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魁玉,靳含静
(哈尔滨工业大学 人文社科与法学学院, 哈尔滨 150001)
众所周知,人生礼仪作为一种“过渡仪式”,对仪式参与者的社会身份及地位的转变具有重要的意义,而世界各地的人生礼仪也都具有不同的象征结构和文化内涵。其中成人礼是为受礼者长大成人而准备的,象征受礼者人生阶段和社会身份开始转变的一种标志化的仪式。成人礼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不同的民族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成人礼仪。“圆锁”是流行于山西、陕西和内蒙古等地的一种成人礼仪,即特意为12岁孩子过生日冠以成人礼的一种仪式(也有15岁行礼的地区,本文研究地区为15岁),又称“圆羊”“开锁”“过十二”等。其发轫于山西地区,流行于各地。其中山西省长子县的“圆锁礼”,就是流传至今的中原地区汉族成人礼的代表。山西省长子县是中国古代尧长子丹朱的封地,精卫故乡,西燕古都,2007年被联合国评为中国“千年古县”。县域传统文化氛围浓厚,许多起源于上古时期的风俗与习惯至今还得以保留。独特的风土人情造就了这个黄土高原上一方水土的淳朴与本真。
山西省长子县的圆锁礼作为汉族特色成人礼仪的一种,具有独特的仪式结构,对当地的社会秩序也具有一定的维持和建构作用。然而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传统民俗仪式逐渐简单化、形式化,圆锁礼的发展状态和传承方式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因此,强调当地传统民俗特别的象征意义,挖掘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从而突出圆锁礼对于当地人的重要作用,呼吁大家保护传统文化是我们重要的责任。那么,这一传统民俗仪式中有哪些象征符号、具有何种象征结构?其背后有什么样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作为一种具有千年传承历史的民俗,圆锁礼起源于什么时候,又建立在什么样的民族信仰基础之上呢?本文在田野调查的基点上,将就上述问题进行系统的人类学考察。
圆锁礼是古代礼制的继承,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原始信仰。作为一项承古至今的民俗,其发源地为山西,乾隆时期《大同府志》记载:“男子生弥月而周岁,辫红线以带之。”[1]清朝末年,晋北兴起“走西口”,将这一民俗也带到了陕西、内蒙古等地,“民国”二十三年内蒙古《归绥县志》将这一民俗录入:“邑俗,男子生赐乳名,就傅始命名,成丁乃字,十二岁圆锁。”[2]752
人说“五千年文明看山西”,而山西文明又数上党地区最为悠远。作为至今仍保留着原汁原味圆锁礼的地区之一,长子县丹朱镇是研究这一古老民俗的合适地区。在丹朱镇坐落着很多“奶奶庙”,有的也叫“土地庙”。在丹朱镇人心中,“奶奶”就是“送子观音”,不仅能送子,还是儿童的护育神,一直守护儿童至15岁。孩子百日时需要“挂锁”,养在“奶奶”门下,到了15岁则举办圆锁礼,将孩子从“奶奶”的庇佑下解放出来,同时向“奶奶”表示感谢。这种“送子奶奶”的信仰是丹朱镇圆锁习俗形成的思想基础,丹朱镇人民对奶奶有着深刻的敬畏与感激之心,因此在圆锁当天“奶奶”具有很重要的仪式地位。
圆锁礼的起源时间已经无法确定,由于它是以佑护孩童生命健康为目的的仪式,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成人礼,很多文献并没有明确记载它的发源时间,只是简单地将它归入古代“冠礼”的分支。通过对丹朱镇N村老人进行的访谈,得到的结果都是“开天辟地的时候”“炎帝的时候就有了”,用一位访谈者的话总结来说,就是“千年的古县,千年的圆锁史”。谈起“圆锁礼”,就不得不提与其紧密相关的“挂锁礼”了。所谓“挂锁”是指在孩子三岁生日那天挂上长命锁的仪式,“挂锁”是为了保护孩子健康成人,只有先实行“挂锁”的儿童,才能够在15岁的时候进行“圆锁”——也就是“开锁”。因此,挂锁与圆锁是前后承接的两种习俗,挂锁习俗是圆锁必须存在的前提条件。
丹朱镇圆锁礼具有鲜明的晋东南特色,总体上分为祭拜、开锁、驱赶与谢神、宴客四个大环节,当地人在举办这一仪式时至少需要提前三天开始准备。首先就是时间的确定。古时主要由道士或村里长辈选一个黄道吉日,现在选择时间的方法简化,一般选择孩子阴历生日那一天,如果在生日那天做不了,可以改变月份,但绝不能改变出生的日子,当地话叫“挪月不挪天”。定了日子之后就要通知各位亲戚朋友,最重要的是要联系好主持仪式的“神婆”——当地的仪式专家。仪式前的准备主要包括请神祖、进庙还愿、准备供桌供品及烧香祭神等工作,供品主要包括五色纸、香炉、新衣服和食品,食品主要指五种油炸食品和甜品——麻糖、“油格玛”、小米麻糖、面片、油环,还有另外两种最重要的面食——蒸羊和枣糕。将蒸羊和枣糕这两种体积较大的供品放在桌上,然后将由铁链串联起来的三把锁和新衣服放置在羊头上。另外还需准备火杵、扫帚、羊鞭、红头巾等物。至此,一切准备工作就绪,静待午时举行开锁仪式。
午时一到,圆锁礼便正式开始。第一步是祭拜天地,由神婆主持,父母上香叩拜之后,由奶奶、姥姥将一根系有红布条和三把锁子的铁链挂在孩子身上,再由孩子戴着锁链跪在供桌前上香叩拜。天地祭拜结束之后,由神婆将火杵插在土地里,把锁链拴在上面,这一步骤称之为“挂锁”,其实就是前文所提“三岁生日”时挂锁的再现。没有挂锁就没有圆锁,因此圆锁实际上是一个时间跨越十几年、前后联系的动态过程,是一种具有连续性的人生礼仪。挂锁的铁链固定好之后,就可以进行开锁了。
开锁是圆锁仪式的中心环节,给孩子开锁的有三人,分别为不同姓氏,一般是父亲、姑父和舅舅,意在自家、姥姥家和爷爷家各出一人。如果孩子没有姑父或是舅舅,就由其他与孩子关系较为亲近的亲戚来给孩子开锁。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三姓人必须都为“全人”——即父母健在,没有离婚史,品质较好的人;同时这三人还需是“一顺人”——即都为男性或都为女性。时辰一到,神婆在孩子头上盖上一块红布,三位开锁人焚香祭天后,先由父亲开第一把锁,这把锁靠近孩子头部;接着姑父开第二把锁,这把锁位于孩子腰部;最后由舅舅开第三把锁,此锁位于脚部。开锁期间神婆和开锁之人会念一些祝福语,并且每人每把锁都需开三次。三把锁依次打开之后,将锁链取下,表明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解除桎梏,从此离开了“奶奶”的庇护。接着,神婆取下孩子头上红布,在孩子全身上下扫几下,增添福气。
接下来孩子需要抱着由红布包起来的蒸羊和枣糕,背上装着算盘、书本、硬币等东西的书包,由比他年龄小的兄弟姐妹中的一人驱赶。在驱赶之前,首先由神婆拿着羊鞭在孩子身上轻挥三下,边打边说:“一打精明伶俐,二打荣华富贵,三打长命百岁。”每打一次,孩子就往外走一步,然后才由兄弟姐妹接着驱赶。对男孩用羊鞭鞭打,朝着家中正厅往楼上跑,意在步步高升;对女孩则由扫帚驱赶,朝着门外跑,意在最终要离家嫁人。驱打之时,周围的观礼之人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需要出门在外面跑一圈,还可以选择去小卖铺用蒸羊换些小商品,再回到家中。驱赶出门这一步骤主要是为了让孩子切实感受到他已经脱离了童年,长大成人,即将离开家庭的庇护面对社会。在此过程中,神婆带领奶奶或姥姥在供桌前焚烧黄纸、纸衣服等物,向请来的祖先、神灵磕头,感谢祖宗和神灵的保佑。孩子回来之后,父亲放鞭庆祝,至此,开锁仪式基本完成,各神归天,同时鞭炮声也是开席的标志。
鞭炮声一响,圆锁宴正式开始。主家一般在两日前就请好专业的团队操办宴席,借好桌椅板凳,买好所需菜品。宴席主要包括两部分,一是主厨定好的各式菜品,共计15道,取“十五”之意,圆圆满满;二是农村主流的“大锅饭”。宴席期间主人家要去各桌敬酒安顿,感谢大家的帮助和祝福。圆锁宴结束之后,整个圆锁礼的主体部分就完成了,剩下的是一些收尾工作。
关于人情的处理。在圆锁这一天,亲朋好友和村民都会来上礼,但是主人家不能亲手记账,通常由主人信任的好友担当账房一职,圆锁宴结束之后,男主人须得另开一桌宴席特别招待感谢记账的几人,而亲朋好友则和主家的女主人一起收拾庭院,整理桌椅。到了晚上,送走记账班子,此时主人一家才和亲朋好友一起吃一顿团圆庆祝之饭,饭毕,主家需要将孩子的蒸羊和枣糕切为几部分赠送亲戚,以示感谢,但“羊头”必须留给受礼者吃,且必须保持完整;同时对于回礼的数量则按照亲疏远近来划分。送走最后一拨亲戚之后,人情处理结束。
关于“送神祖”。圆锁前主家请来祖宗神灵见证孩子的成长,圆锁结束这一天也要将神祖送走。晚上由主家男性长辈在供桌前焚香烧纸进行叩拜,嘴里要说“行了,爷爷奶奶走吧!”等话语。至此,整个圆锁礼才算彻底结束。
西方学者曾说过,运用象征的能力是人与动物之分的标志之一。那么什么是象征呢?国内学者何星亮对此做过深层次的解释,他认为象征具有两个层次:首先,它在本质上是一种媒介物,其次,这种媒介物具有一种特殊意义[3],只有两者相结合才是象征;同时,这种媒介物的形式多种多样,包括结构、符号和仪式展演过程中的各种行为和动作。这些符号或结构背后往往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正如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一书中对洁净和肮脏仪式背后的象征意义所做的分析,她提出仪式具有创造性和深刻的象征意义。[4]93
丹朱镇圆锁礼作为一种典型的过渡仪式,背后蕴含着丰富的宗教信仰、社会生活方式等地方性知识,通过分析其展演过程中的符号象征和结构象征及其背后的文化象征意义,有利于我们理解圆锁礼的文化内涵。
象征符号是组成仪式的最小单位。萨丕尔认为仪式象征符号既具有指涉性,又具有浓缩性;而特纳在他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支配性象征符号”和“工具性象征符号”两个概念。本节将从特纳对象征符号的两种划分入手对圆锁礼的符号象征进行解读。
1.支配性象征符号。特纳认为支配性象征符号具有三个典型特征——浓缩性、所指性和意义的两极性:“通俗而言,支配性象征符号就是在仪式过程中一些具有‘深层的’、‘主要的’或‘主控的’含义的象征符号……我们能窥见仪式的内涵,以及仪式背后仪式主体的社会结构、社会价值、社会关系等诸多象征意义。”[5]根据他的解释,在圆锁仪式中,“三姓锁”“蒸羊/枣糕”这两组象征符号比较具有代表性。通过这两组符号可以窥见当地人的信仰基础和家庭、社会结构关系,触摸到仪式本质——一种对生命的担忧和对成长的期盼。
(1)“三姓锁”。锁是丹朱镇圆锁仪式中最核心的象征符号,在程序、场域中均被格外凸显,整个圆锁仪式就是围绕锁而展开。在圆锁礼中共用到两种形式的锁,一种是链状的锁,一种是挂式的锁。后者共有三把,并且这三把锁中只有一把是主家自己的,另外两把需要去不同姓氏的邻居家借用,叫作“三姓锁”。由于两种锁的形式不同,其背后的象征意义也有区别。
首先表达的意义是牵引。圆锁仪式一开始,就要将受礼者用锁链锁于插在土里的火杵上,这一方面是孩童时期“挂锁”仪式的再现,另一方面也是将当地人对儿童生命的担忧通过锁链展现出来。上党盆地位于黄土高原地区,交通闭塞,环境艰苦,家人在精心护佑孩子之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祈求能够保佑儿童健康成长。因此丹朱镇的儿童到长大成人为止,实际上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连着他和“奶奶”。这种牵引背后是儿童生命的脆弱和家人对生命的期盼。在圆锁礼这天将这根锁链解开,实际上是将这根牵引线斩断,脱离神灵的跟随与保护,从此自由成长。
其次表达的意义是保护和期盼。在圆锁仪式中,受礼者身上由链锁串起来的三只锁是三姓锁,所表示的含义就是大家一起保护受礼者的成长。三人在此其实具有一种广泛的涵义,不仅指受礼者的家庭与亲人,还有整个社区共同体的成员,共同保护儿童的成长,将其牢牢锁住。在开锁时,每个人都会念一两句吉祥话,因此开锁其实也意味着启智,寄托着家人对孩子平安成长、成人成才的期盼。
总体上讲,不管是哪种锁,其根源都是丹朱人背后的“奶奶信仰”,因此这些锁其实就是“奶奶”和长辈对儿童的守护的实物表现,正是通过这把锁才能将这种保护和释放实际化、可视化和可操作化,表达出长辈对儿童的牵挂和祝福。
(2)“蒸羊/枣糕”。蒸羊和枣糕是圆锁仪式中的主要贡品。关于这两种供品也有很多要求:首先,蒸羊要由自家和姥姥家分别准备一份,自家的羊叫“扎根羊”,姥姥家的叫“姥姥家羊”。每份15个,1个蒸羊代表1岁,3个大羊,12个小羊,大的直径约1.5 寸,小的0.5寸。而姑姑家是送枣糕,也必须是15个,大小没有要求。作为两种主要供品,蒸羊和蒸枣糕实际上都是家人对神灵和祖宗的敬畏以及对孩子的一种祝福。作为供品,蒸羊和枣糕的首要作用就是供奉神灵,款待之前特意请来的祖宗和“奶奶”;另外要有母亲娘家(姥姥)和父亲家(奶奶)对孩子的双面祝福。而由于传统理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姑姑这边不能送羊,只能送规格次之的枣糕,两者的功能实际上是相同的。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仪式背后的亲属关系网络和其中体现的亲属秩序。
2.工具性象征符号。什么是工具性象征符号?“每一种仪式都有其目的论。仪式有着要明确表达的目标,工具性象征符号可以说是达到这些目标的途径。”[6]33而由于很多时候工具性象征符号都伴随着行动,所以可以认为大多数以行动目的为内核所展示出来的象征符号都是工具性象征符号。可以说,任何仪式都有其目的,任何仪式也都会有工具性象征符号。在圆锁礼中也具有很多工具性象征符号,这些符号不是以个体形式而存在,而是要么和一些行为活动结合在一起,要么由数个符号相组合。在这里我将圆锁仪式中涉及的工具性象征符号分为以下四类:
(1)象征型工具符号——火杵、羊鞭、扫帚和新衣服。火杵是丹朱镇农村常用的一种烧火工具,是一根长约一米,从上而下逐渐变细的圆柱形铁棍。在圆锁礼上,火杵被系上红布条,深深地插进土中,然后将锁链锁在上面,它表示的意义就是“孩子长住了”“扎根了”。将直观的火杵扎地的形象当作想要表达的抽象的孩子的形象,实际上这里火杵就象征着孩子,火杵的形象就是孩子的形象。火杵本身就是典型的工具性象征符号。
羊鞭和扫帚是圆锁仪式中一组重要的工具性象征符号,它所表达的象征意义十分明显,即脱离庇护和赶入社会。羊鞭其实是用红布条串上12个铜钱系在一根竹棍上做成的,扫帚上也系着串联这铜钱的红布条。由于男女性别不同,两者背后蕴含的意义也不太相同。鞭子用于男孩,意在“不打不成材”,而扫帚意在“扫地出门”(嫁人)及保护自己平安。
供桌上还要放一身从头到脚全套的新衣服,要衣帽整齐。由姑姑家或姨家赠送。帽子象征长头脑,鞋象征扎根于人世间,每件新衣服都跟其对应的身体部位呼应,可以说直接象征着每个身体部位在圆锁后的变化和被赋予的期待。
(2)取悦祖先的符号——五种面食供品、五色纸和纸衣服。上文所讲的五种面食贡品既祭天地及“奶奶”等神灵,也祭祖先,直接表达对祖宗和神灵的尊重、感激之情。而“五色纸”和纸衣服一样,都象征着通过焚烧寄送祖先阴间所需的财富,同时也是一种连接和取悦祖先的祭祀物。人们感激祖先和神灵对孩子儿时的庇佑,同时希望孩子走入社会后依然能够得到照拂。
(3)互惠象征——礼金、面粉和大锅饭。阎云翔认为礼物也是一种符号[7]219。在圆锁礼中共有三种“礼物”,分别是客人给主家上的礼金、主家给客人回馈的赠礼和大锅饭。在圆锁礼仪式中,礼物变成了一种流动着的象征符号,送出去的礼物显示主家对客人的感谢和尊敬;送进来礼物表达客人对主家的祝福。[8]不管是哪一种,这种“礼物”的流动都是有目的的,都具有一种工具性的象征意义。
(4)祈祝型符号——计算器(算盘)、书本和纸笔。开锁完成后,孩子背着装有算盘、书本和纸笔的书包被驱赶出门,这三种符号所表达的意义直观而又明了,是家人对孩子的殷切盼望与祝福。算盘代表赚钱、书本纸笔则代表希望孩子在学业上能够有所成就。这些符号所想表达的工具性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家人的祈祷与祝福。
列维-斯特劳斯在探讨文化的结构时将之分为两个层次——即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他认为后者更具有研究意义。要寻找无意识的结构模型,研究者必须设法打通两种意识间的路径,从浅层表象去思考深层次的无意识范畴。尼达姆把象征类型分为二元、三元、四元、五元、七元和九元。[9]中国学者何星亮先生结合前两者的理论,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具有表层和深层两种象征系统,并指出后者是通常无法被直观感受,隐藏在社会结构之后的“无意识结构”。[10]在圆锁礼仪的展演过程中也隐藏着此类象征结构,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二元结构。
二元象征结构就是例如阴—阳、左—右、上—下等这种相互对立的结构,由两个元素组成,根据对立的字面意思,其背后所蕴含的象征意义也通常是对立的,并且在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其具体内涵也有不同。在丹朱镇圆锁仪式中,“阴—阳”和“东—西”是最明显的两组对立结构,其背后也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
1.阴—阳结构。这里所说阴阳结构主要指性别上的男女对立。在很多仪式中,根据性别不同,男女也代表着不同的范畴,如赫尔兹在《右手的优越:一项关于宗教极性的研究》一文中阐释毛利人附身仪式时提到,当地的男性通常被认为是“圣洁”的代名词,是包括天、力量、健康等物在内的象征;与此相对,女性则被认为是“邪恶”的代名词,象征着地、弱小、生病等状态。[11]他以此为基础为我们解释了毛利人仪式中“左—右”二元对立的象征结构及其象征意义。在圆锁礼中,男性和女性也被赋予不同的地位和文化意义,如在“请神祖”和“送神祖”等关乎家族层面的活动中,主要由家中男性完成,而去奶奶庙还愿、准备蒸羊、枣糕等供品的活动则主要由家中女性完成。另外,尽管现在开锁的三姓人可以全是女性或全是男性,在丹朱镇地区还是以男性开锁为主。还需要关注到记账班子一般全由男性组成,宴客结束之后主家男主人重新开席犒劳记账班子和来帮忙的男邻居们,而女主人和其他来帮忙的女性亲朋则自觉地承担了打扫庭院、整理桌椅等琐碎活动。由此可以看出在圆锁仪式中的男女职责分配基本与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相符合。因此,在圆锁礼仪式中,“阴—阳”这一组二元结构所表达的对立象征意义就是:阴=女性/世俗事务/弱权/从属地位/排难解纷;阳=男性/神圣事务/强权/主导地位/敬祭祖先。
2.东—西结构。“东—西”是日常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一组方位,在圆锁礼仪式过程中丹朱镇人对此有着自身的理解。当地有句俗语叫“哥东弟西”,即哥哥住在东边的房子,弟弟住在西边的,分家产时也是哥哥获得东边的地产。也就是说,在丹朱镇人的思维中,东边比西边更尊贵。同样,在圆锁礼的仪式空间中,依然保持着这一观点,因此当神灵和祖先一同被请来观礼时,祖先牌位需要放于西边。在我国古代,对“东—西”所蕴含的意义也有着深刻的解释,如在古籍中有“东—西”分别代表“万物之生—万物之成”和“生气—喜悦”等说法。通过上文的分析,再结合东西对立结构在传统文化中的含义,我们可以总结出圆锁礼仪式场景中“东—西”二元结构及其所对应的象征意义:东=哥哥/尊贵/长辈/神灵,西=弟弟/卑微/晚辈/祖先。
基于以上对圆锁礼的符号象征和结构象征的研究,可以总结出圆锁礼的文化内涵。圆锁仪式以“老奶奶”信仰为基础,由汉代的“长命缕”演化而来,经过数千年的演练,形式逐渐固定,一方面蕴含了丹朱镇人对儿童护育的重视和对生命的担忧,另一方面又寄托着家人对孩子未来的期盼和祝福,属于一种新型的“祈愿型”成年礼。在当地,未举行圆锁礼的人不能举行结婚典礼,因此作为象征儿童平安成长和迈入社会的仪式,圆锁礼还具有成人和成家的双重涵义。仪式背后深厚的符号和结构象征向我们展示了丹朱镇人几千年来神灵崇拜的宗教观,通过这种仪式,受礼者完成了与神灵(奶奶)的交流,对今后个人在社会网络中的位置有了新的认知,在这一过程中圆锁礼还实现了人与人、人与社区的交流。
格尔茨作为阐释人类学派代表人物,提出社会结构以仪式为载体,通过符号形式表达自己。在特定的仪式体系中,象征符号及象征细节变化多端,但仪式的意义和背后的社会结构却是不变的。[12]109也就是说,仪式不仅仅是社会结构的反映,它同时也建构和维系着社会结构。
虽然圆锁礼可以被看作实现这种功能的中介,但真正起中介作用的还是仪式展演过程中由象征符号、象征结构等构成的仪式象征体系。因此可见,圆锁礼的仪式象征具有一种双重性,它一方面展现了丹朱镇N村人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方式,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起到了巩固社区共同体意识、维系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作用。因此,在上文对圆锁礼仪式象征的具体内容和象征意义进行阐释之后,下面着重探讨圆锁礼在建构传统乡土社会秩序中起到的作用,以进一步理解圆锁礼对当地人的意义。
人类学家马丁认为,中国民间仪式是能够实现人与神之间进行交流的模式,通过对圆锁礼仪式的象征符号及其意义的研究,可以发现圆锁礼实现了人神交流以及人与人、家庭与社区之间的交流。圆锁礼也正是在这三种交流模式下完成了乡土社会中的秩序建构。
与其他人生礼仪相同,圆锁礼也有祭拜神灵这一步骤,仪式当天,人们不仅要将神祖请到家中,还要祭献“蒸羊”,以祈求祖宗的保佑和赐福。丹朱镇人的神灵主要包括祖先和“老奶奶”,前者主要来源于丹朱镇人传统的祖先崇拜和神灵不灭思想,后者其实是一个比较广泛的范畴,只要与儿童护佑有关的神都可以作为拜祭对象。在当地,祖先、神灵和后代之间其实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并且这种保护是长时期的,是一种“延续性恩惠”。
在仪式展演过程中,供品、人、神灵是几个要素,由神婆将这些要素联结在一起,起到中介作用,也就形成了“神—神婆—人”的一种结构,在展演场域中暂时形成了一个可以进行人神对话的虚拟空间。在神婆的指挥下,受礼者给祖先和神灵烧香、拜祭、烧纸钱纸衣并聆听古歌,从而完成了世俗与神界的对话。在这一过程中,受礼者可以从整个仪式情境和神婆传达的“神意”中感受到神圣,他们将在虚拟世界中的感受融入真实世界,认识到自己即将脱离儿童时期迈入成人社会,从而完成自我认知,认清自己从今往后在整个社区网络中的地位。
圆锁礼仪式也是人与人交流的过程,既包括家族内部成员的交流,也包括家庭与社区的交流。与人神交流以神婆为中介一样,人与人交流也需要有媒介。要寻找这个媒介,首先需要了解圆锁礼仪式场域的特殊性——丹朱镇N村是一个熟人社会。熟人社会又叫“乡土社会”,是费孝通先生提出的一个概念,指在中国传统农村中以群体同质性为特征所构成的社会组织模式,这种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是有亲疏远近的,此之谓“差序格局”。就好像石子投入水中由内而外泛起一圈圈波纹一样,每个圈子都是以“己”为中心向外延伸开去。一个人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所处的圈子是不一样的,这种差序格局是熟人社会中个体认知社会,处理各种社会关系的基础。在理解了这个前提之后,我们再来寻找在圆锁礼中个体和群体间交流的媒介。
1.社会关系建构的载体——“礼物”。莫斯对脱离个体独立存在于社会中的“礼物”进行过深入的研究,他认为“礼物的精神”是一种整体性而非个人需求的展现。礼物具有强迫性,需要所有成员整体性地送出和整体性地回馈,而这便构成了社会建构的基础。[13]但是礼物交换若想成为持续性行为,就必须满足互惠原则。圆锁礼仪式中,不管是家族成员还是社区成员送出的礼物都属于平衡性互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单向的,但由于在丹朱镇圆锁仪式是每个家庭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最重要的人生仪式之一,因此,虽然这次是送出者,但总会在将来获得回馈。另外,礼物的主体既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群体,因此符合圆锁礼中人与人、家庭与社区交流的要求。
此外,礼物交换是孕育关系网络的基础,尤其是在熟人社会中,通过礼物交换可以实现社会关系的建构和转化。许多象征符号都是以家族成员或社区成员所送的礼物这一形式出现的,如“蒸羊”“枣糕”“礼金”等,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在圆锁仪式中人们是通过礼物的交换进行交流和关系建构的。
2.家庭内部关系的建构。圆锁礼作为一种家族性质的活动,必须由具有血缘和姻亲关系的整个家族成员共同参与。丹朱镇N村是典型的父系继嗣制,平常无重大事情发生时与母系亲属的联系不多,但在家族成员举办生命仪式的时候,双方家属必须共同到场并参与进来,如“挂锁”时的金锁须姥姥家置办,而“开锁”时姥姥和奶奶都需要出一份“蒸羊”,姑姑也需要置办“枣糕”和新衣裤等。在开锁这一核心环节,三位开锁成员的身份更是代表着以核心家庭为中心将母系和父系家族联系起来。可以发现,在整个家族一起筹备和参与圆锁礼的过程中,增进了家族成员之间的感情,巩固了家族关系尤其是以姻亲关系联结在一起的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
但是在圆锁礼的仪式过程中,随处可以发现对于秩序和亲疏远近的强调。最明显的对于秩序的强调发生在圆锁的核心环节——“开锁”中,由爸爸、姑父和舅舅三人依次从上而下打开三把锁,而这对应的是圆锁礼仪式背后深层次的“三元象征结构”,即“上中下”分别代表“非常重要—比较重要—一般重要”,这也就是说,在丹朱镇人心中直系亲属之外是父系家族,最后是母系家族。这样,圆锁礼的举办不仅联结了各家族成员,增进感情,同时还强调了家族内部的亲疏远近,巩固了家族内部结构。这种对于秩序的要求还有很多,如“蒸羊”是姥姥家和奶奶家各备一份,姑姑只能置办低一级的“枣糕”,对家族内部的亲属秩序进行了强调;围绕着圆锁礼的发生场域——一张供桌的站位,除受礼者和神婆外,能够站在供桌旁边仪式中心的只有奶奶或姥姥两位长辈和等待开锁的三位男性成员,其他成员都站在供桌外围。这些从符号到结构再到行为体现出的规律是丹朱镇人深层次意识中对于家族内部秩序的强调,通过圆锁礼将这种意识外化,实现了家族内部关系和结构的巩固。
3.家庭与社区关系的建构。毫无疑问,民俗文化确实有规范化、秩序化和凝聚巩固民俗成员生活的功能,但要想达到这一目的需要本地成员之间对这一民俗具有广泛的认同并积极参与。而圆锁礼是丹朱镇汉族重大的习俗之一,是当地人集体参与的重大项目。除了基于血缘和姻亲关系的家族成员,在仪式当天主人还会邀请基于地缘和业缘关系的人群,但主要以前者为主,即主要邀请的是村落共同体内的成员。圆锁礼是当地集体性的活动,也是一次人与人、家庭与社区之间的交流机会,这种交流主要是通过两种形式的礼物来实现的——“礼金”和“撺忙”。
第一种交流形式是礼金。在熟人社会“差序格局”的特点下,每个人的人际格局都不同,而仪式举办者关系圏的大小直接影响着礼物的多寡,社区成员也会根据自己在关系圈的位置决定礼物的轻重。礼金作为中介将社区成员和社区家庭联系了起来,它不仅能实现家庭间的交流,还能影响家庭间的相处方式,从而影响家庭与社区间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
另外,在丹朱镇,圆锁礼的筹办实际上有很大一部分事务是由村内成员来料理的。根据男女性别进行分工,男性社区成员与男主人一起预定合适的厨师班子、租好桌椅、成立记账小组等;而女性成员则与女主人一起提前三天开始洗碗洗菜、打扫祠堂,圆锁礼结束之后帮忙收拾庭院。当地人将这种邻里、社区成员之间的互相帮助称作“撺忙”,这是村落共同体的潜规则,无论谁家举办圆锁礼或重要的活动,其他成员都必须去提供帮助,属于一种“劳务形式的礼物”。最后,圆锁仪式结束前宴席的举办使得整个几天内的交往达到高潮,以家庭为核心,村内成员之间、家庭与社区之间的社会关系变得愈加紧密。
由上面分析可以发现,圆锁礼作为一个人与神、人与人交流的过程,以受礼者为中心联结着整个家庭,又以受礼者的家庭为中心联结着整个社区,在这个过程里正是圆锁礼仪式中的象征符号、象征行为等为社会关系的建构提供了可能。
近些年来由于受到市场力量的冲击,N村逐渐呈现出家庭核心化和社区现代化的特点,尽管圆锁礼仍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但在这样一个正在逐渐消亡的社区社会中,圆锁礼在维系传统熟人社会关系的过程中必然会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比如赠送礼金的动机逐渐受利益影响,在情感性动机的基础上又加进工具动机等。但这些因素的影响还不足以改变目前N村的差序格局。
综上所述,圆锁礼是一个人与人交流、人际关系强化的场域,是传统乡村社会秩序建构的重要手段之一。圆锁礼的仪式象征具有一种双重性,一方面体现了丹朱镇人的思想意识和结构,另一方面有着维系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作用。在此基础上,总结出各种象征行为和以礼物形式出现的象征符号,进而实现人与神、人与人、人与社区之间的三种主体间交流。在圆锁礼中,个人在仪式情境中完成自我认知,迈入成年社会,进入社区网络;以仪式中不同形式的“礼物”为载体,家庭巩固了内部联系,强调了亲属秩序,并完成了与社区的交流。如此这般,圆锁礼中的象征符号、象征行为为熟人社会中的秩序建构提供了可能。
本文以圆锁礼仪式为研究对象,以仪式象征为研究重点,从仪式象征的内容和作用入手,运用田野调查、访谈、文献法,记录了其仪式展演过程,分析其象征符号、象征结构和象征行为及象征背后的意义,并在此基础上总结了圆锁礼的文化内涵。在对圆锁礼仪式象征的具体内容进行研究后,探究了圆锁礼在传统熟人社会秩序建构中的作用,发现圆锁礼正是以仪式象征中的象征行为和以“礼物”形式出现的象征符号为载体,在人与神、人与人、人与社区三种交流模式下,实现了乡土社会的秩序建构。
首先,通过访谈、文献研究和田野调查的方法,对圆锁礼的起源和仪式展演过程进行了简要总结,发现这一仪式已经有千年的历史,一直保持着较为稳定的形态,在圆锁礼仪式的背后展现了当地人深刻的文化信仰——即着重于儿童护育的“老奶奶”信仰。在仪式过程方面,圆锁礼主要有祭拜、挂锁与开锁、驱赶与谢神和宴客四个步骤,反映了丹朱镇人神灵敬仰和祖先崇拜的思想。
其次,本文对圆锁礼的仪式象征和文化内涵进行了研究。在符号象征层面,分析了工具性符号和支配性符号,发现“锁”和“蒸羊”是该仪式的核心象征符号,代表着当地人对儿童的牵系、保护和期盼;在结构象征层,总结了圆锁礼深层次的意识结构,发现仪式背后体现着丹朱镇人“阴阳有别”和“东西尊卑”的二元结构。通过以上内容分析对圆锁礼的文化内涵进行了归纳和总结,发现圆锁礼其实就是丹朱镇人在神灵敬仰和祖先崇拜的基础上对儿童护育的重视和对生命的担忧。
最后,在以上研究基础上发现圆锁礼在维系当地社会秩序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这种作用正是通过在仪式过程中以各种“礼物”形式存在的象征符号和象征行为达到的,如“礼金”“蒸羊”及各种劳务活动等。通过人与神、人与人、人(家庭)与社区三种交流模式,圆锁礼促进了个体认知,加强了家庭内部的联系,强调了社区共同体意识,最终实现了传统乡村社会的秩序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