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大简《诗经》文本编纂的三个思想倾向*

2020-02-25 18:23:07谢炳军
思想与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诗序秦风毛诗

谢炳军

近年来,随着属于中国战国时期的新文献的陆续出版,学界迎来了研究这些出土文献的学术热潮。出土文献中与《诗经》相关的新材料也成为了国内外学者重要的研究对象,例如,“汉学家研究《诗经》的焦点,逐渐转向《诗经》的早期文本史与传播史,出现了《诗经》口头传播和书写问题的论争”①张万民:《〈诗经〉早期书写与口头传播——近期欧美汉学界的论争及其背景》,《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下文简称为“简本《诗经》”)的发布,为《诗经》研究又贡献了新的文献材料。②参见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在先达研究的基础之上,笔者以简本《诗经》诗篇次序为中心,对其文本编纂思想进行初步的探讨。③目前研究简本《诗经》的代表性成果主要有徐在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诗序与异文》,《文物》,2017年第9期;姚小鸥:《安大简〈诗经·葛覃〉篇“穫”字的训释问题》,《中州学刊》,2018年第2期;夏大兆:《安大简〈诗经〉“侯六”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徐在国:《安大简〈诗经·召南·摽有梅〉之篇名试解》,《北方论丛》,2019年第6期,等等。

一、简本《诗经》尊孔的倾向

简本《诗经》是战国时期流传于楚地的一种《诗经》写本,其“为《诗经》文本历史面貌的揭示和流传的研究提供了最早的证据,对经学史、文学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价值”④徐在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诗经〉诗序与异文》,《文物》,2017年第9期。。简本《诗经》涉及六国国风,其次序是:周南、召南、秦、某(缺失)、矦、鄘、魏(唐)。相比今本《毛诗》、郑玄《诗谱》和《左传》所载国风次序,除了“周南、召南”次序相同外,其余皆不同。⑤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前言第1页。关于各家对诗序的看法,欧阳修说:“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曹,此孔子未删之前,周太师乐歌之次第也。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此今诗次第也。周、召、邶、鄘、卫、桧、郑、齐、魏、唐、秦、陈、曹、豳、王,此郑氏《诗谱》次第也。”⑥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卷一,载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1716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9页。至今所能见到的四种不同次序的国风,至少说明《诗经》的文本编纂和传播存在两个方面的情况。⑦关于《诗经》次序的研究现状,洪湛侯说:“春秋时代和汉人所见的次序,毛、郑二家的次序何以都跟《左传》不同,而毛、郑二家的次序也不相同,至今还没有看到令人信服的解释。虽然是次序先后问题,但它与汉人诗说有关,还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可惜直到现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参见洪湛侯:《诗经学史》,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7页。一方面,它意味着《诗经》虽然形成了比较稳定的篇数和文本内容,但在诸侯国的官学那里都有各自的文本编纂次序,体现着各国官学的编纂思想;另一方面,学者在学习和抄写《诗经》文本时,依据自己的喜好和认识,对能搜集到的诗歌进行编纂,体现的是学者私人的编纂思想。准此,可知在战国时期,《诗经》的编纂思想具有地域差异性、编者偏好性等特征。

简本《周南》、《召南》的次序与《左传》和《毛诗》的一致,居于国风之首,是编者认同其文本和思想价值的表现。《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载:“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为之歌《邶》《鄘》《卫》……为之歌《王》……为之歌《郑》,为之歌《齐》……为之歌《豳》……为之歌《秦》……为之歌《魏》……为之歌《唐》……为之歌《陈》……自《郐》以下,无讥焉。”杜预《注》云:“鲁以周公故,有天子礼乐。”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浦卫忠等整理:《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258—1265页。此表明,季札观赏周乐之时,鲁国《诗经》的国风已经形成固定的演奏次序;而又因为观的是“周乐”,所以此次序也是周王朝编纂国风的次序。

在孔子以《诗经》教学之前,《诗经》作为王朝厘定、王官推行的教材,已经形成定本。②谢炳军:《孔子与今本〈诗经〉关系再认识》,《江西社会科学》,2017年第9期。而在先秦诸子之中,孔子最先重视包括《诗经》在内的官学文献的搜集、整理和阐释,并用以教学。孔子晚年整理《诗经》之时,应可以见到鲁国宫廷的《诗经》文本。既然鲁国《诗经》与周王朝的相同或至少差异很小,孔子又崇尚周王朝编纂的《诗经》教本,认为其国风的次序具有深刻的教化深意。③《论语·为政第二》:“《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是孔子对《诗经》思想的认识。《述而第七》:“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此是孔子对《诗经》语言成就的高度肯定。参见何晏注,邢昺疏,朱汉民整理:《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5、101页。这可以从《论语》中找到例证。孔子十分重视《周南》、《召南》的思想价值,认为“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论语·阳货第十七》)④何晏注,邢昺疏,朱汉民整理:《论语注疏》,第270页。,意思是说,人不学《周南》、《召南》,就如同垂直地站立在墙面上(是不可能站稳的),将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孔丛子》也载:“孔子读《诗》,……喟然而叹曰:‘吾于《周南》《召南》,见周道之所以盛也。’”⑤傅亚庶:《孔丛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4页。孔子尤其赞美《周南》第一首诗《关雎》的思想感情和音乐价值,他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第三》)①何晏注,邢昺疏,朱汉民整理:《论语注疏》,第45页。又说:“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第八》)②何晏注,邢昺疏,朱汉民整理:《论语注疏》,第117页。韩婴《韩诗外传》卷五也载孔子与子夏论《关雎》之事,其云:“子夏问,曰:‘《关雎》何以为国风始也?’孔子曰:‘《关雎》至矣乎!夫《关雎》之人,仰则天,俯则地,幽幽冥冥,德之所藏;纷纷沸沸,道之所行;虽神龙化,斐斐文章。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不由《关雎》之道,则《关雎》之事将奚由至矣哉?夫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关雎》之事大矣哉!冯冯翊翊,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子其勉强之,思服之。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子夏喟然叹曰:‘大哉《关雎》,乃天地之基地。’”③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4—165页。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孔子诗论》论及国风,也是始于“二《南》”,其载:“《关雎》之攺,《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④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20页。所以传世和出土文献皆表明,《孔子诗论》阐释国风之时,非常留意二《南》之诗。

可以说,诗的次序是编者思想倾向的真实体现。安大简本《诗经》的诗序、篇名与春秋时期鲁国《诗经》相异情况,以及与《毛诗》相较存在的不少互文,表明《诗经》之诗虽然已经具备相对稳定的诗篇,但其编排次序、国风名、诗的书写等方面受多种复杂因素的影响,表现出明显的变异性。在明显的变异性之中,能保持首序稳定的国风,是值得留意的现象,它意味着编者看重这部分。

综上,简本《诗经》之所以也以二《南》为首而其他诗序皆异,是编者尊孔的体现。换言之,孔子的诗教对楚国学者有着深刻影响。上博简《孔子诗论》和安大简《诗经》的二《南》诗序正是儒家在当时成为“显学”而产生学术影响力的有力证据。

二、简本《诗经》贵秦的倾向

秦风排在二《南》之后,尤显独特,是出自编者的特意安排。具体而言,简本诗序与今本诗序有着明显的差异,这意味着周王朝虽然形成了具有稳定文本和次序的《诗经》教本,但当它在诸侯国之间以及学者之间被传播和抄写过程之中,受到简本主人的思想认识和阅读偏好等复杂因素的影响,诗序会发生变异,简本《诗经》就是一个明证。

编者将秦风排在二《南》之后,表明了他对秦风的偏爱。对周王朝已经形成的诗序进行重排,是编者表达崇秦思想的一种方式,并以写本的面貌呈现出来,在学者间阅读和传播。对秦风音乐的赞美,先有季札的评语:“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浦卫忠等整理:《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九,第1263页。即认为,秦风可以称为雅正的音乐,而秦能创作雅正的音乐就能强大,强大到了极致,就能达到西周盛世之时。②“《荀子》:‘人居楚而楚,居夏而夏,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史·货殖传》:‘颍川南阳,夏人之居,故至今谓之夏人。’两公之论,皆以夏为中原而称其习俗之美。秦则西陲,乃有中夏之声,故知其将大。”参见张尚瑗:《左传折诸》卷十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7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61页。今又幸赖简本诗序,可以得见编者贵秦风的倾向。

首先,应关注产生简本诗序的年代。简本整理者称:“北京大学加速器质谱实验室对竹简、竹笥残片和漆片等三种样品进行了年代检测,测定其年代距今约二千二百八十年左右。”③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前言第1页。即简本最晚在公元前260年之前已经写成。此时正处在战国晚期,秦国日益强大,逐渐有兼并各国的综合实力。频繁和残酷的战争给包括士人在内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希望一个政治上进步和国力强盛的国家统一全国,成为战国后期人民的迫切愿望,而秦国具有完成统一大业的实力。④参见杨宽:《战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69—479页。因此,编者将秦风前置,既体现了时代特征对文本编纂的影响,又体现了编者学习和了解秦人的迫切需要。

其次,楚地在战国时期已经形成了习《诗》、论《诗》的风潮,学者依据自己的学习兴趣和对文本的理解,有选择性地重点研习《诗经》的某些诗篇,符合当时楚国士人的学风。作为文化后进的楚国,其贵族在春秋时期就很重视《诗》教。《国语·楚语上》载楚庄王问大臣教育太子之道,申叔时言及习《诗》的意义:“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⑤韦昭注,明洁辑评:《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48页。楚人学习包括《诗经》在内的周王朝文化经典一直持续到战国。楚地出土的战国时期《诗》、《书》、《易》等竹简本经典,尤其是楚简《孔子诗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以及简本《诗经》都是文献证据。在这种学风下,秦风置于诗序之前正是编者选择国风学习次序的结果。

最后,具体而言,秦风所表现出来的礼贤下士、君臣和睦、同仇敌忾的思想和感情切合战国时期士人的心态。秦风首诗《车邻》即赞美秦君派车接来贤士而并坐鼓簧鼓瑟之事①“此谋臣策士,以车马招致而来,以寺人传辞而见,当是秦已怀此意、求此人而共画此事也。”参见王质:《诗总闻》卷六,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1713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11页。,尾诗《权舆》则讽刺秦君对士人善始不善终的态度,都是就相同主题而在正反方面进行歌唱。简本秦风第二首《四马戊》,展现了秦之君臣举行冬猎活动的有序场景;第三首《小戎》,赞叹了秦之兵车和兵器之精良、马政之发达、君子和妇人之同仇敌忾②刘玉汝云:“此诗之作,其于车马器械之细微曲折,随意形容,各尽其制;随韵长短,各谐其声;参差错杂,各得其词;而于君子之敌王所忾者,又能极情思念,而皆合于义焉。”梁寅云:“襄公承天子之命,率其国人以征西戎,故役者之家人先夸车甲之盛,而后及其私情。盖以义兴师,虽妇人亦知勇于赴敌而无所怨矣。”参见刘玉汝:《诗缵绪》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7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43页;梁寅:《诗演义》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9页。;第四首《兼苦(蒹葭)》,感叹求得“殹(繄)人”之艰难③“殹人”,《毛诗》作“伊人”,郑玄《笺》云:“伊,當作‘繄’,‘繄’犹‘是’也。所谓是知周礼之贤人……”参见《毛诗正义》卷六(六之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94页。今取郑说。,可视为访寻贤人之诗④王质:“秦兴,其贤有二人焉,百里奚、蹇叔是也。……‘所谓伊人’,岂此流也耶?”参见王质:《诗总闻》卷六,第114页。;第五首《终南》,意在劝戒秦君永记发家之源⑤杨简:“秦君至周之终南,终南之人感秦君之德,爱而说之,作是诗也。周人作之,秦人歌之,得是诗于秦欤。”杨简:《慈湖诗传》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7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16页。;第六首《黄鸟》,秦人为哀悼仲行、鍼虎、奄思而作⑥《毛诗序》:“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朱子:“此《序》最为有据。”《左传》鲁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参见《毛诗正义》卷六(六之四),第500—501页;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诗序辨说》,《朱子全书》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78页。;第七首《渭阳》(《毛诗》之第九首),是外甥送别舅父之诗⑦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2页。;第八首《晨风》,简本仅存首章两句,或是士人讽刺秦君之诗⑧《毛诗序》:“《晨风》,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参见《毛诗正义》卷六(六之四),第502—503页。;第九首《无衣》(《毛诗》之第八首),赞美了秦军士兵同仇敌忾、互相爱护的精神面貌,同时又讽刺秦君好用兵的作风。①相较《毛诗》,简本今仅存残句“戟,与子皆(偕)作。曾(赠)子以组,明月将(逝)”,值得注意的是,后两句为《毛本》所无。笔者认为《无衣》原本应有此两句,因为它为秦国战士互助增添了温情的细节和氛围。此些主题无疑切合了简本主人的阅读期待,所以编者将秦风全录入简本。

现就《车邻》而言,《毛诗序》载:“《车邻》,美秦仲也。秦仲始大,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焉。”②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六,第478页。虽然朱子说“未见其必为秦仲之诗”③朱熹:《诗序辨说》,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1册,第377页。,但随着上博简、清华简等诗类文献的陆续发布,表明《诗序》的生成是有一定学理依据的。上博简《诗论》第十简载有“邦风”诗旨短评:“《关雎》之攺(改),《梂木》之峕(时),《汉㞷》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保,《绿衣》之思,《燕燕》之情。”④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39页。清华简《周公之琴舞》载有组诗作意:“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卒。……成王作《儆毖》,琴舞九卒。”⑤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33页。这些都表明诗歌创作之时,是寄托着作者褒贬之意的。国风之诗并非普通的民歌,当其被周王朝的王官选编、结集而成为《诗经》的一部分,就具有了王朝教化的立意,“编诗之意”就占据了诗旨的主要地位。⑥“编诗之意”,参见姜炳璋:《诗序补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8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页。简本《车邻》与毛本有两个差异。一是,章节次序不同,“简本第二章为《毛诗》第三章,第三章为《毛诗》第二章”⑦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99页。,简本中常见这种现象,这是简本与毛本来源于不同传承系统的一个文献依据。二是存在两处异文,即“含(今)者不乐,者亓忘”和“今者不乐,者亓(实)”,毛本作“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和“今者不乐,逝者其耋”。“”字,整理者读为“逝”,可从。“忘”,此与清华简《耆夜·蟋蟀》“康乐而毋忘”之“忘”应同读为“荒”。⑧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第150页。“”可读为“失”。准此,则简本这两句的含义与毛本是有差别的,它们的意思是:(得到秦君如此礼遇,如果)现在不快乐,时光就会荒废;现在不快乐,时机就会丧失。⑨程俊英认为《车邻》反映了秦君及时行乐的思想。参见程俊英:《诗经译注》,第125页。笔者不同此说。“并坐鼓簧”、“并坐鼓瑟”,则既体现了秦君待士“情亲礼优,若朋友然”的风度①杨简:《慈湖诗传》卷九,第111页。,又表现了秦人待客“简易相亲之俗”②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卷十二,载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1716册,第212页。,所以“士乐为之臣”③杨简:《慈湖诗传》卷九,第111页。。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简本的底本可能来自秦国,秦国的儒家学者出于崇秦或贵秦的用意,所以将秦风列于二《南》之后。而随着战国后期各国学者交流的频繁,底本流入楚地并转换成楚国文字进行书写。④夏大兆认为,简本的“侯”指的是晋,《侯》六篇是晋诗;若“侯六”为晋诗的推论可信的话,则安大简《诗经》底本可能是晋国的一个抄本或摘编本,流传到楚国后,楚人将其重新抄写,所以具有明显的楚文字风格。参见夏大兆:《安大简诗经“侯六”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笔者不取此说。国风有秦风,这是秦国在当时有文化地位的体现。《诗经》不仅是秦之士人喜爱的文化产品,也是秦君熟悉的文化经典,并形成了一种习《诗》的传统。这点至少有两个文献依据,一是在《战国策》中,游说秦君的士人与秦君对话时往往引《诗》说理。例如,《秦三》载范雎引《诗》:“《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秦四》载黄歇游说秦昭王:“楚人有黄歇者,游学博闻,襄王以为辩,故使于秦。说昭王曰:‘……《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秦五》载士人引《诗》:“……《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⑤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14、400—401、435—436页。这些引《诗》现象几乎不见于其他诸侯国的士人游说活动,此说明秦君对《诗经》的喜好和熟悉,所以策士才会选择性地引《诗》说理。二是《商君书》有商鞅反对秦人崇《诗》的记载。《农战第三》载:“今为国者多无要。……所有《诗》《书》,乡一束,家一员,犹无益于治也。”《算地第六》载:“……今则不然。世主之所以加务者,皆非国之急也。……故事《诗》《书》谈说之士,则民游而轻其君事。”⑥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24、46—47页。这是商鞅针对秦人崇尚《诗经》等经典而提出的反对意见。

综上,简本将秦风置于二《南》之后,并且全录其诗,表明了编者对秦风的阅读偏好,流露出崇秦的思想倾向。此可从秦风与时代特征、战国楚地习《诗》风潮以及士人心态等方面的关系得到论证。

三、简本《诗经》贬王的倾向

简本主人以反叛周王朝定本诗序的方式,表明了他贬王的鲜明立场。传世文献所见的几种诗序,已将王风排在邶鄘卫之后。郑玄《诗谱·王城谱》载:“王城者,周东都王城畿内方六百里之地。……(平王)以乱,故徙居东都王城。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①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四,第293—295页。意即周王室东迁之后,其创作的风诗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已不能像二《南》那样“雅(正)”了。郑玄之说留意到了王风的音乐风格和思想感情,此有其合理成分。例如,王风首诗《黍离》呼天哀伤,行动迟缓而无奈,内心摇荡而郁结,与此旧都之黍稷的盛美形成鲜明的反差;《黍离》也显然与“洋洋乎盈耳”的《关雎》乐声截然不同,更与切合了战国士人心态的秦风首诗《车邻》追求建功立业、高歌猛进的主题大异其趣。简本《诗经》对王风诗序的后移、王风的命名以及诗篇的选录可以看出其贬周的倾向,体现出编者天下无“王”的思想认识。

第一,从简本看,王风的次序肯定是后移至秦风之后的。如前文所述,诗序的重编是学者表达特定见解的重要方式。秦风前移是编者贵秦的体现,而王风后于秦风则是编者贬周的一个明证。这种通过重组文本次序而生成新知识和思想的现象,在先秦时期是常见的。例如,商代官学《易》书称为《归藏》,以坤为首;周代官学《易》书称为《周易》,以乾为首;而马王堆帛书《周易》次序又与今本《周易》的不同,这是因为“不同的卦序排列体现着不同的编者对六十四卦在不同领域很多不同层面、不同深度、不同广度的体认,其往往又与时代的其他知识体系交织在一起,并基于现实的需要而生发出具有一定个性与创造力的理论或学说”②谢炳军:《周易文本生成研究》,载潘美月、杜洁祥主编:《古典文献研究》第26编,台北: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8年,第331页。。简本诗序的重组,与战国时期士人追求学说创新的学风是分不开的。这种形式上的创新,是学说和思想创新的外在表现。这种创新还表现在,简本各国风内部所属诗篇排序也与《毛本》有差异。③黄德宽:《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这种差异性,既体现了先秦《诗经》不同传本之间所存在的差异①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又体现了在具体的时代语境中学者体认和理解《诗》文本的差异。先秦时期是如此,即使是《诗经》诗序已经固定的东汉时期,郑玄《诗谱》又将王风列于末尾,这些都是学者学术个性的展现。

第二,简本通过将王风改称为“矦(侯)”而表明天下无“王”的思想认识。从简本看,最值得关注的是,第七十二简至八十三简,简本标为矦风,此称谓在《毛诗》中找不到对应的关系,而矦风所录之诗为《毛诗·魏风》。对此问题,黄德宽认为,“矦”疑即“王风”,文献依据有两个:一是《毛诗谱》所载,周平王东迁之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二是战国楚简抄本直接称周为“矦”。②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15页。这为可信之说。对文本的重命名,必定是出自命名者的某种见解。王风被重命名为“矦”,一方面,这符合战国时周王室的政治地位,所以郑玄的见解是合理的;另一方面,这是简本主人的认识,在他看来,王风已经降为“矦”风。从《毛诗·王风》看,按照《诗序》,其十首诗皆含遭乱怨刺之意,“表现在诗中,如《黍离》《扬之水》《兔爰》《君子于役》等,多带有乱离悲凉的气氛”③程俊英:《诗经译注》,第59页。。与秦风所展示的兵士互帮互助、同仇敌忾的精神面貌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王风之士气低沉失落、戍边的与不戍边的离心离德,兵民丝毫没有建功立业的昂扬斗志。例如,《扬之水》载:“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这是戍边的诗人对不戍边的周人的怨刺。而简本《秦风·无衣》则是“……戟,与子皆(偕)作。曾(赠)子以组,明月将(逝)”④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13页。,表现出士兵积极响应秦君命令、士兵间不爱惜自身财物而互相赠送衣物的精神气质。朱熹认为,这种精神“已悍然有招八州而朝同列之气矣”⑤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00页。。可想而知,秦风的思想感情必定感动了简本主人,所以秦风居于王风之前也就是合情合理之事。

第三,通过选录王风之诗篇的方式表达贬周的思想倾向。从简本看,第一号简至第廿号简为周南之诗,尾简末记“周南,十又一”;第廿一号简至卌一号简为召南,有诗十四首;第卌二号至五十九号简为秦风,有诗十首;第六十号简至七十一号简缺失,这十二支简是哪一个或哪些国风,目前难以确知;第八十三号简中部有“矦六”二字。①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44、115页。由此可知,二《南》和秦风之诗的篇数与今本《毛诗》相同,而“矦”(王风)只录入了六首诗,与《毛本》的十首相比有四首之差,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矦”不是魏风的专用名词,秦风、郑风等其他风诗都可称为诸侯国风之诗,而将最初称为“王”的诗“降级”为“矦”,被编者寄予了天下无“王”的独特意义;且其诗被录入的数量大减,表明了简本主人对王风的喜好程度。换言之,简本主人对侯(王)风的重视程度不足,是他削减诗歌的主要理由。整理者说:“《矦》所属《魏》风六篇,疑为抄手误置所致。”②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15页。此为合理推测,但也未必是抄手误置,也有可能是抄手误抄,抄手将底本中属于真正矦风的“矦六”两字误抄到了此国风之后。发生这种错误而未被纠正过来,其主要原因是,“矦六”之类的文本信息是国风可有可无的说明,所以书写较为随意。例如,周南简末书为“周南,十又一”,矦简末书为“矦六”,甬(鄘)简末书为“甬九,白(柏)舟”,魏简末书为“魏九,葛娄(屦)”。③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13、44、53、65页。可见其书写格式不统一,此与《毛诗》整齐划一的体例不同。这说明简本主人和抄手对这些文本的附加信息是不够重视的,此也可以从简本魏诗实载十首而其简末记为“魏九”得到内证。

综上所述,简本《诗经》改变周王朝编定的国风次序而将王风置于秦风之后,且仅选录其六首诗,又将其重新命名为“矦”。战国时期,诸侯国纷纷称王,而简本降“王”为“矦”,鲜明地表明了编者天下无“王”的思想认识。

余论

安大简《诗经》的发布,表明了战国时期《诗经》传播和接受的复杂状态。先秦诸子中,儒家最重视包括《诗经》在内的官学经典的阐释和传承。自孔子卒后,弟子各自择地而居,从事政治和教学活动。《韩非子·显学第五十》载:“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公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儒分为八。”④王先慎集解,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99页。此是韩非子就大处言之,孔门弟子传播儒学远不止这八支力量。《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七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载:“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①司马迁:《史记》(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335、3760页。可见孔子之后,儒学在各个地域生成了发达的传播系统。而定居楚地的孔子后学不少,有名者如澹台子羽,名不见经传的如缪和、昭力的老师“子”②参见陈剑撰稿,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叁)》,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虽然儒家《诗》学初始皆出于孔子,但其内部分流是很多样化的,更不用说孔子的《诗》教重在学术思想上的启发和引导,他鼓励学生发挥义理而形成自己观点,所以孔门后学传播《诗经》必定会形成不同的学术支派。四家《诗》、不同于四家《诗》的阜阳汉简《诗经》③胡平生、韩自强:《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页。、独立于诸本的安大简本《诗经》等都是有力的文献证据。④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安大简本《诗经》一个独特的地方在于,它的国风次序与今天所能知道的《诗经》诗序都不同。“就《诗》而论,有作诗之意,有赋诗之意”⑤皮锡瑞撰,吴仰湘点校:《经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8页。,也有就《诗经》定本进行重新编排和选录诗歌之意,简本就是直证。简本主人通过保持孔子所重视的二《南》之诗的完整文本和次序体现尊孔的思想,通过全录和前移秦风的文本和次序表明贵秦的阅读喜好,通过将王风重命名为“矦”和大幅度削减其诗篇而彰显贬周的倾向。此外,对某篇或某些诗篇的归属,简本也通过文本选编的方式来表达其独特的认识。例如,属于《毛诗·唐风》的诗篇,简本归于魏风;如此一来,简本错书为“矦”的诗篇就应属于唐风。这种与《毛本》不同的诗篇文本归属和篇章数目,一方面,是简本主人对《诗经》文本认知的结果,体现出他对某些诗篇的阅读偏好和编纂意图;另一方面,相较四家《诗》,简本可能保留了更原始的《诗经》文本信息。《诗经》经秦火之后,其流传和保存状态是不理想的。《汉书·楚元王传第六》载刘歆之言:“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书。……至孝文皇帝,……《诗》始萌牙。……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68—1969页。这说明汉初各家《诗经》文本因残缺不全而有过一个整合的过程。并且,有一部分可能是经过口述而形成书面文本的。《汉书·艺文志》载:“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②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708页。人的记忆处理信息是不如书面文本那样可靠的,这就又增加了出错的概率。所以,以文本形式呈现的简本《诗经》,其文本内容应是更为真实的。

还值得关注的是,简本《诗经》的发现,为超越孔子删《诗》的传统说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选诗(《诗》)说”或许更接近《诗经》结集、传播和接受的历史面貌。《诗经》文本的生成,始于周王朝王官的采诗活动,他们对所采集的诗歌并不是每首都编入《诗经》,而是有一个选诗、编辑和统一润色的过程。所以王官选诗而编成《诗经》。例如,在《诗经》成书时,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组诗仅一首诗《敬之》入选,此与诗歌选集的书写载体的形制关系密切,也与西周前期沿袭了殷代颂铭类文本短小的体制相关联,同时体现着王官务实、提倡简易而不尚繁文缛节的学风。③谢炳军:《〈诗经〉的结集及其对〈周公之琴舞·敬之〉的选编——答徐正英先生》,《中州学刊》,2016年第2期。而汉代出于尊孔的政治与文化需要,将王官集体选编的《诗经》归功于孔子一人,孔子“删《诗》说”由是而起,而此说在先秦文献中未能找到依据。

安大简本《诗经》某些诗篇有比《毛诗》多出的章节,例如,简本《召南·驺虞》比《毛诗》多出一章,即第三章“〔皮(彼)茁者〕,一发五麋。〔于差(嗟)从(纵)(乎)〕”,此比仅有两章的《毛诗·驺虞》内容更为充实;又例如,简本《魏风·扬之水》第三章比《毛诗·唐风·扬之水》多出“女(如)㠯(以)告人,害于躬身”两句,如此使每章句式得以齐整。④黄德宽、徐在国主编:《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97、140—141页。值得注意的是,《荀子·臣道》引有与简本《扬之水》“我(闻)又(有),不可㠯(以)告人。女(如)㠯(以)告人,害于躬身”类似的诗句,其载:“《诗》曰:‘国有大命,不可以告人,妨其躬身。’”⑤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整理:《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2,第246—247页。这应是同一首诗的不同传本造成的异文。此也可以作为孔子不会删汰某诗之章节的显证。安大简本《诗经》又有某些国风篇数减少的现象,这是战国学者在《诗经》已形成定本的情况下进行“选《诗》”的结果。也即是说,属于《诗经》定本的那些逸诗并不是孔子删汰的,它们是在春秋战国到秦、汉初这个历史时段内,在复杂的传播和接受中散逸的。

猜你喜欢
诗序秦风毛诗
唐 南溪诗序并南溪玄岩铭拓片
中国书法(2023年12期)2023-02-02 15:51:36
安大简《诗经》虚词异文考略
北方论丛(2022年4期)2022-07-20 01:43:34
夜读(二)
中学生报(2022年5期)2022-04-29 20:00:37
说安大简《诗经·秦风·小戎》的“五备桹”
从出文看《毛诗正义》单疏本到十行本的演变
天一阁文丛(2020年0期)2020-11-05 08:28:16
《诗·秦风·晨风》的再讨论
国风·秦风——《蒹葭》或许,从来都只是一首爱情诗!
艺术品鉴(2020年3期)2020-07-25 01:54:14
秦风
艺术品鉴(2020年4期)2020-07-24 08:17:18
论梁肃的诗序
论《文献通考》之存《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