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玉茹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上海是王安忆创作版图上逐渐清晰的审美空间,在经过《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遍地枭雄》《月色撩人》《天香》等一系列上海题材的书写以后,基本形成了“以普通生命悲欣交织成的坚实外壳见证城市史乃至当代史。”[1](P1)的上海书写自觉。1995年在《钟山》杂志上发表的《长恨歌》“标志着王安忆上海书写的极致。”[2](P5)2018年新作《考工记》依旧聚焦上海,甚至直接被称为“《长恨歌》后又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转。”从表层看,两部小说都采取了“一人一城”的故事框架,描绘了20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末上海形形色色的市民生活图景,展示上海近现代都市化进程,但《考工记》和《长恨歌》相比,无论是叙事策略,还是主旨意蕴,都具有不同的展开方式和侧重点,这种自觉的转变彰显了王安忆上海书写的新一轮思考。
《长恨歌》以城市精灵“鸽子”作为俯瞰上海的视点,小说开篇就写道“占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3](P5)小说结尾王琦瑶离开世界时,鸽子依旧是见证者,“再过两三个钟点,鸽群就要起飞了。鸽子从它们的巢里弹射上天空时,在她的窗帘上掠过矫健的身影。”[3](P389)可以看出,“鸽子”视角贯穿小说,看尽城市里的罪与罚,福与祸。后者则摒弃俯瞰视角,采取地面平视视角,“鸽子”不再是人间精灵,而是老宅东墙下散发恶臭的鸽子窝,小说以归沪之子陈书玉行走的目光为叙述视点,他返回上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抬头,“抬头望。分明是上海的天空,鳞次栉比的天际线,一层层围拢。”[4](P5)“迈过电车路轨,路轨沉寂地躺在地面……一只肥硕的老鼠从脚下蹿过去。”[4](P4)“火上的瓦罐突突地小沸,有食物的香甜弥漫在空气中里,他吸吸鼻子,辨出南瓜的味道。”[4](P4)小说以地面为观看基准点,跟随陈书玉返乡归沪的目光,借他的视觉、触觉、嗅觉、听觉等感官体验,拉开了上海城市的历史帷幕。
叙述视点从“鸽子”到“地面”,意味着观看城市的视角下沉,高空俯瞰的视点广阔,相对静止,一般具有整体概括性。而从地面展开,潜入式的观看视角,更贴近变动混乱的日常生活,琐碎但真实感性。基于此,《考工记》呈现了不同于以往的市民性格和生活细节。
《长恨歌》借鸽子的高空视角,整体把握城市整体的建筑风格,并以此展现人文风景,显影了谨小慎微、聪敏精明、求新求变的市民性格。如弄堂,小说站在制高点以长镜头的方式掠过上海声色各异的弄堂:精致乖巧的老式弄堂、权势气派的石库门弄堂、阡陌纵横的棚户区杂弄、开放又内敛的新式里弄、防范又自由的公寓弄堂。形形种种的弄堂与上海市民的生活紧密联系,超越砖瓦建筑的外形,从而具有人类属性:细雕细作的木窗、细工细排的瓦、细心细养的花是上海人精致聪敏的生活写照;弹簧锁、铁栅栏、好进不好出的设计是谨慎和个人主义心理在作祟;鳞次栉比、挨挨挤挤的风格则又养成了勤勉拮据的性子。
列斐伏尔说过:“日常活动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处、纽带和共同的根基。”[5](P166)以动态的视点捕捉日常生活,可以窥见个体真实的性格变化。《考工记》就是在浮沉的日常生活中掘取出上海市民性格的另一面。小说虽然也从城市弄堂、街道和建筑出发,但没有采用“鸽子”的俯瞰、回望视角,对上海建筑、人情世情做出整体把握,而是站在陈书玉的背后,凭靠上海普通劳动者的眼睛,于家长里短、职场变动的人情世故中表现市民性格,陈书玉作为“活”的变动的视角,游走在漫长的时间里,相比“鸽子”较为客观的视角,能更真实地捕捉到性格的变化和本质。西厢四小开,“四个人一伙,集团军上阵,就有一股子气势,年轻力壮,有来头,又摩登。”[4](P14)早期的四小开摩登时尚,是风花雪月、小资情调的代名词,但经过时间的洗礼后,他们渐渐揭掉了“小开”的形象标签。在陈书玉的眼中,奚子几番调动成为政治要员,温润细致,暗中帮助了朱朱一家迁往香港;朱朱娶了盛宣怀外家的小姐后,从舞场回归家庭,从无愁浪荡子转向婚姻的坚守者,折服于冉太太的智慧与从容;大虞则始终恪守攻木之本,是老宅贴心贴肺的欣羡者,朴实无华。小说中虽然也刻画了精明机警的人物,如大妹妹、堂兄之流,但一以贯之重点突出的,还是踏实内敛的性格和相互惦念的友情,这明显不同于上海书写中冷漠的个人本位。
“贯穿王安忆上海书写作品的,是上海市民‘日复一日、点点滴滴’”[2](P1)的日常生活。不管是“鸽子”视点还是“地面”视点,王安忆都善于捕捉上海生活细节,书写“城市的思想和精神。”但两部小说描绘的生活细节大有不同,在《长恨歌》中,俯瞰视角捕捉到了上海整体的城市风貌,街头巷尾“王琦瑶们”穿的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街边照相馆里精心摆放的相片、弄堂里惹眼的伏天晒霉,这些带有小资情调的都市意象成为生活细节的参照物。而《考工记》中,王安忆的叙述视点是紧贴生活本身的,站在陈书玉的视角看生活,除了旗袍咖啡,还有水沟老鼠、地缝里的草、鸽子屎、啄食的鸡鸭,并且后者居多。混乱逼仄的另类真实,与精致摩登的上海,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上海印象,从某种程度上,也间接建构了上海城市的发展史。
米歇尔·德·塞托说过:“城市平凡生活的实践者生活在‘下面’(down),生活在被条条门槛挡住了视野的‘下面’。这种生活的基本形式在于,他们是步行者。他们的身体依循着城市‘文章’的粗细笔画而行走。”[7](P169)可以说《考工记》就是依循普通市民的脚步,以步行者陈书玉动态的感官体验作为观看城市的地面视角,抓住了城市平民日常生活的精髓,上海不再是鸟瞰视角下的整体印象,而是由无数零散、流动的碎片组成的真实生活,展现了容易被历史忽略,也更加真实充盈的沪上精神。
这不仅区别于王安忆的《长恨歌》,也打破了文学作品中的上海印象。不管是清末《海上花列传》里人欲横流的烟花北里,包天笑《上海春秋》中蜂花蝶影,还是新感觉派跳跃惊奇的狐步舞,亦或是张爱玲笔下的痴男怨女,都不约而同凸显出相似的上海印象:现代摩登、物欲横流、精致细腻,这些标签毫无意外地束缚了读者的思维,形成对上海的刻板印象。2012年当代作家金宇澄的小说《繁华》超越肤浅与媚俗,聚焦一直以来被忽略的普通市民阶层,有意地归真于日常,但仍不免有上海固有印象的余绪,而王安忆的《考工记》则以“零度聚焦的方式褪去了浮华、虚幻和繁荣。”[8](P160)将对上海的审美情致完全坐实到真实的市民性格、生活细节中去,开辟了上海书写的新视角。
女性被视为上海文化风情的代表,王安忆更是将女性作为都市想象的主角,她认为“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9](P84)“这座城市与女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0]《长恨歌》以女性视角切入,小说充盈着女性感觉下的都市意象,旗袍舞会、咖啡点心、绣花帷幔,欲望的诱惑和情感的纠葛更是层层深入,可以说“《长恨歌》的城市是一个女性视域中的城市。”[11](P67)但这种观念在《考工记》中有所松动,小说选择了世家子弟陈书玉,并在小说中构建了完全不同于王琦瑶传奇一生的平凡生活,以理性、克制和谨慎的笔法描绘了陈书玉与好友的聚散浮沉。
《长恨歌》细节铺陈,感情直接浪漫;而《考工记》克制冷静的理性思绪在小说中氤氲,具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效果。
《长恨歌》的表情表意“是一种华丽的、绵密的、在写实基础上的一种夸张。”[12](P154)在重叠堆积、寓意深刻的都市意象中,围绕王琦瑶展开了一卷铺陈浪漫的上海风情史。小说中男女关系复杂多变。王琦瑶学生时代与程先生互生暧昧,评为上海三小姐时做了李主任的情妇,在邬桥与阿二互生情愫,从邬桥返回平安里后怀了康明逊的孩子,结婚无果后利用萨沙的感情让他做了替罪羔羊,年过半百时和老克腊保持着两性关系。故事来来回回,永无止境,情感表述或浪漫直接,如李主任用口红在王琦瑶手背上打个印,告诉她这是他签署的一份重要公文;或婉转细腻,程先生多年后与王琦瑶重逢,做饭洗衣、照顾起居;或冲动感性,老克腊怀着对老上海的留念,疯狂爱上王琦瑶。
新作《考工记》明显淡化男女关系,上海小开陈书玉一生禁欲,真正引起内心波澜的只有采采和冉太太,小说描写也是极度含蓄和委婉。采采的名字“来自《诗经》‘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4](P18)《诗经》的这一句,暗含着采采与陈书玉的结局。采采属意他浮浪底下的仁厚和世家大宅的资产,但陈书玉心里清楚“世家往往与式微连在一起。”[4](P19)故处处躲避采采。两人情感的表达克制,但又使人心惊,王安忆将青春男女的满腹衷情诉诸于一盏灯与一扇门中,“进了弄堂,来到采采栖身的那一栋……久久听不见上楼的动静,亭子间的灯也不亮。他知道,人就在门的那边,轻轻一推,就进去了。时间过去,他终还是调转车头,飞也似的驶出去。”[4](P21)久久不亮的灯是采采与“情”大胆细腻的对峙;久久不开的门,是陈书玉对“情”谨小慎微的斟酌,从容客观的笔触下深藏着细腻隐忍的爱与情。如果说陈书玉与采采还有过简单的肢体接触,那么与冉太太则始终保持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得体关系,两人为救朱朱往返监狱与政府,陈书玉渐渐折服于冉太太坦荡如砥、不卑不亢的性情,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但小说几乎没有直接描写这段感情的文字,情感最浓烈之处,也就是冉太太书信抬头的那一句”阿陈,见字如面”与信末那一句“阿陈,你依然如故,只帮人,不让人帮你。”[4](P229)小说点到为止,没有过度渲染,但彼此的惦念之情却弥漫心中。
王安忆采用男性视域观照上海,不仅在男女情感上完成了铺陈到克制的转变,在主人公的性格、命运走向处理中也有明显反差。
《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带着传奇性质、时代气息,是典型上海弄堂的女儿,因而身上具有典型的都市化、物质化的世故人情。乔治·西美尔认为都市人“充斥着对数量价值而非质量价值的决策、均衡、算计,想要尽量将之降低。这无疑助长了时代理性的、斤斤计较的特性。”[13](P106)生于声色犬马的大环境下,长于家长里短的弄堂中,王琦瑶的性格里必然有精明务实、求新算计,和热爱繁华上海的精魂。
精明算计是个体“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调动各种手段,发挥各种技巧,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个人的智力资源,以取得个人的最大利益。”[14](P318)的一种聪明。显然,王琦瑶是聪明的,从19岁开始就清醒地周旋于人世间。在爱情中,她与程先生暧昧不明,以此支撑蒋家寄人篱下的生活;遇到李主任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权力和金钱,并识相地不问政事,迅速抓住了李主任的心;在与康明逊结婚无果后,冷静谨慎,利用萨沙代人受过;因怀着对老上海的热爱与老克腊缠绵悱恻,也因清醒的务实心理坦荡接受他的离开。精明与务实在日常生活中紧密相连,怀旧的情绪中带着微微的求新诉求,顺其自然的性格又建立在笃定的自我定位中,拥有这样的上海精魂,其人生毋庸置疑是传奇的,她辗转于弄堂、爱丽丝公寓、邬桥,最终又回到弄堂,生命轨迹的圆周式移动,暗示着王琦瑶对于上海的追寻与怀旧情绪。
《考工记》中的陈书玉“不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也不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喝下午茶、围炉夜话之人。”[8](P161)他不曾发达,也不曾沉沦,心怀赤城,不沉迷风月,与好友在时代的潮流中裹挟前进,在柴米油盐、吃穿用度中兜兜转转、笃定坚守,直至岁月染了白头。
“顺其自然”的真理贯穿整个小说,也是陈书玉性格中最突出的特点。王琦瑶的性子里也有“顺其自然”的信念,但“她知凡事不可强求,自有定数的天理,她也知做人要努力的道理。因此,做什么都需留三分余地,供自己回转身心。而那要做的七分,且是悉心悉意,毫不马虎的。”[3](P89)从这里可以看出,王琦瑶是三分顺意、七分努力。而陈书玉则是做到了七分顺意、三分努力。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于万般无奈、没有退路时,顺其自然做了决定。去西南重庆,阿陈“对了奚子殷殷的眼神,背后是采采的暖香,一推一拉,当即应下,两人约好,次日在火车站碰头。”[4](P21)没想到这一去竟阴差阳错地为往后顺遂的日子提供了保障;从西南回到上海,被祖父留住,在他大床的对角搭一张铺,虽并不很亲但不好推辞,竟在闲谈中朦胧知晓了祖宅的来历;因生活拮据,大虞出事,他接受了“弟弟”的引荐,当了小学教员,竟“恰巧挤进一九五〇年参加工作的期限,转入国家编制。”[4](P66)在特殊时期,他也想离开老宅,但家中长辈绝口不提婚姻大事,他没有办法,这一留就是一辈子,与老宅相互慰藉,体味人生。相比王琦瑶精致浪漫的圆周式风情史,陈书玉仁厚踏实,静水流深的线性生活也足够打动人心,更贴近现代人的生活常态,尽管仓皇迷失,但总能遇到纯良的人,不至于荒唐不堪,同时也烛照了上海踏实内敛、顺其自然的生活哲学。
时隔20年后的上海书写,王安忆采用男性视域来构建小说,世家子弟陈书玉与沪上淑媛王琦瑶性格迥异,命运相悖。如果说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女儿,是上海繁华的文化编码,那么陈书玉则是都市繁华、时代动荡的非典型都市形象,他从“西厢四小开”逐渐沦为城市平民,世俗生活使他褪去了上海小开“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特点,一生禁欲,与好友互帮互助,成为时代洪流中愈发普通的一员。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上海书写中固有的个人本位主义、崇洋、欲望、市侩的市民性格,他完完全全区别于精明强干的吴荪莆、纵情声色的风流浪子范柳原,和新感觉派笔下忧郁的浪荡子,陈书玉是上海书写中独特的存在。
所以说,《考工记》性别视域的转变,不止是小说主人公性别的置换,更多的是一种文学思考的实践,转换性别视角,从《长恨歌》传奇繁华、怀旧情怀的对立面去窥探上海发展中容易被忽略的历史人物和片段,以形成自觉、全面的上海书写,展现饱满、完整的上海历史。
《考工记》中的人/宅对应关系依旧延续着《长恨歌》的人/城模式,但叙述重心有所变化,《长恨歌》以城立人,以人写城,在人/城的故事框架中,突出人物情节,窥探上海的城市意蕴;而《考工记》在上海大的背景之下,又设置了与陈书玉联系更为紧密的老宅,强调时代洪流下普通市民的情绪变化,人物相对应的空间建筑缩小,但立意却在显影上海风情的基础上,进一步上升到城市发展历史的层次,完成了对上海历史的独特审美观照。
王琦瑶对上海魂牵梦绕的“情”,陈书玉对老宅若即若离的“情”,是小说叙述的情感支撑,由“情”展开,小说的叙述重心并不相同,《长恨歌》重点在于“人”,以王琦瑶对上海的“钟情”为故事的逻辑起点,辐散出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个人生阶段都会涌现新的人物、发生新的故事,情节紧凑;《考工记》重点在于“宅”,以陈书玉与老宅共经风雨的“深情”作为小说的叙述动力,呈现人宅一体、跌宕起伏的遭遇,情节疏离,情绪流动。
首先,小说的目录已初现端倪。《长恨歌》共分为3 部12 章,每章又各设若干小节,每一小节都是以人物、情节直接命名,一目了然。如程先生初次登场,小说就直接以“程先生”作为章节标题,多年以后两人重逢,又以“还有一个程先生”作题,程先生跳楼自杀一节,则选用极具象征意味的诗句“此地空余黄鹤楼”为标题。而《考工记》只是分为6 章,每章节选取小说片段作为说明,如“他们家世代过来,散了多少人和物,偏偏留下它,不晓得是福还是祸!”“他不像以前害怕和嫌恶这宅子了。”可以看出,片段不是介绍人物出场和情节概况的,而都表现了陈书玉内心的情绪变化。
其次,由目录进入文本,转变清晰可见。王琦瑶从娉婷少女到死于非命,历经人生沧桑,对于摩登上海的“钟情”从19岁成为上海三小姐时就已经形成并且成熟;“上海小姐”初选后,王琦瑶起了奢望,她甚至觉得“这月亮也和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3](P55)月亮的冥想暗示着她情感的偏向,而后成为上海三小姐,选择李主任是王琦瑶“钟情”上海、“钟情”物质的情感的最终成熟,并成为王琦瑶笃定的基本原则。自此,小说中不断以人物和情节来强化王琦瑶迷恋上海、不妥协、不回头的精神:爱丽丝公寓里,王琦瑶与蒋丽莉讨论“面子”和“里子”问题,据理力争;邬桥时期,豆腐少年阿二对王琦瑶的爱与膜拜,唤起了王琦瑶归沪的心;住进平安里后,与严家太太争奇斗艳,出奇制胜,仿佛回到了上海选美的繁华场上;薇薇时代,仍年轻清秀,保持优势;面对康明逊和老克腊的抛弃,王琦瑶始终坦荡、不卑不亢,真正做到了“经得起浮沉、耐得住世情。”
相比较《长恨歌》中以王琦瑶为中心辐散情节的阅读体验,《考工记》中的陈书玉从某种程度上属于小说的一个引子,借世家子弟的身份,以闲散笔法和闲谈碎语勾勒出一座历经岁月的祖传老宅。时代变化,陈书玉与老宅的关系从亦敌亦友到终成挚友,经历了敬畏好奇、忌惮焦虑、困顿惆怅和深情维护四个阶段,情绪变化细水长流,动人心魄。初回上海时,“忽发觉它的肃穆的静美。”[4](P5)与祖父遍走楼上楼下,欣赏八仙过海的砖雕和传说,“他寻找北斗七星,沿连线对照,企图证明宅子的方向。”[4](P55)心生敬畏;上海解放,大虞出事,临别前“有产就是有罪”[4](P58)的叮嘱让陈书玉心里一沉,觉得那“木质结构的房屋,紫檀幽微的光,仿佛古尸身上的防腐剂。”[4](P69)朱朱出事后,对于祖宅,陈书玉更是焦虑不安,“不晓得是福还是祸!”[4]96强硬的年代,他的情绪更加复杂,“那一边有故居,这一边是新知,他在中间,哪边也摆不脱,舍不下,满心怅惘。”[4](P120)时代洪流的冲击、老宅的规避让陈书玉困顿不堪,但此时已与老宅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联系;瓶盖厂入驻老宅是陈书玉情感变化的一个节点,居委会刚刚宣布消息时,陈书玉眼前暮色“霎时变了颜色,灰里添进橙黄,冷调子成暖调子,遮盖了院中的凋敝。”[4](P125)自此,人屋一体,共同度过了艰难的饥馑年代,三层阁楼,上下穿梭,“简直是一个光明世界。”[4](P170)陈书玉逐渐起了维护、修缮老宅的心,正如小说中写道“他仿佛被这宅子下了蛊,走不脱了。”[4](P171)
小说情绪的表现并非是单一的,对老宅的情感从敬畏到忌惮,从困顿到深情的过程中,陈书玉对于人生命运的情绪变化也浸润其中,对命运的把握从慌张迷茫到静观其变,是时间沉淀的加成,也是陈书玉自我沉淀的拔高,小说中多次描写陈书玉的心绪,“生活就是这样,一径往下过。”[4](P640)初显他对于生活的理解;“相信运势,所谓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一个人不能总站在顺风。”[4](P720)“事情不求它好起来,只不要坏下去,所以,保持现状即可。”[4](P168)已经显露出陈书玉对于苦难的超越与从容;“集大半生的经验,都是一动不如一静。”[4](P228)“以静制动”说已然富含哲学意味,无论动静,人都有既定的归宿。
《长恨歌》以王琦瑶为主线,通过人物和情节强化其极具上海风情的性格,并在写王琦瑶前,以鸽子视角描述了上海成片的弄堂里巷、大量的人情风俗,目的在于将王琦瑶与上海融合在一起,书写王琦瑶传奇精致、力争上游的人生,实际上也就是在书写上海四十年间的华美与颓唐,正如王安忆本人所言: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这个女人(王琦瑶)只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代言人。”[6](P16)“上海是一位女性形象,她是中国近代诞生的奇人,她从一个灯火阑珊的小渔村变成‘东方的巴黎’,黑暗的地方漆黑一团,明亮的地方又流光溢彩得令人炫目。……王琦瑶是一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女人,她和上海一样能受委屈,但她百折不挠。”[12](P89)可以说,《长恨歌》将上海女性的品质放大,使王琦瑶艺术化地成为上海的象征,就连王琦瑶每个阶段出现的人物本身也具有象征的意味:李主任象征权力、程先生是上海绅士的典型、康明逊是上海小开的化身,众人在王安忆堆砌的情节故事中,进进出出,完成了王安忆上海书写的都市想象,借城立人,以人窥城由此可见。
《考工记》也具有“一人一城”的故事外壳,借陈书玉的浮沉来书写上海生活的另一个层面,但小说无意于陈书玉的形象构建,而是着重呈现老宅的前世今生、修复风波,渲染了他对巍巍老宅的情感走向,探索历史规律,正如小说封面所说“几枚旧友,浮沉聚散六十载;一幢老宅,静看人间数百年。”重点落在人间数百年(历史),借人立屋,以屋涉史的意蕴呼之欲出。
陈书玉与老宅相守相依,老宅的遭遇与陈书玉的情绪相互浸润,共同成为动荡、稳健的历史进程的观察者和亲历者。老宅的故事开始于陈书玉从重庆小龙坎归来,自此,陈书玉、老宅和时代就紧密相连。建国初期,老宅宛如海水中的礁石,神秘肃穆;大炼钢铁时,老宅中的金属器物成为燃料;文革时,一院子的书与字画成为灰烬;饥馑年代,老宅萧索,瓶盖厂停办伙食,老厨子偷盗铁皮被抓走;高考恢复后,老宅门庭若市,成为补习班;改革开放时期,老宅交公可以换取浦东商品房;新世纪来临时,修复计划失败,彻底与历史说了再见。时代与老宅构成了超越人情世情的时空对话,时代记忆在老宅中不断演绎重叠,从人人惊羡到颓圮破败,代表着木质建筑时代的终结,以录像带的方式演绎了上海浮沉发展的面貌,在颓败的气息中透露出另一种社会文化格局的开启,客观显影了中国百年历史的进程。“以屋涉史”的写法将时代厚重的历史感,巧妙地下沉到客观的人工构筑物,结合人物面对时代潮流的情绪,建立起人物与建筑的血脉联系,使得建筑物超越自然形态,获得显影历史的感性功能,所表达的历史感沉重但不浊重,轻盈但不轻浮。
新作《考工记》是王安忆上海书写常书常新的突破,作家以敏锐的眼光洞悉了上海书写中经常被忽略的历史片段,大胆解构了“女性与城市的体认关系,”[2](P146)并自觉转变《长恨歌》中的俯瞰视点,以世俗生活中行走的男性目光作为观看城市的视角,动态理性地捕捉到了普通日常生活的真实面貌,以混乱琐碎的市井意象替换精致华美的都市意象,以仁厚纯良的市民性格打破了上海的刻板印象,烛照了上海踏实内敛的生活哲学,为理解上海提供了新的文化资源,并将对历史命运的思考揉碎进木质建筑老宅中,借屋立人、以屋涉史,在从容克制的笔调中完成了上海书写的立意拔高。
王安忆极具书写自觉,《考工记》中叙述视点、性别视域和叙述重心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是站在《长恨歌》的对立面去建构的。这并不是作家写作立场的动摇,而是上海书写的又一次成功位移。反映了王安忆对于上海书写的自觉坚守和开创,这是当代作家所需要的时代精神。“考工”考的是陈书玉在时代洪流中的自我精神史,也是祖传老宅见证时代的观察史,更是王安忆自觉创新、坚守内心的写作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