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钟鸣
张枣关于汉语诗歌对现代性诉求的论文,对诗界,甚至当代文学,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作者本人就是一个杰出的诗人,而且,长期思考着母语和今天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这篇论文,凝聚了他全部的思考。这无论就今后对张枣的个体研究,还是对汉语现代诗衍变迄今的观察,都是很珍贵的一份材料。正因为如此,关于它,我才觉得十分有必要,而且也有责任和义务,先澄清些事实。因为诗歌界近来有流言,说这篇论文是别人的代笔,越传越走调,有的属不知事由,当闲话摆,还情有可原;而有的,我看有所用心,而且,诗歌界在我们的现实语境中,许多年来,就一直有股“有所用心”的力量,不贵人道、认知,而贵私心、虚名,甚至不惜借谗言离间,浑水摸鱼,一边高唱“历史记忆”,一边却花言巧语地掩饰过去,破坏着诗歌的生态。
就事论事,起因应该是我过去曾有文章,以及去岁公布的一批张枣先生的书信,涉及此事,公布的原委,是想为今后可能的研究,提供当时诗人生存环境真实的材料,其中一封,恰好有张枣吁请我“代笔”的文字。但许多人并未细读,包括我的附言。
这封信写于1990年11月10日,那段时间前后,他的生活,我在《旁观者》第2卷中交代过,又要读书,上班,准备论文,还要挣钱养家,养精蓄锐写诗,一边忙乎《今天》的事,频繁给朋友写信,有点像卡夫卡了,他也的确写过卡夫卡;一边还得和失眠、忧郁症、吸烟酗酒搏斗。疏通知远,书教,诗教,颇费心血。我个人认为,他后来的病灶就是那时积下的,而且,对自己的早逝他也有预感,他的宿命感也忒强,但他却从未丧失幽默感和内在的诗意性,以及对朋友的关心和鼓励,这些,全凝结在了他的诗中。当然,他也焦虑于母语的进化和我们这代人的表述,在和现实的冲突下,有多大的可能,从他诗中大量为幽默掩盖了的讥讽,可以想象他有多悲观。这些消极性,促成了信里的那些话。遗憾的是,还有许多过渡性的信件,我在<旁观者》中曾称之为张枣的“蓝色时期”,不光是因为他受了些海德格尔笔下的荷尔德林的影响,而且,他写信的纸张,都是蓝色的格子纸,因常年习外语,字迹怪怪的,介于两者之间,很难认,作诗,写信,多不落日期。记得,胡适先生晚年特别强调过此问题。关键是,这些信,我还特别集中起来,用袋子装了,放在父母家保存,最后,高堂数次搬迁,也不知怎的,就都遗失了,成为憾事。
再说说那时我们写信,就当时的语境,但凡叙事,议论,涉人涉事,因是朋友私密性的,故都掏心掏肺,嬉笑怒骂,不无夸诞,多此一时彼一时的成分,常宏论而无下文,也包括“善意的指责”,比如,“骂”一下北岛的不争气。但其实,张枣是敬佩他的,虽不大看得起他的诗,这个问题,记得我们信里有过议论。“北朦胧”好以格言警句敷衍,塑造诗的句型和思想,显然是那个时代文学叙述的特征,沿用迄今,难逃旧窠。而在南方,很早开始,就被我们打骨子里给“反叛”鄙弃掉了,无须采用低俗的手法,而是借鉴西方的现代诗,回溯更早些的人文传统。但在做论文时,张先生仍循规蹈矩,公正而不无违心地叙其“朦胧魁首”的价值,其他两篇论文,也都有这些痕迹。在通信时,记得我曾有过“嗔怪”,张枣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些,他的视野不可能不比我更宽。所以,想来有时就真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真实地写自己思考的东西,判断的事实,或即民国文人遵循的“以我心写我口”。那时,书信乱七八糟的玩意颇多,记得还曾有封信,柏桦说他要派人到成都揍欧阳江河,还让我转告他,而下封信却又说不揍了,都不能当真。有时,也不乏“善意的谎言”和“文学的恶作剧”,比如,顾彬和张枣约定相互翻译彼此的作品,并写诗评在两边出诗集,顾彬做了这事,但他并不清楚张枣的语境,也未必弄得懂意象之间的关联,要概述他的风格,怕一时无从下手,那时也没人研究张枣,中国人好讲盖棺而论,活着时,都不当回事。于是,张枣让我言简意赅地先写一篇概述他诗歌的文章,“哄”我说要收入诗集作序言。我想,顾先生的德文翻译,我写什么序言,遂明白是张先生要拿去给顾先生垫背.但为了友谊,还是写了。后来,他给我看过顾彬这篇文章的译文,想刊在《今天》里,通过顾先生的叙述,言国内如何说一类,便知借了口气。文中,他托辞张枣的诗很难,而我倒以为,张枣的诗,浅显易懂,深也可深,但那是针对另类的人而言。有意思的是,张枣从未送他的德文版的诗集给我。他知道,我也不会在乎。
所以,他在信里“作古正经”让我代笔,也可视为同样的情况,并非说,他没有能力组织自己的论文,想省些事而已。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主要原因是缺乏资料。记得,后来,学校还曾托他回国顺便购买些相关的书籍,没准,和张枣的论文以及随机引发的某项建议相关。德国大学在图书馆建立“中国现代诗歌书系”是完全可能的,就像汉学家柯雷很早就开始为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建立“地下诗刊档案数据库”。第一批材料,也是我捐赠给他的。何况,张枣自己就有回国前(他很早就想象了自己的“彻底”回国),一网打尽西方毕生所需“诗集雪藏”,他在给我的书信里,谈过此事。他会不会也曾建议过德国大学的图书馆这么做呢,两全其美。记得,20世纪90年代,就曾有德国访客(记不得是不是张枣的学生),建议我给一所大学(或机构)的“四川研究中心”搜集公开的报刊资料,这让我吃惊不小,但觉得此事在我们的语境易遭误解,不无危险,便婉言谢绝了。所以,张枣的论文,之于德国大学怕牵涉颇多,并非完全瞎想。在那边稍搜集了解一下就清楚了。具体说来,他信中吁请我的,也只是“九叶集诗人现代主义的倾向”这个“主题”,篇幅就十来页,应是他整体构想中的一部分。我了解他的状况,想他也常为我和柏桦的拮据,常催讨有一顿没一顿的稿酬,并一直操持我們访问德国。所以,也就“义不容辞”整理了三万字左右的“材料”,用串说的方式连接起来,而且,有头无尾,因为弄了半个月来不起了。现在,正式的论文摆在这里,一眼即可知,整篇论文都是张枣自己亲历所为,我写的东西至多作为素材,除了些许线索、分类或背景提醒,引起某些方面的关联,但没起太大的作用。这在过去,比如胡适和顾颉刚、罗尔纲之间,朋友或学生,为他人或老师搜集材料,加以适当的分类,做做卡片,都属正常。再者,即便从论文的构成,所费时间,包括观念,也都不难看出论文均出自张枣之手,比如,把鲁迅的《野草》提高到新的位置,甚至视为“现代诗”的起点,在我如何都不太可能。而且,文章构句用词行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一生改变都不大,所以,就论文行文的习惯看,也没有任何“钟氏笔法”,由此也可断言,“代笔说”是站不住脚的。
另外,我就此论文和译文再说说自己的看法。显然,译者忠实地翻译了原文,而且,把握住了张枣先生承袭民国著述风范,求清谈优雅的叙述方式,以及他个人叙述很特别的一种“微妙”的语气,这是了解张枣诗文的朋友都很熟悉的。更何况丰富的内容,理所当然地也就成为当代新批评极有价值的案例,同时也是翻译的案例。从阅读习惯看,叙述开始有些拘谨,译文越到后面译得越放开,相较而言,开头部分,因为原文想切入思想纠葛,布下论据,个别地方便语焉不详,内在逻辑不够畅通,自然就给译文带来了困难,这是原文的问题。不过,在翻译时,不宜直译,可通过句型重组,缓解原文结构上的压缩感,在清晰基础上,再求顺畅,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若有什么问题,也在原文本身。我们要知道,这篇文章,是张枣先生的苦命文章,挣扎了十年,在德国回头做中国诗歌的学问,说明问题。之所以说“苦命”,是因为,出国的人一向有种压力,不弄出个名堂,似乎没法跟家人或国内的朋友做交代,虚荣害人。所以,习惯上,都是说漂亮的,避讳说劣境,书信也能一窥。在国外做国内学问,是生活学位所迫,不是内心绝对所需,和他终身做诗人的设计冲突极大,所以也叫苦不迭。他后来返国工作,也能说明生活的窘迫和内心的纠结,不是外人以为的为了回来痛快,要知道,很长时间,他都是失业者。当然,要说论文和他内心的需求丁点关系也没有,也不客观,因为,从他所有遗留文字看,他一边作诗,一边是很深地思考过母语和现代社会关系的,并纳入了写作实践,回过头看,建树颇高。可以说,现代诗歌——即从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跨入传统意义的现代诗,其内在秀美,而隐喻性语言演绎完整的风格,在民国,通过闻一多、吴兴华、穆旦、卞之琳、冯至,甚至梁宗岱等,有过很短而水平很高的表现,而在我们这两代(20世纪50、60年代)只是回光返照了一下,就陷入了碎片化的写作,拼凑,诗歌制造,最后多津津有味地殁于样式主义,这个过程是清楚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此话颇有道理,不光涉及语言的制约,主要还是族群思维的制约。可以说,张枣正是这过程最具代表性的,从某种角度看,他是传统现代诗歌最后的继承者,而这也正是我们看重这篇论文的理由所在。因为支撑他的思维和语言演绎保持完整的动力,正是他论文叙及的诸多元素。不过,论文终归是历史叙述的一种,牵扯到价值判断,故离不开质文递变,知往告来,榷而为论,这是汉语思维的传统。但,很早,孔子也说过,俗人不能为史。诗在旧的文化结构中,属“六经”之一,而“六经”皆史,史叙方式虽分六家,但其叙述都无非关联到事和言。而现代诗的经验框架,则更为复杂,牵涉面颇多,人物也多,而且,风格各个不同,没有长期的准备,是不大可能的。但就我所了解,在作者生前,我也认为,并在最早的纪念文中说过,张先生的长处是写诗,而非著文章,尤其是学究式的文章,枯燥乏味,是件苦差事,非他所长,这是由性格决定的。文章不光需要激情,更需要逻辑、连贯、材料、事实、价值判断、内在线索、话语坐标,再综合而论,全由趣味和情绪支撑,显然是不行的,论述和事实不合,也会出问题。从大家所熟悉的其他两篇论母语和当代诗歌的文章,也能看出相似的问题。轻盈有余,深沉不足,也不无任性、偏颇。
这里,恕我直言。其一,论文在设计“诗歌现代主义”的问题时,未能概全西方在做同类文章时涉及的问题,即所涉前提非充足性。比如,一般涉现代文学叙述,语言也好,内在价值判断也罢,既然关联社会的进程或现实,就必然要区别现代性,现代化,现时代,现代主义,至少得有所交代,否则,后面展开的许多问题,都会陷入条件不充足叙述的局面。而张先生在展开时,把现代性孤立而单独地全压在了“自我”的问题上,那么,唐代的“自我”是什么?清代的“自我”是什么?你不能说,民国以前,汉语诗人没有“自我”。西方的批评叙述,就这个语境,通常会设计在“疏离”“浓缩的城市经验”“陌生化”“异化”“人格分裂”“电子媒介效应”诸如此类的参照上,遂才又生成“传统和现代”“公众和大众”“精英和其他阶级”“人伦道德和政治”等次一级的问题。而张先生主要立足的是用“自我”贯通到社会政治的层面,或新旧个性的反应方面,用夏志清、李欧梵二先生在同样语境产生的观点看,其中,便颇多主观感受性的东西。比如“颓废”,作为个体主观感受、行为,或作为风格化,就极不明朗,何况在东西方语境,区别也很大,甚至恰好相悖。比如,“颓废”在张枣特别推崇的柏桦的作品中,作为一种风格特征,就很明显,这种主观性的表现,恰好多由传统塑造,而绝非现代性。再如,现代主义一开始就表现出的蔑视权威,而在柏桦,甚至更多诗人,包括张枣自己,则多潜移默化为威权社会互为补充的“精英意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却一直为批评误讀,因为张枣骨子里也有这些传统,所以,在对时代价值方面多有混淆、误判。这应该说是对文学现代性最大的考验,包含了我们对现实语境的认知,而中国现代性关联最大的现实,就是1949年迄今,我们的社会,是不是已过渡为现代性的社会。而且,张枣自己,在其他的闲话中,也提出这个致命的问题:在没有现代化的国家,有没有现代诗?我们的回答当然是有,但,是怎样的一个有法?怎样的一种反应、表现,或局限,这才是关键所在。在论文中,张先生却并没有这么叙述,许多地方,仍然按部就班,而真正的现代主义,却要求我们打破陈规陋习,化腐朽为神奇。就他个人的写作而言,现代意识拯救张枣的恰好是他未谈及的“阶级的疏离感”。所以,我说,张枣的诗比他的行为和文章,更具现代视角。
或正因为上述问题,也就引来了他论文的第二个问题,即鲁迅《野草》在现代诗中的地位,我个人认为,虽然,其观念新颖,文学史也不是不可重写,但很明显,张先生的说法,总还是觉得有违史实的一种伪陈述,以后识附会前学,诗学和史学最忌,有强辞的嫌疑。其原委,我想和他喜欢法国诗人夏尔是分不开的。因为夏尔的诗就多散文写法。记得,张枣曾寄给过我他作品的复印件,并十分推崇。关键是他在论述过程中,多以主观性认知和技术标准,混淆了其他问题。先与后,重要不重要,都要有我们主观认知之外的坐标。从客观性看,胡适为新诗第一人,作为标志,有三个方面的不可违:其一,时间的客观性。过去废名的《论新诗及其他》、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草川未雨的《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以及还有其他许多著述,都交代得很清楚,此毋庸赘言。其二,内心深刻与否,表现技术完整与否,作为后人的评价,都是主观性的,要有充足的前述条件,方可进行。就像我说,胡适先生濡染杜威人文主义和进化论化入他《尝试集》中的“蝴蝶”,较之鲁迅愤懑的“野草”,反更见现代性些,那我们又依据什么来判断此说法的客观性呢?相反不亦如此。而且,作为语境,胡适所倡开放“尝试”的精神,作为现代主义的基本戒律和标准,在波德莱尔、T.S.艾略特、批评家弗莱那里,或所有现代文学代表性的作家那里,都有标志性的事件、人物、信件,或作品,作为客观载体,载入史册。其三,就个人语境看,胡适和鲁迅后来都没有再写诗,所以抒不抒情和诗作多寡不能算数,而胡适架构的广义的文学和行为,包括身体力行的教育和扶持青年一代,以及反省精神,此精神恰好是西方人文主义和社会进步的根本,今天也越加明显得关键了,甚至包括1949年民族命运大转折的关键时刻,胡先生建议实施的部颁教授挪移台湾,故宫博物馆和史语所及其所藏悉数转运台湾,都是现代化人伦之最。相较鲁迅大先生,这和我们个人喜不喜欢他,受不受他精神或风格的影响,没有任何的关系,跟急躁颓废的柏桦先生也招人怜惜一样,显然,大先生的精神构架更传统、更宿命,消耗也最烈,即日本学人所谓的“入神鬼”间,或“末世论”;而且,台湾学人研究现代文学的材料更丰富,显然,内山完造的军阀背景和关于鲁迅的谋略,于左翼和中国文化的格局,有更深远阴暗的考虑,鲁迅先生固然有自己的操守,化解法,也多从另外的角度看待中国的命运,但这些,却又是这边同领域学者所欠缺的。更何况做苦命文章的张枣先生,就更考虑不到了。
最后,这篇论文,余以为,有颇多他成长那个年代做学问的残痕,对于有海外语境的张枣,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比如,其中叙“四川五君”全受了梁宗岱的影响,我看,这不是一个事实,柏桦也就那么一点,而且也是翻译,不是梁先生本人的诗,这种以点代全、以一概十的叙述,不合专业的规范,倒也证明了苦命文章的缺陷。另外,在为说明其主旨列举的作品或诗家,或“种群思维”方面,就诗的现代性而言,恰恰张先生本人或比他们都更具说服力,但张枣先生这方面是君子,自己写论文不能说自己,这和某些人一有机会叙“种群思维”便列自己在灿烂的位置,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而且,有的还亵渎了张先生的错爱、看高,甚至特别用心在背后诋毁、离间张先生,想起来也为他难过。类似的问题颇多,就不一一举例了。所以,如果张先生活着,我或许会劝他,对付一下文凭即可,未必刊行于世,而张枣自己生前,也似乎并没急于刊布这篇论文,这点是值得注意的,想他也知某些方面的勉为其难。但,恰恰又正是这点,这篇论文,显示出它独特的价值来.即它代表着这两代人的趣味,意识,水平,朝着未来过渡,记忆现代诗歌的艰难历程,为大家提供了一种独特的精神样式和诗学文本,所以,也非同小可。
作者:钟鸣,当代诗人、随笔作家。现为“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馆长。著有诗集《垓下诵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