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蓉,林 玲
(1.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基本理论研究院,北京 100875;2.中央民族大学 教育学院,北京 100081)
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以下简称世妇会)在北京召开并通过《北京宣言》和《行动纲领》,与会国家承诺:“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消除对妇女和女童的一切形式歧视,并移除实现两性平等、提高妇女地位和赋予妇女权力的一切障碍。”此后,我国的妇女事业进入了快速发展期,妇女教育作为其重点发展领域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果。在世妇会召开25周年之际,盘点我国女性教育的成就,梳理女性教育发展过程中所遭遇的问题和挑战,全面反思女性教育发展历程,为我国未来的女性教育提供历史的经验。
本文所说的“妇女教育”和“女性教育”,是指向性别平等的教育,这里用以描述在教育中处于不利处境的性别人群争取或获得更加平等的教育机会,以便更平等和更充分地进入社会舞台的进程和事实。
现代社会,教育的性别平等一直是衡量一个国家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标志,也是实现社会平等和谐的重要途径。评价教育的性别平等尺子就是性别指标。在盘点这25年来女性教育的具体成果之前,有必要重申教育中性别平等的内涵和指标层次。
结合我国的现实和国际经验,教育领域的性别平等主要包含四个层次:首先,教育基本权利和机会的平等,通常又称为“数据上的均等”,通常用男女学生在各级学校入学率、毕业率和辍学率等数据指标来衡量。这类指标通常是显性的、易感知的。其次,是学校教育过程和环境的无性别歧视,也是“超越数字”(beyond number)的性别平等,被称之为性别教育平等的“隐形指标”。这类指标比“数据指标”更难监测,也更为复杂,目前,学校和政府还没有把这类指标纳入“国策”,例如全体教师接受性别平等培训的比例,各级各类学校教材是否包含性别歧视的内容和监测机制;又比如,女性教师在职称和领导岗位上是否有平等晋升的空间,学校环境是否对男女两性学生的身体、心理和性安全都有保护措施等。第三,两性平等、自主而全面发展的教育结果指标,是更高层次的指标,主要有两个维度:一是指男女学生在各阶段都能不受性别的藩篱限制,可以根据自己的志趣和能力去发展并取得成绩;另一个维度就是男女学生是否具有性别平等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第四,性别平等的社会结果指标,应该是性别平等教育的最终目的性指标,也是“立身之本”,是指即将走向社会和建立家庭的新生代男女,是否能够通过共同生活和工作创造一个两性平等充分发展的社会空间。这里的社会空间,亦即社会发展空间,是指描述个人或群体参与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也是人的全面发展及活力展现的社会舞台。性别平等教育的终极目标正是为两性创设自由、全面、充分发展的社会发展空间。
可见,教育中的性别平等,目标和内涵是多层次的。在分析女性教育的发展状况时,拉开指标的分析层次,有助于我们看清女性教育快速发展背后的隐忧和挑战。
初级指标:平等入学的机会状况。目前,我国最被国际和国内公认的性别平等教育的成绩主要体现在这一级指标上。首先,从整体来看,我国男女两性平均受教育年限都随着时间增长。其中女性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涨幅始终高于男性,整体受教育水平的性别差异持续缩小,受教育水平的性别平等化趋势日益显著。(1)吴洁、郑逸芳、吴智雄,等:《教育获得的性别差异及其变动趋势研究——基于CGSS2008~2015数据分析》,《西北人口》2020年第3期。其次,义务教育阶段,2018年女童和男童的净入学率均无限接近100%,义务教育阶段自2006年起基本已经消除男女童入学率的性别差异。(2)如无特别标注,本文数据均来自教育部教育规划办公室的教育统计数据。2018年小学阶段女童在校生人数占全体的46.51%,初中女童占全体的46.47%。在校生比例的性别差异主要是由出生人口的性别比造成的。我国各年龄段的男童人口均高于女童,与在校生的性别比基本一致。再次,非义务教育阶段,学前阶段和高中阶段的在校(园)生性别比例与人口性别结构依然一致。2018年,在园儿童中女孩46.7%,男孩53.3%;高中阶段教育在校学生中女生占到47.4%,女性中学后教育机会显著增加。但不同类型的高中教育性别结构分布差异显著,普通高中女生增加速度最快,中等职业教育领域女性比例下降,2017年占42.76%,其中差别最大的是技工学校,女生仅占3成。第四,高等教育领域,女性数量已经超过男性。截至2018年,我国高等教育领域的女性已连续八年超过男性数量,仅2018年本专科院校就毕业四百多万的女性,占全体毕业生的52.54%;其中近30万女性取得了硕士学位,两万多女性取得博士学位。从这些统计数据来看,我国已经基本实现了“数据上的均等”。但是初级层次目标达成,并不能保证教育的过程和结果平等,也不能保证女性社会参与和发展的平等。
二级指标:性别平等教育过程和环境现状。“超越数字”的“隐形指标”,也是“软性”的过程性指标。我国在这方面也取得了一些进展:2014年,国务院妇儿工委办公室倡导“教育工作全面贯彻性别平等原则”,创设性别友好的教育环境。性别平等、多元性别知识等内容被纳入国家精品法治课程内容中;全国13个省(区、市)开展了中小学性别平等教育进课堂工作(3)国务院妇儿工委:《贯彻男女平等基本国策全面推进新时代中小学性别平等教育工作》,《中国妇女报》2019年1月15日。;开设“教育工作者社会性别意识培训班”(2015),在一些师资培训计划和师范类院校课程中增加性别平等内容,增强教育工作者的性别平等意识;全国百余所高校开设了440余门女性学和性别平等课程,增设女性学硕士、博士学位点;性别平等议题也被纳入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支持开展性别平等与妇女发展研究。
就性别教育的具体实践来看,可以用“千姿百态”来形容。主要是通过创设学校无性别歧视成长环境,提高男女性别平等的意识和行动力,实践的样态非常多样。开办女校以提高女性的软实力、提升其社会地位,为女生创设单一性别的教育环境,如中华女子学院、上海市第三女子初级中学等女校。又如,针对女性的薄弱之处提供诊断性教育,以帮助女童建立职业自信的资助女童的“春蕾计划”,截至目前已经为52.7万人次大龄女童进行职业教育培训,发放以女童保护为主要内容的护蕾手册217万套;国际计划开展 “女童科技教育”(STEM)项目,也是为了改善女童个人发展状况,并通过反对性别刻板印象提升公众的性别平等意识。(4)https://plan-international.org/zh-hans/china再如,在女性主义对身体和性的思考的启蒙下,借鉴国际社会性教育资源,试图通过学校中性教育培养具有身体自主、理性健全以及开放的现代人。如北京师范大学刘文利编写《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北京林业大学方刚的青春期性教育夏冬令营以及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的农村女童青春期性教育项目等。
性别平等教育实践也一直受到传统性别观念的挑战。2010年围绕“男孩危机”问题的学术争论,同一时期,“淑女教育”的社会需求也曾引起针锋相对的讨论。不一致的话语引发实践领域的多元甚至针锋相对。突出甚至强化传统的性别特征的教育实践频频出现,如以塑造阳刚气质为目标的北京汇佳学校男子高中和上海市第八中学的男子实验班;又如宣扬传统文化中的女性美德、强调培养女性的柔顺气质的武汉纺织大学淑女班,甚至出现一些假借传统文化之名矮化女性、奴化女性的“女德班”。
简言之,各类分散的实践和项目并未形成社会整体的变革。25年来,“隐形指标”的发展时进时退。例如学校的性侵害,常常是以严重问题程度和舆论强烈反响倒逼一些临时举措和政策;在教材的性别监测上,尽管全国教材的审查和管理是趋于严格和规范,但由于社会性别文化的多元性和模糊性,推动性别平等的不同群体在教材内容的建设和监测上至今没有形成共识,也缺乏对话空间;性别平等或无歧视校园环境监测曾经在儿童基金会的倡导下部分写进了教育部的《学校管理条例》,但在实际推进中也缺乏有效的策略和长效机制。
三级、四级指标:平等的教育成就和平等的社会发展空间。第三级目标指向教育结果,其核心是个体的发展不受性别陈规制约。这个目标的实现会遭遇更大的社会观念和习俗的阻滞,现状不尽如人意。很多看似遵从志趣和能力而做出的选择并没有突破性别角色的框定。针对低幼年级的儿童的调查发现,男女儿童在早期发展过程中就已依从性别陈规决定自己的发展。尽管男女学生受到性别平等观念的影响,一定程度会把“男女平等”视为“政治正确”来信奉它,但是在具体的行动中却可能秉持相反的实用主义理论(5)阿吉里斯等人认为个体在行动中存在两套行动,即理论信奉理论(espoused theory,是指个体宣称他所遵行的理论)和使用理论(theory in use,则指那些由实际行动中推论出来的理论)。参见阿吉里斯等著,夏林清等译:《行动科学》,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年。,在就业、职场以及婚配中依从性别陈规。因此,当审视女性教育中的一些“可喜”指标时,需要深入思考“何为因?何为果?”比如女大学生和研究生人数的增加,背后就隐藏着女性以个体竞争力的方式应付就业市场的性别门槛时的压力,文凭和专业的提升对不少女性而言只是一种无奈之举。无论是中小学还是大学,制度和环境中的歧视和不公,并没有得到系统的纠偏和改革。
第四层级性别平等的社会结果指标与教育结果指标息息相关。多年来,我们常常困惑于女性平等甚至过度的教育与她们就业、社会参与脆弱的矛盾图景,更试图究其根本。这些年女性教育的发展到底是性别平等观念和制度带来的力量,还是社会性别不平等因素的影响力更大?教育的进步和社会的性别倾斜是如何互为因果的?教育在为女性创设更大的社会发展空间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下面我们将进一步分析女性教育快速发展的内外影响因素,以期回答这个问题。
女性教育的快速发展与我国教育现代化相同步。近30年来,在经济发展和教育现代化的推进下,接受10—15年完整的教育对我国公民而言已不再是稀缺资源,广大女性也因此享受到了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教育红利。近30年来,我国教育经过了两次大规模的扩张。第一次扩张发生在基础教育领域。普及义务教育是我国对全国人民和国际社会的郑重承诺,我国陆续出台了《教育法》《义务教育法》等法律,以保障适龄儿童、少年的受教育权;颁布了一系列政策法规防止和减少儿童辍学。在这些工作的推动下,我国基本实现了“让每个孩子都有学上”的目标。女童教育是“普九”工作的重点难点,也得到了各级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和政策倾斜。这期间,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颁布的《妇女发展纲要》和《儿童发展纲要》为我国女性教育制定了可量化的阶段性发展目标,成为女性教育发展的硬指标。国家的教育统计与监测设立了分性别统计指标,把女童受教育状况纳入了国家社会发展监测目标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验收指标体系,这些举措保障了女童教育从数量到质量的全面提升。1997年我国高校开始扩招,高等教育从精英化模式快速进入大众化模式,近年来又快步进入普及化阶段。基础教育的性别平等,为女性进入高等教育提供了最坚实的基础。相对充足的高等教育资源和就业的高压力也吸引了很多女性,使得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比例不断攀升,甚至反超男性。
国际援助与本土公益组织接力为女性教育续航。1990年代中晚期,我国的国际交流与合作进入了一个新的广度与宽度,加入WTO标志着我国深度参与到国际事务之中,成为经济全球化的重要构成部分,堪称全球化的“玫瑰色”时期。尤其在世妇会之后,许多致力于推动性别公平和教育发展的国际组织和基金会,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儿童基金会、福特基金会、世界银行、亚洲银行、英国国际发展部、乐施会基金会等都设立项目并出资支持我国的女性教育,尤其是贫困女童的教育。例如英国国际发展部从20世纪初开始,在我国“最贫困的地区”开展多个项目,“吸引更多的男女儿童入学,并让他们接受有质量的教育”(6)史静寰、郑新蓉、王蓉:《西部贫困地区基础教育发展路径探索—— “中英甘肃基础教育合作项目”的启示》,《教育研究》 2003年第8期。,先后设立了“少数民族贫困地区女童教育行动研究”“少数民族县提高女童入学率的行动研究” 等项目,以推进女童教育发展。
1995年,作为世妇会预备会的非政府组织妇女论坛,将“非政府组织(NGO)”的理念带到了中国社会,并涌现出一批与女童和妇女教育相关的民间公益组织,例如农家女(旗下培训学校致力于培训农村妇女)、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起步于女童教育,致力于推动贫困地区的教育发展)、西部阳光(致力于欠发达地区和西部的教育发展)等。这些公益组织填补了公共教育中的不足,通过设专项资金为女童和妇女提供平等的教育机会和教育质量,并持续至今。例如,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2016—2018三年间,就有2243名农村教师在“绿色学校”理念的支持下接受了性别意识培训,惠及超过37000名学生。(7)数据来源: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的内部统计资料。又如,针对13个省28个县的职高和校外女童开展“女孩子的生活技能”专项培训,仅2018年就有7140位女生增强了性别意识,提升了生活的基本技能。(8)数据来源:中国科协—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农村青少年校外教育项目的内部统计资料。
独生子女政策的持续影响。前面所谈的是女性教育快速发展的社会性条件,但女性教育的发展同时也是个体及家庭选择的结果。1990年代中期,我国高等教育经费改革后,个体家庭的投入在教育中日趋占据重要份额。家庭教育资源的分配方式成为影响个体获得教育机会的重要因素。家庭子女数量对教育资源具有稀释效应(9)徐浙宁:《城市“二孩”家庭的养育:资源稀释与教养方式》,《青年研究》2017年第6期。,传统多子女家庭的教育资源分配一般向男性成员倾斜,女性在教育资源获取上处于弱势地位,但计划生育政策为我国女性教育发展创设了极其独特的土壤环境。
我国传统文化一贯重视家族的延续和繁衍,“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由于家庭子女数量有限,教育资源分配的竞争较小,性别不再是大部分家庭考虑的核心因素。尤其是独生子女家庭,女孩也能获得家庭的全力支持,教育资源向两性平等开放。诚然,也有学者认为,这种性别平等充其量是一种权宜,只要政策放开,所有的家庭资源转移原则上还会回归传统。(10)王晓焘:《城市青年独生子女与非独生子女的教育获得》,《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但计划生育政策客观上提高了女性获得教育的几率,惠及广大的城乡普通家庭子女,缩小了我国男女两性受教育年限的差异。尽管很多“独女”的家庭父母依然抱持传统的性别观念,但在教育女儿时更强调女性的主体地位,鼓励女孩追求最好的教育和发展。这类家庭的“女儿们”在平等的教育机会和体验中经历了不同于上一辈女性的社会化过程,成为平等就业和发展的“参赛者”。
我国女性教育在机会和数量上的巨大进步是有目共睹的,那么这30多年是哪些价值观和理念普遍影响了人们的教育观念呢?又是哪些制度确保和促进了妇女和女童教育的进步呢?在我们看来,主导妇女和女童接受的理念一直有两个源流:一是中国社会主义关于劳动妇女解放的阶级话语;二是来自国际社会和西方社会个体本位的权利主张。两种理念共同主导着妇女和女童教育的合法性基础,并形成了对妇女受教育的合法性认识在代际、性别和阶层上的差异。(11)其实在女性学者中,多年来对“妇女”“女性”“妇女研究”“女性学”的命名也反映出时代的变化。这里特别说明的是,“女童”一词的使用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受国际社会影响而来。
新中国前30年留下的平等社会观念和制度优势。新中国的政治基础是无产阶级及工农大众,社会主义革命和妇女解放目标一致坚持男女平等。20世纪50—70年代,通过公有制理念下社会的城乡集体劳动,我国妇女广泛参与到国家的工业和农业建设中。教育上的平等更多是服从于“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社会目标。在追赶型社会主义生产运动和政治运动中,各类中小学校在城乡快速扩建,也呈现“大跃进”的态势。女性在农村生产集体生活中参与劳动和接受教育,例如,当时农村大龄男女青年甚至怀孕的年轻母亲都能够走进中小学校和扫盲夜校;课程安排灵活实用,例如开设“农村会计记账法”。经历了30多年的社会主义的妇女解放和社会参与,我国至少有两代妇女的社会角色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她们将自己的性别身份定位为“社会劳动者”。(12)佟新:《中国性别社会学:学科化与本土化》,《妇女研究论丛》2008年第5期。劳动妇女作为平等的社会主体,是通过与生产劳动结合的教育来提升参与社会劳动的能力,进而参与社会并挑战男尊女卑的性别观念。可以说,社会生产劳动和教育是新中国女性解放的重要路径。 改革开放后,尤其在1990年代中后期,社会已经开始实质性转型,妇女和女童受教育的合法性开始建立在“个体权利”的主张上,但是 “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等社会主义的“遗产”仍然是有社会集体记忆的一代学者和工农妇女大众主流的价值观(13)20世纪90年代,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所长陶春芳在讨论妇女“灵活就业”时,义正词严地表明不同意见并指出,“不能让我们这一辈拥有的平等就业权利在孙女这一代就没了”。。
国际社会的性别平权章程和公约影响教育理念。 1990年代初,我国政府开始并相继承诺一系列国际组织保障权利的公约,例如1990年签署的《儿童权利公约》。1995年世妇会在北京的召开,表征着中国对世界进一步开放。教育领域深受其影响,性别平等的倡导和主张融入全民教育、终身教育等国际教育理念之中。1995年在世妇会通过的《北京宣言》也是一个标志性起点,它明确提出“确保男女在教育方面机会均等和待遇平等”。紧接着,我国政府对《达喀尔宣言》和联合国的“千年发展目标”都做出了积极的承诺。随着相关公约签署、与国内法律政策接轨以及广泛宣传,以个体权利为本的妇女和女童的受教育权逐渐成为社会共识。
随着个体权利为本思想的深入,妇女和女童受教育的意义和价值也被社会重新建构和阐释。1990年代中后期,宣传女童教育的主流标语——“今天的女孩,明天的母亲”曾引起过很大争议, 很多具有新观念的学者认为,不能将女性工具化,女童和妇女接受教育的合法性基础不能建立在其外溢价值(成为好母亲更好地服务于家庭、社会)上,主张“今天的女孩,明天的女性”。这些讨论彰显了女性个体的权利主体性,强调女性与男性平等参与教育的权利和机会,也表明传统的家庭观念、阶级解放的话语都不再是妇女和女孩受教育的根本动因和目标。个体主义不独体现在教育权利的两性平等上,接受现代教育的新生代男女也深受个体主义的影响,更加强调自由、理性和竞争。学校系统衡量学生的标准是学业成绩和其他能体现个人能力与水平的数据,以及直接影响这些数据的智商、性格、兴趣等显性的个性化特征。性别作为影响学业成就的潜在因素,并不直接影响学校和教师对学生的评价和判断。从这个角度看,学校教育实施的是无性别教育,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女性教育的发展。
西方女性主义教育理论和社会运动资源。女性主义思潮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传入我国,女性主义的教育思想也随之传入。我国高校的女性学者最先感知到这些思潮的内在价值,对中国女性影响很深的主要有:社会性别概念及建构,父权制的压迫机制,性别身份复杂性分析,西方女权运动的历史经验,关于身体与性的自主意识等。在教育方面,重视教材的性别分析,重视个体性别经验,强调提升性别觉悟以及倡导建立学校环境的性别平等指标等。北京师范大学、天津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高校纷纷成立妇女学或性别研究中心,一大批具有性别意识的学者致力于探索两性不平等的社会结构性因素,推动两性教育的平等发展。相关的研究与行动具体包括:运用社会性别视角检视中小学教材、中小学教师的性别意识等;推动教师培训和儿童友好学校的建立等。
近30年来,我国女性教育取得了一系列成绩,越来越多的女性经由教育走入社会舞台。但是,女性社会生活圈或舞台总是随着社会结构的变迁而“放大”“缩小”。(14)郑新蓉:《社会变迁中的个体生命——转述一个农村妇女的故事》,《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我国距性别平等教育的真正实现还有相当长的距离。尤其近年来,随着社会与经济的快速变化,尤其是市场经济带来的消费主义以及传统的性别文化的回潮,给女性教育带来许多新的问题与挑战。
不同于义务教育阶段,中学后教育中的女性受教育人数剧增,出现性别反转。高等教育中女性已经覆盖了全学科,各专业的女性比例都显著上升。但整体上,学科类别和专业选择上依然表现出明显的性别偏好。大学学科中“男理工女文艺”现象一直存在,“男工女文教”现象逐渐凸显,女性大学生集中在经济学、管理学和文学专业就读;即使在理工科内部,女生也更倾向于选择理科而非工科。(15)王伟宜、段欢欢:《从精英到大众: 男女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变化研究——基于 1982—2015年福建省的实证调查》,《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16)魏巍:《专业选择与毕业去向的性别差异分析》,《教育学术月刊》2020年第4期。(17)马莉萍、由由、熊煜等:《大学生专业选择的性别差异——基于全国85所高校的调查研究》,《高等教育研究》2016年第5期。职业教育领域也是如此,技工学校女性不到3成。她们更倾向于选择轻体力的软专业(即低技术含量、简单劳动技能、专业成本低、岗位可替代性强等),就业上相对不稳定性,回报率较低。
在性别偏好的影响下,一是原本女性比例较高的专业女性比例更高,比如师范类专业、护理类专业等向女性倾斜,性别比例严重失衡,进一步强化了专业的性别特征,甚至造成行业的性别区隔;二是原本女性比例较低的专业女性比例上升。有研究发现,物理科学与数学方面的精英层中,女生反而显示出了较强的学科偏好。(18)李代:《科学专业中的女生: 高等教育机会与专业选择的性别差异》,《社会发展研究》2019年第3期。但是这些传统由男性主导的专业并未做好准备迎接女性学习者,女性的专业发展受限。靳敏等人对工科本科生的研究发现,虽然女生在学业上的努力程度更高,学习动力更足,成绩更好,但专业学习的自我效能感和自信心不足。(19)靳敏、胡寿平:《工科专业本科生学习性投入的性别差异分析》,《复旦教育论坛》2018年第5期。理工科中明显的男性价值取向抑制了女性的专业认同感和自信心,为了取得更好的专业成就,女性选择加倍努力地学习。研究生阶段的女性教育面临类似的问题。在面对残酷且有性别偏好明显的市场筛选机制时,女性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才能与男性平等竞争。当前女研究生比例的激增,未尝不是女性过分追求学历、“过度补偿”的表现,其本质上是就业机会的性别不平等推动女性选择教育深造以规避失业风险。
教育内外部的“性别结构”,除教师性别构成比数量和比例外,还包括男女教师在来源、身份上的差异,及他/她们在教师群体、学校工作和社区中所处的地位、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力。“女性化”,是教师性别比的一种通俗说法,也指教师态度、方法具有女性特质或“女性味”。教师队伍女性化,这里主要指中小学教师性别结构呈女性教师所占比例持续上升的态势,而且未来这一趋势还有可能日渐增强。自2014年起中小学各个学段的女性教师所占比重均超过50%。其中2017年小学女性教师比例为67.9%。教师职业女性数量增长趋势是世界性的,与经合组织成员国家比较来看,我国各级各类女性教师所占比例远低于平均值。与此同时,日渐“女性化”的教师职业中存在明显的性别垂直隔离,即男性比女性更有机会拥有领导职务的位置、更好的学校层级、更具竞争性的学科岗位,例如好学校的理科和竞赛教师。(20)敖俊梅、林玲:《中小学教师性别结构“女性化”的现状、成因与对策》,《民族教育研究》2020年第2期。
教师队伍女性化,更是一种社会焦虑的教育投射,把“男孩子缺乏阳刚之气”以及“女孩子太优秀”视为学校女教师太多、女性气太重所致,甚至把社会新生代的诸多变化,例如“男不男、女不女”“优柔寡断”“胆小”等归结为学校女教师太多。诚然,学校教师任何一个性别的单一化都不利于学生多元气质的发展,这里更为严峻的是教师职业性别化,即逐渐被固化为“女性职业”,教师的社会地位将进一步下滑,不利于吸引优秀的男女性进入教师队伍。可见,女性通过平等的教育机会和努力走上教师岗位,但是女性在教师职业领域的高聚集,又弱化了这一职业的社会地位,女教师甚至成为社会问题的替罪羊。
闫予沨、孟雅琴的研究发现,教育劳动的女性化是大势所趋,反映出社会分工和教育内部分工的性别隔离,是一个教育与经济、文化互动的过程。(21)闫予沨、孟雅琴:《教育劳动女性化:现状、成因及挑战》,《民族教育研究》2020年第2期。1949年以来,在公共政策的推动下,家庭在应对社会资源的紧缺和结构性限制时,团结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当儿童的抚养和教育从集体/家族责任转为核心家庭责任时,家庭只能从内部协商解决,发展出积极的家庭行动策略。性别差异和性别利益常常会消失在家庭利益之中,其结果往往是家庭机制进一步强化了家庭内部等级化的性别分工,并延续至社会,加剧了社会的性别不平等。(22)佟新:《社会性别研究导论——两性不平等的社会机制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3页。可以说,现代家庭自觉或不自觉地深度卷入到学校教育之中,女性家长成为教育劳动和分工的“编外力量”。虽然,不同阶层的家长在教育参与中差异明显,但都无一例外地被裹挟到学校教育中。相夫教子作为女性的传统角色分工,在现代社会里被不断强化。女性在作为家庭的照料者之后,继而又承担了家庭和学校的教育责任,承担了子女教育的陪伴者、协助者、设计者和执行者等不同的角色。总之,母职文化在今天被精致地包装进入教育、心理学甚至管理科学中,又被充分地运用到了家庭教育实践中,社会对母亲以及“原生家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海淀妈妈”“朝阳母亲”等称呼说明社会即使对高级知识分子女性依然抱有更高的母职角色期望,但在家庭与事业的天平上,母亲们的社会发展空间仍被进一步挤压。就父亲而言,通常只是家庭教育中的帮手或者补充者。“父亲缺位”“丧偶式家庭”反映了原子化家庭应对现代社会的教育要求时女性家长被子女教育深度裹挟的焦虑,突出了家庭性别新一轮分工的角色负担和压力。
一直以来,女性对社会的参与不断挑战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模式,但并未动摇其根基。我国女性进入职场的同时还兼顾着大量的家务劳动,因此,能否平衡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是一个女性发展的“两难困境”,兼顾家庭和事业观念对女性的教育目标和就业选择影响深远。一项对女大学生的研究发现,女大学生的职业目标聚焦于薪酬、工作家庭平衡、人际关系与自我实现,而职业声望、地位、权力和社会价值则相对次要;女大学生看重职业发展,也看重家庭生活,崇尚男女平等的家庭分工模式。(23)邓子娟:《女大学生的工作和家庭价值取向》,《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正如萨拉·德拉蒙特所说的,“不管女权主义教育的先驱者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她们正在创造一种承担双重新颖角色的新型女性:作为包括教育在内的精英专业的成员,及/或作为新中产阶级的母亲。”(24)德拉蒙特:《博学的女人》,台湾:桂冠,1995年,第61页。在我国,母职(养—教)逐渐成为女性角色的核心内容,教育劳动成为当代母亲又一桩繁重的、无薪酬的家庭劳动。
个体主义影响下的女性社会参与。计划经济时代的妇女们“走出家门”,不仅获得了就业与工作的机会,赢得了经济上的自主,而且突破了家庭空间的禁锢,进入到公共生产生活领域。这个时期的公共生活、集体劳动培育出了一批批优秀的、富有领导力的女性劳动者,她们组成了各行各业的“铁娘子军”。尽管女性的社会劳动者身份被认可和接受,并获得了接受公共教育的机会,但这一时期妇女的普遍社会参与仍是脆弱和初步的,且充满风险,面临一种潜在的危机。正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一旦社会运行或结构出现某种变化、动荡,……女性的社会参与层次被降到了更低的水平,‘妇女回家’的现象, 就是印证。”(25)王宏维:《女性社会参与的层次化理解》,《妇女研究论丛》1992年第2期。
随着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的活跃,我国社会和教育的价值观受到极大冲击。教育的培养目标由国家转向家庭,由集体转向个人或私人家庭(甚至私人定制),培养“一代人”所具有的共同性、集体性、社会性、民族性、理想型的劳动者目标消解为个体性、私人家庭、竞争性、合市场性、全球性的劳动力或人力资源的培养目标。(26)郑新蓉:《教育改革的价值基础:兼论公平和质量》,《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年第1期。’95世妇会之后,我国女性个体权利意识进一步觉醒,教育目标中的集体、国家等公共价值的解构与新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思潮的交融合流,形成了新的教育价值观。在早期,即20世纪80年代是以知识精英为代表的新一代女性追求抽象“人”价值,进入21世纪,社会便普遍崇尚个性独立,自由、竞争与能力至上。新生代女性积极追求学历,积累教育资本,试图通过教育实现个人增值,以换取自己的社会资本和社会发展空间,包括嫁得更好。
如前所述,女性教育水平和学历整体提升的同时是女性社会发展空间的“缩小”和社会参与度的下降。从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来看,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女性劳动参与率呈下降趋势,尤其是25—49岁黄金劳动年龄段女性的劳动参与率下降明显,女性劳动参与率的下降幅度明显超过男性。(27)沈可章、元鄢萍:《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下降的新解释: 家庭结构变迁的视角》,《人口研究》2012年第9期。而且女性生活空间窄化,缺少对社会事务的关注和热情,其视野主要聚焦于个人和家庭的发展上面,社会参与度下降。与男性相比,女性的社会参与整体水平较低,其在“家庭外”的社会参与依然更受到家庭生活的“牵绊”。(28)Li Sheng and Ren Weirong,“Family-bound” or “Pulled by Work”?——A Study of Chinese Women's Social Participation and the Factors Influencing It.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 Vol. 41, No. 1, (2020): 133—158.这种状况无疑会影响到下一代女性教育的发展。
全面放开二胎政策之后,女性的就业和社会参与状况更不容乐观。不仅用人单位雇佣女性的意愿会下降,而且会影响家庭的生育行为和生育意愿,提升了女性潜在的和实际的生育成本,影响了女性的就业质量。(29)盛亦男:《生育政策调整对女性就业质量的影响》,《人口与经济》2019年第3期。更重要的是,全面放开二胎政策会强化女性的母职角色,约束女性在教育、就业和社会参与上的自主、决策和行动。总之,家务劳动、养—教(育)劳动女性化,加剧了家庭与工作的对立,与此同时,个体主义价值观又会帮助女性重新选择,即通过减少和回避社会生产和再生产达成新的平衡。
互联网重构了女性的社会生活空间。近些年来,网络全面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手机+网络”模式为个体的社会参与提供了新的平台和途径。虚拟空间掩盖了性别身份,女性的社会参与更加多元、虚拟和弹性。一方面自媒体和公众号迅速成为女性交流和发声的平台,实现了话语权的控制。尤其是网络营销允许女性“半职”参与经济生活,可以兼顾家庭,甚至可以销售自己的家务劳动,一举两得。但另一方面,网络空间遵循市场经济原则,也在重构着女性身体、审美和消费欲望,对女性身份的认同产生了负面影响,对女性教育也形成强烈的冲击,如网红主播对女学生的影响(30)中国职业培训网:《大学女生不想上班争当“网红”女主播,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搜狐网,2018年8月9日,https://www.sohu.com/a/246170149_100158110。
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下,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面临巨大的调整。女性教育的存量和需求都很大,未来其社会影响力尚未可知,但是可以预期的是,当下全球经济受到冲击出现大幅滑坡,工作机会减少,就业困难,这对未来几年内女性的教育和工作都会产生重要影响,同时也将会有更多的女性在选择追求更高的学历、提高个人竞争力的同时规避失业的风险。另外,男女两性都会趋于选择更加稳定的工作,甚至更多女性走进学校或走回家庭。从历史经验来看,每当社会出现危机,社会生产和生育价值将不同程度冲击消费主义和个体主义,社会新一轮的团结和集体价值将重新整合社会活力,也将再度审视教育与妇女的社会发展潜力。而如何推动性别平等教育将更具现实意义和时代价值,但也会面临新的阻碍和机遇,我们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智慧,以及更切实有效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