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亚芝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19 世纪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长篇巨著《呼啸山庄》奠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这部作品享有“人间情爱最宏伟史诗”的美誉。故事以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人性迷失与回归为主线,叙述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两代人之间跨越30 年的感情纠葛。《呼啸山庄》以其强烈的反抗精神,对幸福的不懈追求,以及其神秘恐怖的不寻常之美,深受世界各国人民的青睐。它以丰富的主题和独特的多重叙述视角,长久以来颇受评论界的关注,国内外研究成果丰富。评论家们采用哲学、社会学、生态伦理学、后殖民主义、解构主义以及神话原型批评等诸多理论,从广泛而多重的视角对小说的情节设置、人物刻画、主题表达、女权主义等进行深刻的研究,但是对作品中出现的大量以容器图式为基础与来源的隐喻的研究却鲜见。可以说,在这部作品中,隐喻是艾米莉主要的创作艺术手法之一,而在构建情节、塑造人物、表现主题等方面容器隐喻都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具体来说,作品中所描述的环境、群体、状态和身体等都包含容器隐喻,由此可说,容器隐喻构成了《呼啸山庄》重要的认知体系。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解读其中大量存在的容器隐喻,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该作品的人物、情节和主题。
隐喻作为人们表达思想及组织意义的手段,也是人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随着人们对隐喻的深入探索与应用,它作为一种认知方式逐渐渗透进人们的生活,它是在人类的语言及思维中起着重要作用的一种思维模式,被视为语言的核心。人们通过一个概念域来理解和掌握另一个概念域,这是人们惯有的隐喻思维。也就是在隐喻思维中,始源域是较为形象并容易理解的概念域,目标域是较为抽象难理解的概念域。简言之,将始源域的框架单向映射到目标域之上就是隐喻,是从容易理解、具体、有形、容易界定的始源域概念映射难以理解、抽象、无形、难以界定的目标域概念,从而实现抽象思维。[1]莱考夫和约翰逊的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将隐喻称为概念隐喻,并且将其分为三大类:空间隐喻、本体隐喻和结构隐喻。
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容器使得人们在感知和理解事物时,不知不觉地用到容器的概念,于是有了容器隐喻,它是本体隐喻的重要组成部分。显然,认知语言学上的容器隐喻的物质基础是人体,人体是一个容器,它吸入空气、水分和营养,然后排出废物。通过对自身的了解,人们将认知投射到其他日常生活、空间领域以及抽象经验等事物上,从而了解身体以外的其他事物或状态。人们把其他事物或状态等想象成一种容器,把它概念化,就产生了容器隐喻。例如,把时间作为一种容器,它就有了界限,可以描述;把土地作为容器,它就有了疆界,可以量化;[2]把状态看作是容器,则这些非物理经验可以很容易被描述和理解。认知语言学容器图式的结构是内部、界限、外部。在容器内部意味着在界限内,处于容器内的事物都是被控制与支配。人类用某一领域的经验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它是一种认知活动,即两个认知域的概念之间的映射。隐喻映射理论不仅为观察文学世界提供了新视角,也为分析文学作品提供了新方法。
人首先是自然中的人,人的活动总是在一定的环境中进行;人也是社会中的人,因此故事的发生发展不可避免地受到环境的影响和制约。环境在人物塑造和主题表现方面起着重要作用,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容器隐喻的使用将自然环境和人类内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呼啸山庄》所描述的故事时间跨度长达30 年之久,地点是远离尘嚣又封闭的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这两座庄园界定了视觉所及的范围,在两个庄园之间的是一片既是经久不变却又是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荒原。从这个意义上说,环境可以看作是一个容器,并且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容器。两种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两种不同的人物性格。建在荒原上的呼啸山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一年到头都被暴风雨笼罩着,充满了原始的野性,而在这里长大的恩肖家的孩子们注定拥有这种野性。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生活在荒原上,他们从小活泼好动、性格粗犷,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在荒原上嬉戏。终年暴露在狂风肆虐、原始自然之中的荒原对他们产生了不可抗拒的魔力,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情与呼啸山庄相呼应,犹如暴风骤雨汹涌澎湃,是人性最自然的体现。自然荒原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虽然不是敌对的,但也不是友好的,呼啸山庄的人们不能生存在别处,只能生存于当地的荒原上,小时候的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在这里过着快乐而自由的时光。呼啸山庄这个容器给了凯瑟琳探索容器之外的新世界的动力,给了她反抗辛德雷、追求自由和爱情的勇气。荒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家,就是整个宇宙,没有荒原就活不成,甚至死后灵魂仍然出没于他们所熟悉的荒原。神秘、荒凉、广袤的呼啸山庄这个自然环境容器把复杂、矛盾、痛苦的人物内心世界完美地包裹起来。但对凯瑟琳来说,呼啸山庄也是一个她想逃离的容器。与之相距不远的画眉山庄则有着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它坐落在平坦的谷地。从外观上看,其建筑体现了园林风格,其内部散发着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气息。它的气氛静谧温馨、典雅温柔,代表的是一个文明的世界,也代表着人间之爱的世俗天堂,代表着遵守社会道德规范和习俗。
社会环境是一个更大的容器,它吞没了凯瑟琳。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偶然来到画眉山庄后,感受到截然不同的现代物质文明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心理和情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画眉山庄待了五个星期后的凯瑟琳变成了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士。她认为如果她嫁给希斯克利夫,他们都会变成穷人甚至是乞丐;如果嫁给了林顿,则会变成一个有尊严有地位的女士。因此,她决定逃离呼啸山庄的“牢笼”,奔向画眉山庄。但是画眉山庄的生活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样幸福美好,实际上她只是从一个卑微的“笼”到了一个宏伟的“笼”。虽然她真心爱着希斯克利夫,却无法抗拒社会地位的诱惑,在真实自我的挣扎和背叛的痛苦中筋疲力尽。最后,她发出返回呼啸山庄的呐喊并死去,她的灵魂萦绕着呼啸山庄和希斯克利夫的一生,直到他死去。《呼啸山庄》在主旋律的发挥方面,像一支交响乐,开始时演奏出适当的曲调,宣告它的主题,接着激荡发展,直到暴风雨般的高潮来临,最后在复杂的和声中完美地结束。因此,作品绘声绘色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的环境描写,是作者渲染气氛、刻画人物性格以及表达主题的重要手段,起到了暗示人物本性、反映时代特征、深化作品主题的作用。
我们可以通过容器图式的概念,得出结论:形象的事物可以被看作容器,而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被看作容器。恩肖家族情绪状态就像呼啸山庄一样乖戾喧闹,就像膨胀的不稳定的容器。恩肖先生经常因为他的儿女们所做的事生气,他认为儿子辛德雷没有希望,女儿凯瑟琳太叛逆,反而对收养的希斯克利夫寄予厚望。辛德雷经常因为嫉妒父亲对希斯克利夫的偏爱而欺负他,而希斯克利夫对辛德雷的服从使恩肖先生很恼火。甚至在他死之前,他就因为凯瑟琳的反叛而对她发脾气。恩肖先生的孩子们都有点躁动,凯瑟琳的情绪总是天生激动不安,随后发生的事情加剧了她情绪的起伏。希斯克利夫的归来让她欣喜若狂,但更多的是一种折磨。他回来的大部分时间是为了报复辛德雷和埃德加,他们的冲突伤害了凯瑟琳,在焦虑和痛苦中凯瑟琳逐渐走向衰弱。希斯克利夫小时候忍受着辛德雷的虐待和欺凌,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感。但当他长大后,手中握有权力,心里有复仇的念头,他的易怒情绪就更强烈了。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耐烦、粗鲁,甚至对他虚弱的儿子一点也不体贴。辛德雷被认为是所有人当中情绪最不稳定的一个。他从小就恨希斯克利夫,经常揍他骂他,因为希斯克利夫夺去他父亲的爱。他只是跟辛德雷太太在一起的时候才温和,辛德雷太太的死使他变得堕落,尤其是当他喝醉的时候,他变成一个疯狂的恶魔,甚至把他的儿子扔到楼下。如果情绪状态被看作是容器,那么恩肖家族的情绪状态就是极不稳定的膨胀的容器,它吞下了自己,折磨并吓跑了周围的人。
《呼啸山庄》极具代表性的容器隐喻是凯瑟琳渴望挣脱辛德雷的控制,挣脱无形容器的束缚,渴望自由和真爱。但是她又因为害怕嫁给希斯克利夫会降低身份,因而背叛了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情,出卖了灵魂而接受了埃德加的求婚。希斯克利夫深受伤害之后不辞而别,出走三年后,他回来时发现凯瑟琳早已背弃了她的同类,也随着她与希斯克利夫的分离,她骨子里反抗社会秩序的能量从她的身上剥离,已然失去了抗争的活力,被禁锢在英国社会中产阶级主流成年淑女的社会角色之中,正像把一颗树种在一个花盆里。
容器隐喻还可针对某些特定的社会群体。作品中的大多数人似乎都有着强烈的想要对他人行使权威的愿望。起初,恩肖先生用暴力和诅咒统治着呼啸山庄,后来他的继承人是无情的辛德雷。辛德雷憎恶希斯克利夫,从小就阻止凯瑟琳和他一起玩,甚至试图把他赶出呼啸山庄。恩肖、辛德雷和希斯克利夫相继实行专制统治呼啸山庄。他们的统治就像一个无法渗透的容器,压迫着呼啸山庄的人们。恩肖在没有和家人商量的情况下收养了希斯克利夫,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意愿抚养希克利夫。此外,他有强烈的欲望控制他的孩子,因此,他经常被他们的叛逆冒犯。辛德雷一直在破坏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关系。在继承了呼啸山庄之后,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惩罚他们,让他们痛苦不堪。由于妻子的死,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暴君。希斯克利夫则在引诱伊莎贝拉嫁给他后,以蛮横的态度对她进行控制,使伊莎贝拉疯狂和害怕,最终逃离他。
呼啸山庄中的人们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极端情绪不稳定的状态,其背后的原因也值得探究。希斯克利夫、凯瑟琳、辛德雷、哈里顿和凯西都是孤儿。“没有了母亲的照顾,孩子们发现自己在与充满敌意的成年人进行激烈的生存斗争,而这些成年人似乎痴迷于杀死或残害他们的欲望”。[3]例如,小辛德雷经常受到父亲的责备和低估,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被辛德雷折磨,因为他们没有母亲的庇护。希斯克利夫则没有姓氏,他的名字是老恩肖夭折的长子的名字。凯西被迫嫁给哈里顿,当他们成为可怜的孤儿时,哈里顿被希斯克利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母亲形象的丧失导致了“对亲密、背叛和遗弃的恐惧”。同样地,他们感到不安全、不稳定和无价值。这些孤儿就像封闭的容器,他们一生都在保护自己不受外界的影响,他们的癔病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即释放失去母亲所引起的焦虑和忧郁。例如,希斯克利夫对他的痛苦最明显的表现是他对他人的虐待性侵犯。希斯克利夫最终由受害者成为行凶者。凯瑟琳的“虚荣心”可能是由于失去母亲而产生的一种不安全感,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她为了金钱和社会地位而嫁给埃德加来弥补这种不安全感,最后突破孤儿这个群体容器束缚。
身体为容器的语言表征,典型地体现在对凯瑟琳的描写。她拥有最漂亮的眼睛,最甜美的微笑及最轻盈的脚步。[3]她就像一个精美的花瓶,但这个花瓶里不全是娇嫩美丽的花,也有腐烂的叶子。本质上善良的凯瑟琳不但从不歧视希斯克厉夫,而且用她的热情友好赢得了他的爱情。后来,她也真诚地希望希斯克利夫和埃德加能友好相处。然而,她的傲慢、伪装、虚荣、任性常常使别人难以忍受,比如她第一次去见林顿时,就特意改变她那粗鲁的态度,礼貌地迎合林顿夫妇。
希斯克利夫则极具欺骗性,他就像一瓶毒酒。辛德雷对希斯克利夫的残忍虐待和侮辱以及凯瑟琳的背叛是导致希斯克利夫人格扭曲的主要原因。希斯克利夫通过阴谋夺取辛德雷的财产,引诱林顿的妹妹伊莎贝拉,以此报复辛德雷和林顿。甚至将自己的复仇延伸到了下一代,尽管辛德雷死了,对他的仇恨仍在继续,并转移到了他的儿子哈里顿身上,希斯克利夫在复仇的漩涡中丧失了人性,他剥夺哈里顿受教育的权利,想把他变成一个愚昧的苦力,就像辛德雷对他做的那样;他甚至强迫林顿和凯瑟琳的女儿凯西嫁给他的儿子,不顾他儿子的身体虚弱状况。然而,他并没有在他的复仇成功后得到想象的快乐。相反,他处于巨大的痛苦中,因为他的报复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凯瑟琳的死亡,毒液最终腐蚀了花瓶。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对《呼啸山庄》的容器隐喻进行解读,可以看到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情悲剧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他们陷入了各种看不见的容器中,他们被周围的人所伤害,同时伤害了周围的人。母亲的缺席和社会环境的腐蚀使凯瑟琳产生了不安全感,她强烈渴望嫁给不爱的埃德加,这是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希斯克利夫因为孤儿身份而遭受的欺凌和歧视而成为复仇的恶魔,他的复仇间接加速了凯瑟琳的早逝。最后,从凯西和哈里顿之间的爱情,希斯克利夫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时是凯瑟琳唤醒了希斯克利夫的人性回归,只有在他们死后,他们才能打破各种容器,他们的灵魂才能拥抱对方。在这一主题中,容器隐喻起到了关键作用,艾米莉用运用多个不同的容器隐喻贯穿了作品来阐释主题,巧妙地展现了作品中人物的复杂性格特征和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她强调爱的伟大力量,认同人性的回归,坚信人类最神圣的属性是仁爱和宽恕。作家正是通过容器隐喻的婉曲演绎,拓展了作品的思想深度,从而使它在英国文学史上久负盛名。读者从容器隐喻这个不同于以往的角度读解《呼啸山庄》,能更好地欣赏作品,加深对容器隐喻认知体系的领悟,增强英语文化隐喻思维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