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霄
内容提要 麦金太尔在他的成名作《追寻德性》中开发了一种德性理论。这个理论既被他用来批判启蒙自由主义传统,也是他用来应对西方文化衰落的一项实践筹划。以此为基础,以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为框架,借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和涂尔干的社会学,可以讨论一个马克思主义伦理学问题:在道德贫乏的资本主义社会如何开发实践资源?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解释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核心地带客观存在的职业伦理关系。涂尔干的社会学解释了职业伦理如何发挥特定的政治和社会功能。这两条线索汇聚在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中,系统地解释了一种道德合理性的社会背景、历史基础和现实条件。而这一被系统解释的道德合理性,将为一种新的实践筹划提供理论上的指导。
麦金太尔在他的成名作《追寻德性》中开发了一种德性理论。这个理论既被他用来批判启蒙自由主义传统,也是他用来应对西方文化衰落的一项实践筹划。在《追寻德性》首版的末尾,麦金太尔说道:“现阶段最要紧的事是构建各种地方性共同体。在已经来临的新黑暗时代,这些共同体可以把人类的文明、理智与道德的生活延续下去。既然诸美德传统可以从上一次黑暗时代的恐怖中幸存下来,我们就有理由对此报以希望。”[1]Alasdair Macintyre,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South Bend: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2007,p.263.麦金太尔这里说的新黑暗时代是指资本主义社会。在他看来,启蒙以来的西方文化传统已被资本主义带入死胡同。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构建各种带有共和性质的地方生活共同体,远离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使人类值得珍藏的文明成果得以保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看作一项面向实践的理论筹划。其理论价值在于:为构建这种小型生活共同体提供指导意见和设计方案。
显然,麦金太尔设计的应对方案是退守型的,即退出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通过在核心区域外围建立不受资本主义控制的生活堡垒来守护带有传统美德的健康生活。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能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构建这类共同体呢?其实,麦金太尔早年参加左翼政治活动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考虑。原先,他想用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填补马克思主义道德概念,但他后来并未在无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群体中找到这一概念赖以生长的基础。政治实践的挫败使他在20世纪70年代前后放弃了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转而进入专门的德性伦理学研究。但在我看来,麦金太尔早年的实践筹划仍然具有深远的现代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在《追寻德性》中所做的理论工作仍然可以被看作对这一实践筹划的延续。只不过在麦金太尔后期的工作中,这项筹划不再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开展。麦金太尔之所以放弃用马克思主义道德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开发道德资源,主要是因为他把马克思主义也看作启蒙自由主义传统的产儿。但严格说来,麦金太尔只看见了两者之间在传统上的延续性,却并没有发现马克思主义在继承启蒙自由主义传统基础上对后者的超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从理论上讲,是因为麦金太尔在理解马克思的社会学时做了去政治经济学的处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首版的最后一章“追寻德性:是尼采或亚里士多德,还是托洛茨基和圣·本尼迪克特”中向马克思主义伦理学发问:如何在道德贫乏的资本主义社会开发道德资源?本文讨论的内容就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在麦金太尔看来,马克思主义之所以不可能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开发道德资源,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在骨子里是一种乐观主义。因为无论它对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制度批判得多么彻底,它都深信不疑地断言,在由资产阶级制度所构成的社会里,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所需的一切人与物的前提条件都正在积累之中。可是,如果发达资本主义的道德贫困真像许多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的那样,那么,这些未来所需的资源从何而来呢?”[1]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South Bend: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07,p.262,p.273.简单地说,麦金太尔想表达的深层含义是:既然资本主义社会和资产阶级道德被马克思主义者批判得一无是处,我们如何还能寄望于这样一个社会朝着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良好方向发展?我们能借助什么资源去改造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社会主义道德?在“第二版跋”中,麦金太尔把德性理论简明地解释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把德性理解为获得实践内在好处(good)的必要品质;第二个层次把德性理解为对过一种整体生活有益(good)的品质;第三个层次是把前两者与追求一种人类的好(good)联系起来。只有在一种持续存在的社会传统中,这种好(good)才能被解释清楚并拥有。”[2]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A Study in Moral Theory,South Bend: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07,p.262,p.273.为方便表述,我把这三个层次分别简称为“德性的实践层次”(Virtues in Practices)、“德性的生活层次”(Virtues in Lives)、“德性的传统层次”(Virtues in Traditions),并分别用VP、VL、VT来表示。从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来看,这里的关键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找到某种VL。这种VL不仅是延续某个VT的活体,也是定义VP的共同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把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看作一种寻找和构建某种VL的实践筹划。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市场经济”界定为麦金太尔德性理论意义上的VT,认为“市场经济”已然成为人类社会一种强劲的生活方式和传统。在这一传统中,客观存在着建立在现代社会化大生产基础上的伦理关系。资本主义这个概念的核心含义是这种现代生产型社会的一种生产关系及财产关系。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度阻碍和扭曲着现代生产型社会的健康发展。这就提醒我们,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道德批判的同时,不能把生产型社会中客观存在的伦理精神一起抛弃。这无异于把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1]张霄:《经济关系的人格化与自由个人的现代联合》,〔南京〕《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由此,我将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开展一种双向融合的工作,即一方面借助麦金太尔在VT中通过VL定义VP的德性理论确立分析框架,另一方面借助马克思基于政治经济学的社会理论在这个框架中寻找VL。首先,我们应当了解麦金太尔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不可能出现VL的理由。在第16章“从诸德性到德性以及追寻德性”中他说:
现代世界绝大多数人所做的工作,就实践的本性而言,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它们不能被理解为本身是具有内在好的。当生产转移到家庭之外,现代性诞生的关键时刻便来临了。只要生产劳动还是在家庭结构中进行,就可以很容易也很正确地认为这些劳动不仅是维系家庭共同体的一部分,也是维系那些由家庭共同体维系的更大的共同体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劳动从家庭中转移出去并服务于非人的资本时,劳动的意义就开始与其他一切事物相分离,一方面服务于生存需要以及劳动力的再生产,另一方面服务于制度化地榨取劳动力。贪欲在亚里士多德主义中是一个恶习,如今却是现代生产劳动的驱动力。大部分像生产线上的劳动这样的现代劳动中体现的目的-手段关系,必然外在于劳动者所寻求的好。因此,这类劳动已经被排除在自身具有内在好的实践领域之外。相应的,实践也被移到了社会和文化生活的边缘。艺术、科学和游戏被认为是极少数专家的工作。我们其余这些人,只可能在闲暇时候,作为旁观者或消费者获得这些活动的附带利益。在过去,社会中心概念是参与实践。而现在,对大多数人来说,审美消费才是中心概念。[2]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 A Study in Moral Theory, South Be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2007, pp.227-228.
这是《追寻德性》中唯一一处从经济角度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心理现象的地方。不难看出,麦金太尔显然认为只有传统家庭社会中的生产劳动才能养成VP,而现代性的生产劳动却不适合。因为现代性的生产劳动服务的是“非人的资本”,劳动的主观目的仅仅是生存和繁衍,劳动在客观上不过是资本追求价值增值的工具。换句话说,生产劳动本应具有的内在目的成了无确切目的的个人谋生手段和资本逐利工具而与劳动实践所能带来的内在好处(good)相分离。现代生产技术条件和精神活动水平的不断提高加速了这一过程,使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退出各种本可以带来真正好处(good)的实践领域,成为无足轻重或可有可无的生产者与消费者。
正是基于这种悲观认识,麦金太尔才会认为,马克思主义者要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建立那种克服了异化、废除了虚假意识、有着平等博爱关系的共同体(VL),只能是乌托邦式的空想。麦金太尔的悲观情绪或许源于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切身感受,或许源于他对亲历的社会主义实践的失望沮丧。对此我们不去深究。这里更为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否真的没办法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寻找或建构用于道德实践的资源?这个问题显然包含两个相互呈现的方面:一方面,如果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源,我们就没有实践任何道德筹划的前提;但另一方面,那些能被加以利用的资源往往又是在实践道德筹划过程中才被发掘出来的。这意味着:如果在某一VT中没有现成的可以用来定义VP的VL,我们如何才能在VT中找到可供开发的资源建构一种可以定义VP的伦理关系?又如何才能通过对这种伦理关系的分析讨论构建某种VL的可能性?结合上文所引的一大段话来看,要讨论这个问题,生产劳动是个很好的切入口。
生产劳动这个概念是贯通麦金太尔德性理论和马克思社会理论的一个枢纽,也是最有可能培养VP的实践活动。麦金太尔也关注生产劳动,但他并不认为现代性的生产劳动是培养VP的实践活动,因为现代性生产劳动受一种“制度化的贪欲”驱使。它的实践目的被扭曲了,从事生产实践所能获得的内在的好(good)由此也不复存在了。但从马克思主义视角来看,麦金太尔对现代性生产劳动做了过于负面和悲观的理解。要认清这个问题,应对现代社会生产力系统有深入的了解。马克思反对的是套在现代社会生产力系统身上作为生产关系的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个枷锁。马克思显然不会反对社会生产力系统及蕴涵在这个系统内的伦理精神,因为它是根本的历史驱动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讲,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区别确切来说应被理解为现代社会生产力系统的资本主义阶段和社会主义阶段[1]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最后部分讲完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后,转入了对“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的讨论。在他看来,虽然小生产是发展社会生产和劳动者本人的自由个性的必要条件,但小生产是排斥生产资料聚集,排斥协作和分工,排斥对自然和社会的调节,排斥社会生产力的自由发展。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的雇佣劳动制,借助劳动与资本的分离,帮助社会建成了以市场为导向的社会化大生产系统,使生产资料的集中和生产劳动的分工协作确定下来成为体系。被集中起来的生产力显然就有了区别于小生产的公共性,自然就有出于这种公共性要求的社会调节。而已经形成的生产劳动的分工协作显然深化并扩展了劳动的社会化,自然也就有出于这种社会化要求的平等、互利、合作。但被社会化大生产催生出来的公共性、平等互利、协同合作这些伦理精神,却是和私有制的自利精神背道而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不是从天而降的乌托邦,只不过是社会正常发展过程中顺理成章的事是非常精当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2-875页。。所以,即便是马克思理解的资本主义经济基础,也需要从生产力的积极方面和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消极方面两边来看。其实,这里所说的蕴涵在现代社会生产力系统中的伦理精神,就是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提及的无产阶级道德的伦理基础。而无产阶级道德就是恩格斯在生产力系统内部的伦理关系中挖掘出来用于实践政治筹划的精神资源。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的表述来看[2]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说:“人们自觉地或不自觉地,归根到底总是从他们阶级地位所依据的实际关系中——从他们进行生产和交换的经济关系中,获得自己的伦理观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他对伦理和道德是有所区分的。恩格斯讲到的“伦理观念”,就是现代社会生产系统中客观存在的伦理关系。封建道德也好,资本主义道德或无产阶级道德也罢,都是在这个伦理关系中定义自身道德立场并筹划政治实践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客观存在的现实的伦理关系完全可以在积极力量和消极力量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开出不一样的未来。
从积极的一面看,随着现代科学技术迭代更新速度不断加快和科技成果转化模式日趋成熟,劳动者在生产劳动中获得了更广的视野和更多的自我实现空间。劳动技术手段越是发达,劳动者在生产过程中就越是能获得更多的内在的好(good)。因为能把工作做好的前提是对劳动技能的熟练掌握。而劳动者必定会在熟练劳动技能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提升智识水平。随着自动化系统、计算机网络技术和数据科学的不断发展,社会生产力系统在转变产业结构的过程中必将把越来越多的体力劳动交给“人工智能劳动者”去完成。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将从事更为复杂和高级的精神劳动。从这个发展趋势来看,劳动者不但能在劳动中获得小生产条件下想象不到的基于某种劳动实践的内在的好(good),还能在这个现代性社会生产系统中获得基于复合型劳动实践的多种内在的好(good)。只是,技术革新所带来的产业升级势必造成结构性失业。劳动技能不再被社会需要而使劳动者丢掉工作的情况对未来劳动者来说可能是一个常发性风险。这需要社会管理者要么把专门的职业培训体系纳入社会福利系统,要么鼓励教育机构有针对性地开发“职业迁移培训”项目。而更为开放的学习渠道和互联网技术在知识传播方面的贡献将在客观上助力劳动者加速完成转业或技能升级。总之,这是生产劳动在现代性生产力系统中可能获得的积极一面。不难发现,社会生产力系统的自由发展,不但不会与劳动者对立,反而可以使劳动者通过生产劳动获得前所未有的内在的好(good)。
但从消极的一面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在积极方面提升劳动者劳动技能和智识水平的科学技术,现在有可能变成和劳动者“抢饭碗”甚至把劳动者“踢出局”的“罪魁祸首”。类似的问题在大机器生产时代早期就已经出现,马克思对此早有预见。针对当时热议的“机器排斥工人”现象,马克思认为,工人秘密捣毁机器不但不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反而会逼着资本家用自动化程度更高的机器替代人力。工人显然不知道,让他们丢掉饭碗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作为社会生产力的自动化机器,而是机器被私人占有的财产关系。人与人之间这种看不见的社会关系,被资本主义的物化方式遮蔽了,使工人误以为机器才是自己真正的对立面。现在看来,这一观点仍然适用于我们今天对智能生产的讨论。在资本受公共性约束的条件下,智能生产可以把人从机械化劳动中解放出来做别的事。公共性内在的伦理精神将要求社会有计划地转移和安置相关劳动力人口。但在资本控制社会的条件下,被人造劳动者替代的活人劳动力将会成为多余人口和社会福利系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正如卡普兰在《人工智能时代》里所言,“马克思是对的:资本(其利益由管理者操纵)和劳动力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而最终失败的则是工人。……作为一位经济学家,马克思在还没有想到人造劳动者的时候,就理解了工业自动化会用资本取代劳动力。但他无法预见的是,合成智能也能用资本来取代人的头脑。……真正的问题在于,富人仅仅需要不多的人(如果还需要的话)来为其工作”[1]〔美〕杰瑞·卡普兰:《人工智能时代:人机共生下财富、工作与思维的大未来》,李盼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在这种大背景下,劳动者对这个体制的反抗能力会越来越弱,甚至趋向于零。这也难怪麦金太尔会对西方世界薄弱的社会主义力量感到心灰意冷。
如果说现代性社会化生产劳动有着两种未来,那么,实践筹划就比纯粹的理论认识更为重要。这意味着,道德选择不是一种关于合理性论证的理论筹划,而是一种基于现实行动的实践筹划。从这个意义上讲,抽象的道德的确不能改变什么,那是因为它还没有获得现实的力量。但任何一种能把历史往更好地方改变的现实力量都应当是有道德的。这意味着,如果缺乏道德上的实践筹划,任何一种社会变革都将失去意义并不能长久持续。从这个意义上讲,G.A.科恩是对的:“我从不相信规范性原则与社会主义运动无关。我不相信许多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的那样:因为社会主义运动是受压迫人民为了自身解放所进行的斗争,所以,这里根本不需要特别的道德激励。我之所以认为没有这回事,部分是因为我在童年时候亲眼看见了身边那些积极的共产主义者巨大无私的奉献精神,部分是因为更深思熟虑的理由,即任何受压迫的工人的自利心都会让他待在家里,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介入一场他参不参加都不会影响其成功或失败的革命。革命的工人,这个没有特殊物质利益的资产阶级天生的同路人,必须有道德的激励。”[2]G. A. Cohen, History, Ethics and Marxism, Introduction in Self-ownership, Freedom and Equal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3.
相比科恩在政治哲学领域积极的理论工作,麦金太尔在《追寻德性》中的态度显得有些消极。不过,即便是科恩觉得异常重要的“道德激励”,如果没有麦金太尔德性理论中的VL做实体,恐怕也使不上劲。更进一步说,虽然我承认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对马克思主义伦理学有益,但我并不认同他把VL放置在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之外的做法。那么,我们可以在资本主义经济系统之中建立VL吗?很明显,我在此之前的讨论都在为这种“建立”寻求客观的可能性。在接下来的部分,我将在这种可能性的基础上讨论一种作为职业伦理共同体的VL。
这里说的职业伦理是一种在现代社会经济系统中广泛存在,但却并没有被充分重视和开发的道德实践资源。自现代社会诞生以来,最早把职业伦理当作政治资源加以筹划的思想家是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他看来,现代经济生活对社会道德的负面影响只有通过发展职业伦理才有可能被消解:“首先,社会激活了历史传统的当下生命,法团所具有的共有制形式以及凝聚着集体公共性的仪式、意识和精神,都是构造现代道德不可或缺的基础。其次,职业群体构成了连接个体与国家的一个重要中介,既可作为个体所依恋的组织性载体,同时也为国家政治构成了富有弹性的保护带,从而避免了盲众性的个体因政治不满而形成不断革命和复辟的往复变迁。”[1]转引自渠敬东:《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涂尔干对国家与社会之关系的新构建》,〔北京〕《社会学研究》2014年第4期。以此为基础,我对涂尔干提出的职业伦理的政治与社会功能做了三个维度的拓展:其一,职业伦理其实是“市场经济”这个现代传统内在的伦理精神,是涂尔干所说的“现代道德不可或缺的基础”。说职业伦理内在于“市场经济”这个传统,是说职业伦理是与以分工合作、自由交易、等价交换、发展信用为基本特征的市场经济相适应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职业伦理就是这些基本的市场经济关系内在的道德要求。因此,自由、平等、互利、合作、诚信才会是现代职业伦理的集中体现。经过三百多年的演变,市场经济在改变人类生产和交换生活的同时,也改变了人们基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对自身所处世界的理解,是无法脱离市场经济这个现代传统的框架的。所以,如果就像麦金太尔所说的那样,对传统的领会也是一种德性,那么,领会市场经济这个现代传统就是理解现代道德或进行实践筹划的一个基本前提。人类生活的伦理关系在根本上随生产和交换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当现代生产和交换关系已经变为市场经济关系的时候,我们不可能再找回麦金太尔所说的只有在家庭经济时代才能养成的VP。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性的社会化生产劳动就不能使人获得基于实践活动的内在的好(good)。当然,防止这种生产劳动被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异化是一种常态化斗争。但若看不到现代经济系统中客观存在的职业伦理资源,就不可能在道德上开展任何积极的实践筹划。
其二,职业伦理具有极其重要的国家政治和公共政治功能,不仅可以协调国家与社会在总体上的政治伦理关系,还可以通过对资本的有效治理协调国家与“作为市场的社会”的经济伦理关系。正如涂尔干所言,建立在职业伦理基础上的职业共同体可以“为国家政治构成富有弹性的保护带”,从而避免政治动荡。一方面,职业伦理共同体是个体与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带,具有相对独立的政治功能。它可以在更为具体的层面赋予个体以公共性视野和共同善(good),为发展个体与国家的政治关系奠定基础。另一方面,职业伦理又可以从行业利益和共同善的立场发展与国家的政治关系,从而把行业价值带入国家在总体上的政治考量[2]黑格尔也十分重视职业伦理。在黑格尔的法哲学体系中,职业伦理就是他在伦理法中所说的由同业公会构成的伦理根源。他说:“自在自为的同业公会绝不是封闭的行会,它毋宁是孤立工商业的伦理化,它把工商业提升到一个能在其中获得力量和尊严的领域。”〔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邓安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81页。。这是职业伦理可以发挥的政治伦理功能。在当代社会,职业伦理还可以发挥独特的经济伦理功能,即通过对资本的有效治理协调国家与“作为市场的社会”之间的关系。市民社会的市场领域具有内在的共同善及其公共性要求。通过职业伦理对资本进行有效治理就是避免这种公共性落入私人资本的操控之下,始终把市场领域的自利冲动限制在一定区域之内。从某种意义上讲,职业伦理的经济伦理功能可以和政治伦理功能结合起来发挥作用,构建带有全局性的道德实践筹划。
其三,职业伦理是建立职业伦理共同体的前提,是劳动者在共同体中与他人共建同一性(social identity)的基础。职业伦理共同体不仅是连接国家与个人的纽带,而且是个人获得“存在之感受”的依恋性组织。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职业劳动具有三重价值:一是职业伦理可以在使命感(calling)的层面把职业劳动的内在意义和某种传统联系起来[1]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提及的“天职观”就是职业伦理中的“使命感”。,职业劳动就具有了存续和彰显传统的历史价值。二是职业伦理可以在责任感(accountability)的层面把职业劳动的内在意义与通过优质产品和服务满足他人需要联系起来,从而获得其社会价值。三是职业伦理可以把责任感和历史层面的使命感汇聚在职业劳动中。这样一来,职业劳动就具有了可以给从事该项劳动的劳动者带来内在好处的实践价值。这就是匠人精神(spirit of craftsman)的伦理根源。在一个良好的职业伦理共同体内,现代职业劳动这三方面的价值是相互呈现、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涂尔干所说的个人对职业伦理组织的依恋,就是这三种价值通过共同体成员的职业情怀反映出来的“存在之感受”。与此同时,个体通过这种感受与他人共享并定义自身的同一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构建作为VL的职业伦理共同体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具有非常深远且十分重要的政治、社会和文化意义。
如果我们把职业伦理共同体当作麦金太尔德性理论中的VL来理解,那么职业伦理共同体就可以连通VT和VP。从VL与VT的关系来看,职业伦理共同体可以在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核心地带承继作为VT的市场经济传统,进一步发扬现代生产力系统内部自由平等的伦理精神。与此同时,通过职业伦理对资本的有效治理,还可以对抗并消解资本主义社会的消极面。尽管我们不能过于乐观地估计职业伦理在这两个方面所能释放的社会能量,但忽视职业伦理这个当代社会最重要的实践资源是极不明智的。从VL与VP的关系来看,职业伦理共同体可以通过定义同一性的方式培养劳动者的VP。而对VP的践行反过来又会巩固VL并存续VT。职业伦理以实际发生的职业活动为载体和对象,是客观存在的伦理关系。职业伦理关系中升华出来的职业伦理精神就是劳动者的公共意识、使命感、理想信念、责任心、工匠精神等。劳动者可以在职业伦理关系中通过劳动实践获得各种内在的好(good),同时养成基于这些实践的VP。从这个意义上讲,职业伦理既可以是麦金太尔德性理论中上承VT下接VP的关键环节,也可以是科恩说的那种“道德激励”的精神土壤。更有意思的是,发展职业伦理其实也是资本逻辑的内在要求。因为对资本逻辑来说,如果没有良好的职业伦理,就不会有高质量的产品、高品质的服务和现代市场经济信用体系。而如果没有了这些,资本就会失去进一步盘剥职业劳动者的手段和秩序的稳定。因此,对资本来说,尽管再不情愿,它也不得不维持职业伦理的外观。
这篇文章以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为框架,借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和涂尔干的社会学,讨论了一个马克思主义伦理学问题:在道德贫乏的资本主义社会如何开发实践资源。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解释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生活核心地带客观存在的职业伦理关系。涂尔干的社会学解释了职业伦理如何发挥特定的政治和社会功能。这两条线索汇聚在麦金太尔的德性理论中,系统地解释了一种道德合理性的社会背景、历史基础和现实条件。更为重要的是,我是从实践筹划而非认识论的角度讨论这一问题的。这意味着,我的讨论不仅是解释性的,更是功能性的,且解释性是服从功能性的。而任何从功能性角度对伦理学的讨论,都必定是以某种社会实践目的为前提的。这与马克思用“实践-精神”的把握方式界定道德的“精神”在根本上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