之间的多种脉承关联[12]。邹波《媒介符号与身体隐喻——村上春树短篇小说<电视人>论》着眼于媒介符号与身体感知的隐喻,分析个人面临电子媒介的入侵时,对外部世界信息产生的焦虑与疏离感,以及逐渐被电子媒介所控制的身体感知[13]。王玉华、赵海涛《<列克星敦的幽灵>的声音叙事论》则从自然界的声音、音乐叙事以及倾诉和聆听三个维度考察了《列克星敦的幽灵》声音叙事的独特性[14]。韩秋韵《节奏、韵律、呼吸、自然——作为村上春树翻译思想之重要概念的“感”》从村上春树翻译与创作的关联性入手,指出村上将原作与译作都视为活的生命体,强调翻译家需要把握作品的“呼吸”与“节奏”,译文要有音乐性,要呈现出一种“韵律之美”[15]。
2.村上春树小说文本及相关戏剧、影视剧、音乐等艺术形式中声音的研究,包括视听艺术、画外音研究等等。这类研究形式多样,数量庞大,代表性专著有村上春树英语版译者、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的《洗耳恭听:村上春树的世界》循着作家的创作生涯,以读者大众阅读的需求为中心解读代表作品之中的弦外音[16]。村上春树与戏剧、影视剧、音乐的关联性较多,由于《挪威的森林》、《遇见百分之百的蛋白质女孩》等相继影视化,栗平良树《村上春树与电影》[17]、徐子怡《被减掉的38 分钟:村上春树原作<挪威的森林>的影视化与中国上映影视版的受容问题》[18]、张静《论电影<燃烧>对村上春树小说的改编》[19]、野松循子《村上春树:音乐叙事中<1973年的弹子球>的世界》[20]、今井清人的7篇系列论文《村上春树的音乐:以鼠的三部曲为中心》等(2012—2018)[21]、吴思佳《理解村上春树的另一种方法——音乐》[22]、林少华《村上春树的音乐与“音乐观”》[23]、陈艳、陈高峰《莫言与村上春树作品中的音乐要素书写——以<檀香刑>和<挪威的森林>为例》[24]等等。
综上,整体来说,在村上春树文学的以往声音研究中,学者们较为偏重文本中用词的节奏、文体韵律、音乐和文本中的内在声音,从已有研究成果来看,专题研究村上文学中的声音叙事的论文不论是日本还是中国的学界,都是屈指可数的。在当前的世界文学中,村上春树的文学影响力日益扩大,尤其是每年“陪跑”诺贝尔文学奖已经成为当下世界文学中一道独特又靓丽的风景线。随着2019年诺贝儿文学奖结果揭晓的临近,村上春树势必又将掀起一轮文学阅读的高潮。因为,从学术批判的角度出发,有别于以往重视村上文学视觉效果的研究,从声音、听觉的维度入手,去探索村上春树文学中另一个风景独好的“音景”时空,这个课题的展开或许会为学界和读者提供一把打开村上春树文学世界的金钥。
注释:
①这部分的归纳参考了翟文颖《村上春树在中国的传播》(刊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18年1 期)、周倩等《中国大陆村上春树文学研究现状的定量分析》(刊于《科技视界》2015年4 期)、张昊《我国的村上春树研究现状述评》(刊于《日语教育与日本学研究》2013年1 期)、朱道卫《村上春树在中国的研究与影响》(刊于《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12年6期)、张敏生《近三十余年日本、中国内地村上春树研究述评》(刊于《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4期)和朱道卫《中国大陆村上春树研究述评》(刊于《长江大学学报》2008年6期)等,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