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芝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尤金·奥尼尔(1888-1953)一生潜心于戏剧的研究和创作,为世人留下了风格各异、主题丰富的50多部作品,被誉为“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奥尼尔以前的美国戏剧往往照搬欧洲的作品,他的出现使得美国戏剧焕发出无限生机,从而汇入了世界现代戏剧高速发展的潮流,开启了美国戏剧的新时代。其中,在其创作的中期,奥尼尔创作了剧本《榆树下的欲望》。这是奥尼尔的第一部美国历史剧,在美国戏剧史上堪称“第一部伟大的悲剧”。在这部3幕12场的戏剧中,奥尼尔用其独到的笔触讲述了老卡伯特的第三任年轻性感的妻子阿比和其第二任妻子所生的继子埃本在欲望中堕落,却最终在爱中得以救赎的悲剧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1850年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矛盾冲突的焦点是父子两代人和兄弟之间的利益冲突,以及后来的继母继子对农庄所有权的控制与争夺。老农场主老卡勃特是个性情孤僻、固执粗暴、贪婪自私的人,他靠自己的双手从沙砾地中开出了一片农田,把家庭成员当做奴隶一样差使,驱使他们没日没夜不停地劳作。他和前两任妻子共生了三个儿子,对他们很苛刻。小儿子埃本年轻俊美,是老卡伯特的第二任妻子所生。在埃本眼里,是父亲夺走了他母亲的财产,因此他特别痛恨老卡勃特。埃本为独占父亲农庄所有权,他用尽一切方法诱使两个哥哥偷盗了老卡勃特的一笔藏款后主动放弃农庄的继承权,离家出走去加利福尼亚淘金碰运气,而埃本自己则水到渠成地获得农庄的继承权。
故事的开始,老卡勃特外出后突然返回农庄,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从城里娶回来的第三任妻子阿比,目的是再生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继承人,而阿比则是为了谋夺农庄,占有财产。因此,继母阿比的到来对埃本获得农庄继承权构成了新威胁,使他又有了新的担忧。而随着阿比遇见埃本,她的内心起了巨大的变化,她想占有的不仅仅是农庄,而且包括占有埃本,赢得埃本的爱情。起初的阿比有计划地对埃本进行多方挑逗,意在借种生子谋夺家产,一开始遭到埃本的严厉拒绝和鄙视。达不到目的的阿比恼羞成怒,故意对老卡勃特谎称自己被埃本调戏。后来,埃本抵挡不住阿比的一再引诱,与其偷情并使其怀孕。阿比生下了一个男婴,老卡伯特宣布婴儿将是继承农庄的新主人,由此激发了新的矛盾。埃本得知阿比谋取财产的阴谋后痛斥阿比,而此时的阿比已真心爱上埃本。阿比为了挽回埃本对她的爱,不惜为爱牺牲,弑子明志。埃本向警局报案后又被阿比的真情所感动,他在最后理解了她的苦衷后也向警局承认自己是杀子同谋,愿共担刑罚与阿比同赴刑场,古老的榆树下只留下老卡勃特形单影只的背影。
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结构理论来分析《榆树下的欲望》女主人公阿比,可以发现她具有典型的三重人格。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说,不仅有力地冲击了传统心理学及精神病学,而且在人类精神世界和社会文化生活各个领域都影响深远。他将精神分析与文学批评相结合,创造了精神分析批评,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产生前所未有的影响。有人将精神分析学说的思想融入自己的作品中,还有的对文学作品进行多角度多方面的精神分析。同时,精神分析学说将人们关注的焦点转向反映作家及社会心理的文学作品。运用精神分析对文学作品从一种的新的角度予以不同以往的解读,使得精神分析学说本身更具有生命力,也有利于人们对文本产生较深层次的理解。精神分析学说中的三重人格理论被普遍应用于文学批评中并影响深远。三重人格理论用以说明人的心理的动态性,个体性和社会性。[1]它包括三个子系统,分别是本我、自我和超我。人格结构中最原始、最隐晦模糊而且不可及的部分叫做本我,也就是本能的我,寻求满足和快感是本我的目标。面对现实世界的我就被称作自我。弗洛伊德说,自我就是每个人都有的一个心理过程的连贯组织。[2]163当本我的要求与现实相抵触而不能得到满足时,便产生了自我。超我代表人格部分中理想的部分,它代表着一切道德限制的部分,完美的冲动以及人类生活的高尚行为的主体是超我的追求。[3]52本我处于生物水平,包括基本的内驱力和反射,遵守“快乐原则”;自我开始根据环境的现实性来限制基本的冲动,遵守“现实原则”;超我以公认的道德标准来指导自我限制本能的冲动,遵守“道德原则”。一个人在正常的状态下,这三者处于相互平衡的状态。[4]人们对这部剧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女性主义、象征主义、家庭伦理道德批判等方面。但是,现代各种心理分析学尤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不可避免地对奥尼尔的现代悲剧留下印记。而文学作品与人物的人格塑造密切相关,因此,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理论在分析和理解文学作品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对于文学作品的研究无疑是必不可少的。借助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理论分析《榆树下的欲望》中的女主人公阿比的性格及行为,从“释放的本我”,“挣扎的自我”和“理想的超我”三点出发分析她的性格特点以及她的人格发展及自我完善的过程,从而为解读剧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进一步加深对剧作主题的理解。
阿比是全剧的中心人物,推动着剧情跌宕起伏的发展,她的形象也是被刻画得最完整的一个。她有着强烈的感情,是物欲和情欲相互融合和冲突的典型代表。人格三重结构简单地说,本我代表着人格中未驯化的那部分激情;自我代表着理性和谨慎;而超我则是指人格中最文明化了的部分。这三个部分构成了人格的整体,是一种动态结构而不是静态组合,它们互相交融,渗透和冲突,决定着人的性格特征,阿比的性格大胆而独立,敢于正视自己的欲望和本性,正是这人格的三种力量互相作用调和的表现与结果。
人的生物性一面也就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冲动体现在三重人格中的本我,性冲动是其突出的表现。[2]201三重人格的核心是“性本能 ”,也就是说,弗洛伊德将人的一切行为目的最终归结为满足性的要求。弗洛伊德的这种理论被称为“泛性欲论”,他所说的性欲概念包含一切与欲望有关的内容,生理和心理需求,比如感情、爱好,都包含在其中。他认为,“无意识”的主要内容是受压抑的本能欲望,“无意识”反映在人的行为上,行为的驱动力是一种被称作”力比多”的力量,这是一种非理性的、甚至是侵犯性的、无视传统道德观念,按照自己的本能欲望追求所谓的享受自由快乐的力量。
嫁给老卡勃特后的阿比的本能欲望长期受到压抑,因而不能得到适当有效的排解她旺盛的“力比多”。不可否认,阿比起初之所以受到埃本的诱惑,绝大部分和她的“力比多”有关,之后阿比与埃本的彼此吸引是一种复杂的兼有物欲与爱欲的混合体,但是本我的快乐原则控制了阿比的行为,影响着其人格的发展,不顾后果的热情终究引发了家庭乱伦。阿比在第一次看见埃本时,就被他的充满青春气息,活力健美的外形所深深的吸引了,在她内心唤起了一种本能欲念。“她的双眼敏锐地看着他,估量与她自己相比他的力量有多大。但是,就在这种估量的下面,埃本的青春和英俊的面貌朦胧地勾起了她的情欲”。[5]40几个月后,阿比有意选择了在埃本母亲死去的房间里与他发生了乱伦,她彼时实现了代替埃本的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埃本,别哭了,我会代替你妈的!她怎样待你,我也会怎样待你的!……就像我是你的妈那样。[5]65就这样,阿比被本能的欲望所驱使,冲动的、无视社会道德的沉沦于本能欲望的自我毁灭。
阿比对物质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她的这种强烈占有欲在剧中有着鲜明生动的体现。她在第一天到达老卡勃特的农场时,就赤裸裸地宣称农庄和房子都是她的,她才是这里的主人。阿比说:“家,真美啊!美极了!我不能相信这是我的!”[5]36当老卡伯特说“一个家是得有个女人啊”,她立即纠正道:“一个女人是得有个家。”[5]36阿比对老卡伯特的话语的纠正表现了她赤裸裸的物质占有欲。在自幼就经历了重重的磨难的阿比的观念里面,她坚定地认为女人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只有在自己的家中劳动才是为自己而劳动。她的早年不幸的经历使得她具有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而这种补偿就非常需要通过对物质的占有来得到满足,她从不忘记对农场的一切都带上“我的”。阿比对财产的欲望可以被描述为人的本性,在经历了生命中无数的不幸之后,她的内心也在呼唤她抓住唯一可靠的东西就是财产。在本我的驱动下,努力摆脱过去的贫穷和不幸,追求稳定、安全、快乐的生活,嫁给了老卡伯特,拥有他的财产,这让她感到很满足。在这个争夺农庄所有权和一切财产的过程中,阿比不顾一切地违背社会伦理观念和道德准则,任由本我所发出的强列的本能欲望控制了她的行为,我行我素,恣意妄为,同时也丧失了修正错误行为的能力,选择了她认为的最好的方式,最后导致了悲惨的结局。
自我是在现实社会的作用下,由本我与之相互作用逐渐发展起来的结果,它是协调人们的本能要求与现实社会要求之间不平衡的机能。自我要根据现实要求去调节人本身的行为,压制本我的活动。本我的冲动和不合理的欲望都在自我的指引下走上社会认可的轨道。从中可以看出,自我是被动的接受道德规范的制约,由于现实情况的限制而不得以而为之的无奈选择。快乐仍然是自我的追求目标,只是它的表现形式更为隐蔽,获得快乐的渠道更为缓和。这样的自我系统所遵循的现实原则是通过压制本我所设立的,它在本质上并不是要废弃快乐原则,而只是迫于现实因素暂时不能实行快乐原则。尽管在这种情况下快乐原则被现实原则代替了,但是追求快乐还是它的目标。[6]101
阿比在她处心积虑逐步引诱埃本的那几个月里,她的最初的各种不良企图与不可告人的牟取财产的阴谋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渐变成了对埃本的诚挚炽热的爱情。这时,阿比发现她的贪婪的物欲与对埃本的纯洁的爱情不可兼得,两者在她心里发生激烈的冲突。她却无知地把亲生的婴儿视为阻挡她和埃本的感情的障碍,于是她为了向埃本表达自己纯真的感情并挽回埃本,她不惜牺牲一切,疯狂地杀掉了她的亲生孩子。“我会向你证实的,证实我爱你超过……”。[5]86阿比以前对物欲过度贪婪而执著的形象被这种超物欲的表达方式完全颠覆了。尽管阿比无情狠毒地杀死她亲生的孩子,但是很多人却由此认为她的人格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她的人性由此升华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她以残忍杀婴的方式来向埃本表白无怨无悔的爱情,体现了她个性残忍,也说明了她缺乏理性的自我意识控制力。毫无疑问,阿比是悲剧发生的重要推手,但是悲剧的发展也因为当时的以金钱权利来衡量一切的社会环境以及老卡勃特的那个令人压抑窒息的家。从这方面来看,阿比的行为和性格更多地映射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人的自然本性是怎样被压抑,进而扭曲变形的。自我驱使她一步步谋夺财产的同时,她还必须面对自己对于埃本的真爱。她的真爱驱使她用杀婴的手段去证明她的爱,这就是阿比的自我的另一种表现。阿比不是当时社会上的传统女性,她并不愿意一味牺牲自身欲望以成全男性欲望。她一反女性的在社会上的客体地位,站到了主体的位置上,充分自由地表达自我。她试图努力通过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来反抗传统社会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锁。她的欲望是对自我身份的寻找,对自我价值的肯定。阿比以自己积极的行动,寻求情感和欲望满足,在实现自我价值的过程中打破了男权社会的母性神话,凸现了女性自我,以新的姿态揭开了被隐藏了许久的母性的另一面,即:女人不仅有被文化塑造出来的母性的一面,她们还有天然存在的女性的自然一面,不仅自然母性与文化母性要统一,母性与女性也要统一。
理想化了的自我就是人格结构中的最高层次,即超我。它是人类个体在漫长的成长的过程中逐步发展起来的,超我在人格结构中属于理想的部分。它是人们通过不断以道德规范对自我的要求以及社会文化环境中的人们所认同的主流价值观的影响下而形成的理想人格。超我掌握着人类行动的对与错,帮助人们以社会能够接受的方式融入社会大家庭。超我的主要功能是监督、批判及管束自己的行为,属于高尚行为和道德结构的要求。
阿比和埃本的最初结合是基于物欲和肉欲的,但激情退却后的这两个年轻人却产生了心灵的撞击,当爱欲冲破了物欲、宗教、道德和伦理等的重重障碍,逐步褪去原来单纯疯狂的物欲与肉欲而萌生了真正的爱情,这种转变是符合人格发展规律的。阿比终于用疯狂的行动,不顾一切地向埃本证明了自己炽烈诚挚的爱。“我会先杀死他,我真的爱你……”。[5]78阿比的炽热的爱也终于打动了那个和她一样有着孤单灵魂的埃本。他们俩将一起为了那义无反顾的邪恶的情爱、恶魔般的欲望和所犯的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接受命运的审判。但此刻的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那些最初的对于物质的欲望和对于激情的偏执渴望也已经不复存在。他们最终在近似疯狂的爱恋中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勇于承担后果,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人性得到了升华。他们的真爱把物质欲望的枷锁打得粉碎,精神得到了重生。阿比和埃本终究为他们的爱付出了惨重代价,从超我的分析来看,阿比对于埃本的真爱唤醒了她的良知,她愿意接受她应得的惩罚。最后,她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接受惩罚。悲剧力量震撼了人类共通的心灵,同时,也启示人们要遵循理性的道德秩序,消除贪欲,求真向善。
阿比因为自身强烈的物质占有欲和恐怖的情欲导致她走向毁灭的同时有着对埃本纯洁的爱情,坚持和自己的悲惨命运进行不断的抗争,在毁灭中摆脱了强烈的物欲,同时也在毁灭中得到了新生,找到了自我,最后赢得了埃本的饶恕和爱情,最终完成了灵魂的救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奥尼尔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他通过对人的激情和性本能的分析,独辟蹊径从一个新角度认识和探讨人生价值,寻求悲剧产生的根源。这部戏剧证明了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结构缺一不可,没有超我的自我必然是灭亡的。但也在表达着他自己的矛盾的观点:顺应本我,忽略超我的生活是享受的,但将最终导致毁灭。本我与超我之争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题,自我正是在这二者的争夺下在外部社会环境中发展。这场争夺也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剧中的人物也是在原始的,无意识的本能与冲动和自我理想,良心及伦理道德中辗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斗争的痕迹。《榆树下的欲望》反映出奥尼尔对当时父权文化背景下社会生态的思考,提出了即使是在现代文明世界中依然值得深思的一个共同话题: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相互依存,和谐共生是建设和谐社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