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燕,陈光锐,鄢二星
1.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安徽滁州,239000;2.宿州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宿州,234000
《西游记》是古代神魔小说的杰出代表,也是受到广泛欢迎的作品。儿童喜其新奇有趣,成人爱其异想天开,文化学人则高度关注书中如何比照世态人情,以神佛精怪寄托对现实世界的思考,并对书中凡仙混搭的谐趣表达艺术津津乐道。1949年后,文化学术界高度重视对《西游记》蕴含的社会内涵和人文哲理的研究。虽然对《西游记》的主题存在“反抗说”“起义说”“勇敢无畏说”“安邦定国说” 等观点分歧,但总体上都认为:《西游记》并非“游戏笔墨”,而是蕴含着深刻的世事关照和社会探讨[1];书中对人神妖三界的描述,寄托着作者对现实人生的广泛思索;书中故事的表达方式和叙述手法,展现出作者对小说艺术的创造性开拓[2]。对新时期文化学术研究而言,继续探讨《西游记》奇幻故事与相关人物形象的深层联系,观察其宏观开创的组织结构、剖析其描写手法的艺术特质与形成趣味魅力之奥妙,是进一步认识和评价这部文学名著的一把钥匙。
袁珂(1916—2001)《中国古代神话》指出:中国上古神话还不具有希腊神话那样结构完整的体系。从《山海经》《楚辞·天问》到汉魏小说、六朝志怪,神仙妖魔的记述一直处于零散混乱状态[3]。佛教传入中国后,与道教及中国上古神话形成相互独立的神妖体系,无论是各体系之间还是体系内部,每个仙、神、妖、鬼大都以个体出现,相互之间既无固定的联系,更没有不同层级的隶属关系。但在《西游记》中,作者按照封建皇权的行政模式,把原本杂乱无章的神、妖、人一并纳入神权管控的统一体系之中,建立起庞大有序的神权统治结构谱系。这不仅是对中国神话素材予以系统整理归纳的首创,而且也使全书佛仙魔怪世界的奇幻和凡尘俗世的现实,形成了“貌离神合”的精彩衔接与融汇。
在《西游记》的“神权”世界中,大体安排了五种族群及其活动场境。一是至尊天界,即玉帝、王母娘娘、众仙官所在南天门内的天上皇宫。玉皇大帝源于《楚辞·九歌》中的东王公,王母的名称则见于《山海经》《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本是豹尾虎齿人形的兽类,到《汉武故事》中才脱离兽形化为人类,但《西游记》则把她列为肃穆庄严母仪天神的天庭女主人。《西游记》以前所未有的想象比照皇宫创造了灵霄宝殿,按照宫廷、皇权模式在灵霄宝殿设置了玉帝、王母和文武仙官[4]。二是佛、道圣界。由佛祖如来、罗汉、菩萨、力士等所在的灵山大雷音、道家始祖太上老君的兜率宫组成。佛家首领如来、道家首领太上老君则好像人间皇帝的国师角色,他们尊奉玉帝,又受到玉帝的优礼相待。三是诸神仙界。包括观音大士的南海落伽山、镇元大仙的万寿山五庄观、灵吉菩萨的小须弥山、福禄寿三星的蓬莱仙山,乃至紫云山千花洞等大大小小散居各处的仙山仙府,加上三山五岳的镇守之神和各处的城隍土地,从而形成与人间政体相当的由中央到藩镇、郡州,下至丞尉、里正等大小官员一套完整的封建权力体系。 四是魔窟妖界。如平顶山莲花洞、金兜洞、狮驼国、莲花洞、波月洞、盘丝洞、黄风洞、黑风洞、火云洞、连环洞等由各类妖魔精怪盘踞的洞窟。乃至悟空的花果山、八戒的云栈洞,沙僧的流沙河、白龙马的鹰愁涧等,这些洞窟皆遍布于幽穴僻地、荒丘野岭。五是芸芸众生所处的尘俗凡界。这似乎是处于神权体系之外的最底层,但实际却是制约着前四种世界所有成员行为与命运的最关键要素,也是小说内容指向的核心宗旨所在。
《西游记》首创的神权体系在民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形成民间的崇拜性信仰。如旧时遍布于乡村集镇的观音堂、娘娘庙、老君庙,《聊斋志异》中的齐天大圣庙乃至义和团与清末近代民间帮会敬奉孙悟空神位之类,均是从民俗的层面,昭示出《西游记》奇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天然联系,以及二者在人文本质上的统一性。
《西游记》的奇幻情节本有其史实依据:西天取经确有其事,取经者玄奘实有其人。这不仅见于“二十四史”中《旧唐书》以及与玄奘同时代人道宣所撰的《续高僧传》 、玄奘弟子慧立的《大唐慈恩寺玄奘法师传》、冥祥的《大唐玄奘法师行状》,而且见于玄奘本人口述、弟子辩机记录的《大唐西域记》。此外尚有玄奘所译的卷帙浩繁的佛经,以及至今尚分别珍藏于西安、南京、成都、台北、新竹、日本东京、奈良、印度那烂陀寺共九处的玄奘本人的顶骨舍利为确证。如果《西游记》作者用这些丰富文献作为全书的依托,本可以不太费力地写出一部像元代丘处机的《西游记》,明代安国《西游记》之类充满神奇色彩的著作。如若再多花些力气,像《封神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那样依托历史,模仿《武王伐纣平话》的框架结构,再将神仙精怪与历史真实衔接,也可以写出题材醒目且受人欢迎的小说。但人们今天看到的《西游记》却仅仅是借用史实文献中人物事件的名号,几乎全然不顾取经人的生平文献而另起炉灶、重新构思了全书的内容结构。但这也恰恰摆脱了现实的束缚,以翻新出奇的想象与机趣游戏的笔调,把对现实社会的思考出神入化地潜蕴于奇幻故事之中,从而完成了这部神魔小说系列中的顶级艺术之作。
例如,对取经缘由的构思,书中设置了天地佛仙与帝王将相合力经营的实施方案。即佛祖造真经、观音寻善信、魏征斩老龙、唐王入冥还阳、玄奘领旨求经等一系列大周折,接着更以全书五分之四的篇幅叙述取经途中的劫难,最后以取回真经、功德圆满,传经东土,五圣成真收尾。在大大小小故事叙述以及相关诗词歌赋的议论抒情中,又无不涉笔成趣、或隐或显地切入世态人情。正如林庚先生《西游记漫话》所说,孙悟空的战斗历程只是蒙上了奇幻超凡色彩,在本质上与《水浒传》英雄鲁智深,武松等上梁山并无不同。同时,从取经的安排到整个取经过程中困难的克服解决,全都在西天佛祖、观音菩萨乃至玉帝群臣的监视、掌控之中。天庭这种管理机制,其实是人间行政监管模式的再现。为坚定四人的取经信念,观音先请黎山圣母、文殊、普贤共同化为女性,以试师徒四人的“禅心”,后又借太上老君的青牛、文殊的青狮、普贤的白象、南极寿翁的白鹿、广寒宫的玉兔等下界给唐僧四人造成磨难。而悟空一旦有了头疼棘手的问题,不是去天宫查妖借宝,就是找观音诉苦求援,甚至闹到如来处求救。这和现实社会中上级对下属布置任务,又对过程予以把控并提供帮助指导的情况如出一辙。
《西游记》产生的时代,是一个佛教、道教与儒学纷争不已,当朝帝王也各有所好的社会。太祖朱元璋出身佛门,高僧姚广孝等从洪武到永乐均受重用;世宗帝迷恋道教,常与道士“烧银炼丹,日求长生”[5]。虽各有所好,但明当权者对汉代以来定为一尊的儒学,也依例奉为治国政纲,以致唐代出现的“三教争胜”,到明代更是闹剧纷呈。与吴承恩同时稍后的赵南星和冯梦龙,就分别以其《笑赞·三教》和《笑府》对此予以嘲讽。如赵氏《笑赞·三教》云:
一人尊奉三教,塑像先孔子,次老君,次释迦。道士见之,即移老君于中。僧来,又移释迦于中。士来,仍移孔子于中。三圣自相谓曰:“我们自好好的,却被人搬来搬去,搬得我们坏了。”赞曰:“三个圣人都有徒弟,各尊其师,谁肯相让?原来一处坐不的。”
《西游记》虽然也写了车迟国、灭法国的儒释道之争,但又常常以荒诞调侃笔墨轻松化解纷争。全书虽写西天取经,却几乎没讲多少佛学正理,更多是打着佛道名目随意编造,把佛、道教规与儒家的伦理观念肆意拼接。书中不仅让道尊与佛门诸神不分彼此的合作共事,而且连篇累牍的出现足令佛道弟子大跌眼镜的情节。若从小说体裁特性而论,这些宗教角度视为荒诞的描写,却正是为表述思想主旨而大胆采用的艺术手段。如佛教的如来、观音和道教的太上老君、镇元大仙合作起来可以不分门庭。金角、银角大王,原身是观音菩萨三次请求才被太上老君私纵下界谋吃唐僧肉的两个看炉童子,以致孙悟咒骂观音“老大惫赖!该她一世无夫!”。第24回中,身为道婆的黎山老母竟然与佛家菩萨观音、文殊、普贤结为“四圣”去试唐僧师徒的禅心,并以恶作剧手段,让八戒出乖露丑。观音菩萨还不无炫耀地对悟空讲述她与道家始祖太上老君赌胜而占上风的往事,并促成道家地仙镇元子与佛徒孙悟空结为情投意合的兄弟,不知道家之情与佛姐之意如何 “投合”[6]?余如二郎神、福禄寿三星、昴日星官等道家神祇与弥勒佛、燃灯古佛、灵吉菩萨等佛门尊神,同样把帮助师徒四人取经看成责无旁贷的义务。这虽然是为表现主旨而设定的构思,与真实的佛道关系并不相干,但也属于以混杂三教以表达小说“共成大业”主题的组成部分。
《西游记》虽反复宣称佛教崇高、佛法神圣,但在叙事场景、事件的行文中,又不断让佛仙精怪发出盘算名利,计较人情的村俗市井言行,从而不动声色地揭示出神佛灵光笼罩之下的民生实质。这既使读者获得亲切感与好奇心,也使全书增强了诱人的可读性。作者对各类角色、事件见缝插针地混搭雅语村言,杂凑凡仙人事。即使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一类佛仙偶像,凌霄殿前佛祖降妖、极乐世界佛殿传经等庄严法事,也统统不放过戏耍嘲弄机会。至于对形形色色的僧道魔妖,大大小小的取经事件,则更是极尽漫画式的戏耍丑化之能事,从而形成圣佛不离笔,陋俗不离口的诙谐荒诞,以提醒读者不忘书中本旨的人间烟火。
《西游记》把居于万佛天仙最高尊位的佛祖如来写得尘缘纠结、俗气可掬。第7回受玉帝之请降伏悟空,他不直接用五行山镇压,却凭堂堂佛祖身份施出江湖擂台招式,用“能否跳出手心”与妖猴赌输赢。结果虽制服悟空,却右手沾了猴尿,大拇指留着骚气。书中55回似乎为照应这只骚手,又借观音之口说出他用未粘猴尿的左手“不合推了”蝎子精,被蝎精转过钩子,上扎了左手拇指,使他疼痛难禁,并写蝎精向悟空示威“你那雷音寺佛如来也怕我!”
按佛家教义,如来佛祖是亿万斯年不生不灭,无伤无害的金刚不坏之体,具有任何宇宙力量都无法抗衡的无边法力,其坚固强大自然超过“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藐姑射山神人”乃至美国电影《复仇者联盟》中的“灭霸”萨诺斯(Thanos)。但在《西游记》中却不可思议地突然变成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被小小蝎虫蜇的疼痛难忍,堂堂佛祖竟如此狼狈。作者似乎意犹未尽,到78回又莫名其妙地扯出如来与大鹏鸟精的“娘舅亲”俗缘,硬是让至神至圣的佛祖,成为孙悟空嘲讥的“妖精外甥”。而最可笑的是直到取经行满,还不放过丑化如来的最后机会:写如来不仅纵容部下讨要“人事”,还笑着以“绝不轻传,也不可空取”为索贿行为护短,并辩解云“向时为舍卫国赵长者诵经一遍……,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7]。所谓“三斗三升”,本是旧社会乡村集镇小本经营的粮食贩子之间讨价还价争升计斗的市井术语,不意竟出于佛国灵山祥光瑞霭中的庄严法相如来之口。这岂不等于直面揭示如来的“佛性”,不过就是小农经济中“无利不起早”之辈的“斗筲之性”吗?书中还写如来在接见唐僧师徒时,以“慈悲之心,怜悯之口”,指责东土庶人“大斗小秤,瞒心昧己”,但从上面事例不难看出:佛祖如来自己也就是惯用擂台手段、精于升斗盘算、两手或污(猴尿)或病(蝎毒)、亲系妖精甥舅的滚滚红尘、江湖市井中的一个俗人!
如来尚如此,观音更不脱凡俗。第26回写她自述以净瓶甘露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赌赛获胜;第42回用净瓶甘露助悟空破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却用市井交易话语向孙悟空索要抵押当物:“你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哪里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需留些什么东西做当…….”并训斥悟空:“你这猴子!一毛也不拔,叫我善财也难舍!”足见其赌胜计较与盘算利害之心,真不愧是传如来衣钵!其余如牛魔王的喜新厌旧包二奶,铁扇公主的怨妇心态,玉面狐狸的第三者语调,金角银角二大王请压龙洞的妖母吃唐僧肉,被妖母夸赞“好孝顺儿子”等等,无不彰显人与兽妖性情的融通。至于书中繁多的兽畜如熊、狮、象、羊、鹿,虫类如蛇蝎、蜘蛛、蜈蚣,水族如龙、鱼、鳖、蟹,树木如松、柏、桧、杏、枫、丹桂、腊梅……等所成的精怪,均无不显露出动植物属性的人气。从而在全书神魔背景中,或隐或显地贯穿着尘俗风情的现实脉络。
鲁迅曾指出:聊斋在“叙变幻之状,如在目前”之际,会突然“易调改言,出于幻灭,顿入人间”。聊斋这种凡与仙、雅与俗、奇幻与现实“碰撞式”的衔接手法,其实在《西游记》中早有大量运用。如第61回,孙悟空在扇灭火焰山之后,铁扇公主要讨回芭蕉扇,猪八戒拒绝训斥语竟是“泼贱人不知高低,留你这性命就够了,还讨要什么扇子?我们拿过山去,不会卖钱买点心吃?”猪八戒这种番训词虽然蛮横,语气逻辑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最后一句 “卖芭蕉宝扇”与“买点心吃”衔接,则荒诞绝伦!按书中交代,宝扇本是“自混沌开辟以来,昆仑山后的太阴之精叶,天地产成的灵宝”,岂能和世俗人家换糖、换食品的破烂杂物相提并论?而《西游记》不少趣味,却正是体现在这种蒙太奇逻辑的荒诞之中。第7回写“地仙之祖”镇元大仙的五庄观,本是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但书中却把“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的天地灵根宝贝人参果”,与其后院的菠菜,瓠子,茭白,葱蒜、韭菜,芫荽,葫芦,茄子,莴苣,茼蒿,萝卜、蔓菁、红苋、紫芥、青菘(白菜)之类“四时果蔬”同园共长。第71回写孙悟空对麒麟山獬豸洞的妖王自称外公,结果这个獠牙排刃,红发放烟,眼突铜铃的狰狞恶魔竟然回洞,与掳来的“玉容娇嫩,美貌妖娆”的朱紫国王后咬文嚼字,反复探究《百家姓》有无姓外的,《千字文》中有“外受傅训”之类话题;第85回写猪八戒被孙悟空骗去黄风妖洞化斋充饥而变作矮瘦和尚,手敲木鱼哼哼念经,但念的却只有“上大人”三字。据王利器先生考证:“上大人”本是古代蒙学中儿童描红的二十五字文本“上大人,丘乙己(鲁迅小说中改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的前三字[8]。由猪八戒变的和尚口中念出,可谓极尽拉杂拼凑的不伦不类的游戏笔墨。
近代语言学家刘半农在其《重印〈何典〉序 》中曾说:“此书善于将两个或多个色彩绝不相同的词语,紧接在一起,开滑稽文中从未有的新鲜局面,这种作品,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是弄不出来的。”从《西游记》中的上述语例可见,晚清张南庄在《何典》中使用的这种聪明人做法,在明代《西游记》中就已反复出现,故而这种新鲜文笔的开创权,其实应归于吴承恩(假如吴承恩就是神魔小说《西游记》的作者)。
《西游记》在宗教光环中寄托着尘俗“齐治平”的诉求,借助奇幻人物形象与情节调侃的游戏笔法,在神佛精怪的故事中蕴含着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观照与哲学思考。全书从始至终笼罩着妖雾佛光,却又从头到尾契合着人情世道。正是这种具有凝重内涵的风趣幽默特色,使《西游记》具备了超越时代的永恒艺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