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烦恼人生》世俗书写的美学意义

2020-02-25 15:48林倩倩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池莉原生态世俗

林倩倩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以池莉、方方、刘震云、刘恒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潮流席卷文坛,其不同于主流“现实主义”,具有自己的鲜明创作特色。池莉是新写实主义小说代表作家,她的小说《烦恼人生》书写了与宏大叙事不一样的生活真实,在艺术形式上呈现出原生态的美学特征。《烦恼人生》的世俗书写,蕴含着池莉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对人生困境的直面、对生活希望的思考、对诗意人生的不懈探寻。

一、艺术形式:原生态的美学特征

不同于主流“现实主义”对宏大历史的叙述,“新写实主义”致力于小人物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烦恼的描述;它以“零度叙述”的方式,表现出“原生态”的美学特征,实现了对沉重琐碎的日常生活的直面与正视。《烦恼人生》就是池莉尝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撕开陈旧的标签,给现实生活注入新鲜空气的“新写实主义”代表作品。“‘原生态’是指生活原始本然的一种真实状态,其要义在于,它确认生活的生命性、全息性、偶然性、混沌性和开放性。”[1]《烦恼人生》从取材、结构、语言等方面都体现出原生态的美学特征。

在取材方面,《烦恼人生》以武汉钢铁公司中年员工印家厚一天中的生活为题材,细致刻画了他一天的生活经历。从半夜印家厚被儿子掉到地上的嚎叫声惊醒、心急如焚拉断灯绳、引发妻子埋怨写起,到熄灭电灯、再次入睡、起床后在公共卫生间拥挤的洗漱、抱起儿子赶公共汽车、上轮渡赶月票,再到轮渡上关于生活的谈论、下轮渡后在餐馆吃早饭、吃完早饭送孩子去厂幼儿园、回车间工作,然后写上午到车间开会评奖金、散会后吃午饭,以及中午雷雷被关“禁闭”、去副食品商店买酒、和雅丽的碰面与交谈,接着是下午在厂长办公室关于引进日本先进设备的谈话,下班后接孩子、上轮渡、回家吃晚餐,最后小说以印家厚的再次入睡结束。文章细细地书写了印家厚这个普通工人一天中的衣食住行,所选取的事例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这些事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在题材上实现了对宏大话语的解构,显示出对世俗生活的贴近,具有原生态的美学特征。

在结构方面,池莉的文章结构也是与琐碎、重复的世俗生活原生态暗合的。《烦恼人生》多是简单自然的生活流式艺术结构,除了文中一小部分插叙之外大都采用传统的时间顺序,如同生活一般细水长流,没有大的波澜起伏、曲折跌宕,这是符合生活逻辑的。值得一提的是圆形的叙事结构,这是《烦恼人生》文本相当独特的结构,这种结构从故事的开始到故事结束形成一个圆圈,淡化情节,结构单纯。印家厚从梦中惊醒到一天终了最终入睡,他的生活经历都像极了一个圆圈,体现了世俗人生的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作者正是在这样的一个个圆圈中,实现了对平民日常生活的原生态书写。

在语言方面,池莉自觉追求以武汉方言书写武汉市民的世俗生活,具有浓浓的武汉地域特色,体现了与往日许多书写日常生活的作家不同的平民姿态,抑或说她将平白质朴的语言风格发挥到了极处。首先,运用独特的武汉地区方言俗语,俚俗有趣。如写轮渡到站后人们的反应:“人们纷纷起立,哦啊啊打哈欠,骂街骂娘。”[2]46这一描写用语极俗,“哦啊啊”几个语气词的连用,来形容乘客舒身打哈欠的神态,“骂街骂娘”这一俚俗的话语,形容乘客纷纷扰扰准备下车的动作,语词极其简洁,却是对现实生活的精准刻画。其次,池莉擅长以日常生活中常见事物为喻体,使比喻手法的运用也充满了世俗味道。如形容公共汽车的笨重:“这辆车笨拙得像头老牛,老远就开始哼哼叽叽。”[2]7该句通过老牛这一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来比喻公共汽车,“老”字暗示了公共汽车装满了乘客之后的笨重状态,而“哼哼叽叽”这一拟声词则将老牛的蹒跚前行与公共汽车负重前行的情景巧妙联系起来。比喻用词虽俗,然而是恰到好处的。除此之外,文中还有大量粗鄙的话语,这些话语虽使文章显得粗俗,因此为人诟病,却也符合世俗生活的原生状态。

二、深层主旨:诗意向往的美学意义

对于世俗生活,池莉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体会,她认为“人类不能没有憧憬和梦幻,不能从生下来就直奔死亡,如果不是生活给我们新的情节和细节,生和死又有什么两样”[3]。她将这种对于现实生活的深刻感悟融入了《烦恼人生》的写作之中,因此,《烦恼人生》不仅仅向我们展示了原生态现实人生中的一个个片段,其中还蕴含着池莉对琐屑平凡的日常生活背后的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思索与探寻。如果说原生态的美学特征是“新写实主义”作家的共性,那么这种世俗书写背后的诗意向往就是池莉小说文本的独特艺术价值。

首先是关于此岸与彼岸的思考。此岸与彼岸的思索在文学史上是个永恒的话题,古往今来,许多作家都将目光投向了未知的彼岸,试图寻找超越现实此岸的精神家园。“生活在别处”已然成为人性中一种特有的心理现象,在面对现实的无奈和残酷之时,在理想无处安放之时,人们自然而然地向往着别处更美好的生活。这种向往也许缥缈也许脱离现实,然而却也因此在无意中虚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郁达夫《沉沦》中的主人公从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城市,辗转东京、N市,地点在改变,现实在改变,而渴望彼岸生活的心理状态一直没有改变,因此,他始终摆脱不了苦闷忧郁,一步步沉沦,这一方面是当时五四退潮后多数青年的精神失落与苦闷的体现,同时也是人性中由来已久的企盼和渴求彼岸精神世界而不得的心理状态的展露。在《烦恼人生》中,印家厚与老婆和儿子住在狭窄壅塞的小屋里,半夜被儿子摔到地上的嚎叫声惊醒,接着就面临老婆无尽的白眼和牢骚。在黑暗中,曾有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可怕的念头。但是,面对徒弟雅丽的告白,面对因幼师肖晓芬而唤醒的年少初恋对象那张青春的面孔,他始终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生活才是真实的,虽然你可能惋惜老婆不够漂亮,可是全世界就她一人在迎接和等待自己。他意识到家庭就如同平衡木,夫妻二人需要在上面保持平衡,他需要努力寻求现实和理想的平衡。这也体现了池莉对于现实生活的态度:立足现实,在现实生活中发现简单与美好,最终求得平衡。

在立足此岸、关注现实的背后,凝聚着池莉独特的生命体验,即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对人生困境的直面、对生活希望的思考。有论者言,新写实小说“写出了人们的信仰、理想、追求、激情等人生有价值的东西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被销蚀、被毁灭的一幕幕‘几乎无事的悲剧’”,“展示了现代人所有的悲剧性感受,即对生存和生存意义的怀疑,对自我和寻找自我的困惑”。[4]新写实小说呈现了日常生活琐碎的一面,这是不同于宏大叙事的另一种生活真实。诚然,这样琐碎的日常生活容易消磨掉个体的生命力,但是却不能一概而论。将其视为“几乎无事的悲剧”更是有失偏颇,日常生活的琐碎只是一种状态,它是悲是喜,往往是因人而异的。或者说,它就是一种属性,不悲也不喜。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存在人生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的困惑与无望,也存在人们对人生意义的不断追问与探寻。池莉小说的主人公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们身份地位卑微,似乎一切崇高、伟大和他们扯不上什么关系,然而,他们面对日复一日、平庸重复的现实生活,面对生命存在中的困境,显示出了坚韧顽强的性格特点和乐观务实的人生态度。《烦恼人生》一文,在结构上,以梦开始,以梦结束,形成一个圆圈。文中小白所做的诗把生活比作一张网,生活于其中的人在网中挣扎。这一切有种“围城”式的人生哲学。杨绛先生曾对《围城》作出这样的注解,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抵如此。人生到处是围城,无论是冲进来还是逃出去,都避免不了生命的困境。

但是,《烦恼人生》的丰富内蕴并不仅仅止于此,它更深入地探求这种生命困境的解决办法。加缪曾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塑造了一次又一次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人物形象,西西弗斯被罚推石头上山,石头推到山顶后又落下来,他再次推上山,如此周而复始。通过这个故事加缪表达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他认为人生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但是我们可以努力去赋予它意义。《烦恼人生》中印家厚遥望长江时,心中如江水那样苍苍茫茫。他为生活奔波劳累,房子即将拆迁、即将到手的奖金突生变故、父亲大寿买不起寿礼,这一切的难题困扰着他,让他感到了苍茫。但是,他并没有被生活打败,“他不可能主宰生活中一切”,“但他将竭尽全力去做”[2]53。不同于小白把生活当作一张网,他更倾向于把生活当作一个梦,他认为人生如梦,梦醒之后,目前的许多状况都会有所改观,他始终满怀信心去迎接生活的挑战。他的人生价值与意义就体现在对生活困境的一次次抗争中。池莉小说中的人物,承受着生活的重担,承受着生命的苦痛,在平庸琐屑的生活中努力抗争,努力创造充满希望的人生。生存的压力纵然使他们心中充满对人生的疑惑和无奈,但并没有泯灭他们追求生活的希望和美好,这就是生活中的诗意所在。

“诗意不是某个经典诗词中所描写的情景,或某幅名画展现的画面,诗意存在于没有诗意的现实生活之中,在没有诗意的现实中对生存的可能性的向往是诗意的本质。”[5]44池莉文本中这种不断突破生存困境、不断追求美好生活的生命体验背后,是对自然自在人生状态的探寻,对诗意人生的呼唤。此即形而上的、超越感性的“诗意向往”。诗人荷尔德林曾言“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亲爱的!永远地,大地运行,天空持守”[6]201,208,这两句诗点出了人首先都是立足在大地上的,而人之为人、人要实现诗意栖居,就要与天空进行贯通,有着自己的诗意向往。简言之,在人的生存状态中,大地与天空是一体的。池莉在《烦恼人生》中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就体现了立足大地与仰望天空的和谐统一。“正是人的能动、自主创造的本质特征,使得人的生存是诗意的。人超越现实的美好向往是最为源始的诗意所在,基于这种美好向往的生存,就是一种诗意的生存。”[5]9《烦恼人生》虽然描写的是小市民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然而文中不时出现的“非叙事性话语”,则从一个侧面流露出这些平凡的市民们在日常生活之上的诗性向往,这也暗示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和人生追求,即对自然自在人生状态的探寻,对诗意人生的呼唤。

原生态艺术形式是一种近乎零度叙事的客观的叙事手法。然而,任何文本都是无法做到纯粹客观的,叙事者可以在文中隐藏,但是其情感却仍然可以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烦恼人生》通过对世俗生活丰富细节细致客观的描摹,对都市平民形象的塑造来呈现生活的“原生态”,也并不意味着排斥作者态度评价的介入。一方面,在《烦恼人生》中叙述者不全程参与故事发展,但是却时时显露自己的存在。池莉塑造了一系列自知务实、顽强坚韧的人物形象,她始终以一种温情的态度关注着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感情,并于世俗描写背后显露着自己关于现实生活以及生命存在的不懈思索。如写印家厚心中苍茫的段落:

这是多少人向往的长江之晨呵,船上的人们却熟视无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烟,心中和江水一样茫茫苍苍。

……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2]11-13

写长江之景人们熟视无睹,是叙述者通过“解释”这一“公开的评论”方式来完成使读者更清楚事件真相和意义的任务。一开始作者从第三人称非聚焦型视角介绍印家厚此时的心理状态——苍茫,接着随着文本的逐渐深入,作者渐渐由平和、超然的第三人称视角转为第一人称视角,实现了主体性渗入,通过“公开的评论”中的“议论”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态度,即虽然现实的人生充满困境,给人苍茫之感,然而我们还是可以努力去创造希望的。作者实则向我们展示了她的生活态度,此即在平庸的充满烦恼的世俗生活中寻求一种自在自然的超脱状态,一旦尝试用新的眼光去面对生活,也许就会体悟日常的诗意,感受生命的美妙。

另一方面,在《烦恼人生》中,池莉有意识地借助人物的语言、行动、心理活动等来体现叙述者对故事的介入。比如,印家厚关掉台灯后对老婆说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叙述者通过主人公的语言来隐蔽地表达自己对于生活的态度;紧接着,在描写印家厚睡前的心理活动时,更是暴露了隐蔽的叙述者,这位隐蔽的叙述者在感叹也是在期盼,人生若梦,梦醒后一切都会变好。这句话隐蔽地表达了叙述者对主人公的同情,对主人公泰然自若面对生活难题的赞许,字里行间可见叙述者对自在自然的生活状态的找寻。同时,池莉还通过对比等叙述手段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如通过信中友人对生活的抱怨来和印家厚面对生活坚韧顽强的积极乐观心态形成对比,表露了隐蔽的叙述者——自己对于人生的看法:与其抱怨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不如采取悠然自若的态度,以一双慧眼去发现生活中蕴涵的诗意,去过一种诗意的人生。

三、结语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我们才能经验到我们的非诗意栖居,以及我们何以非诗意地栖居。只有当我们保存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一个转折是否以及何时在我们这里出现。”[6]213对平凡生活中的诗意的自觉探寻,使池莉的作品从表面上看虽然是一个个琐碎的日常生活横剖面的接连呈现,但是却有一股浓郁的哲理蕴涵其中,也正因此,她的作品浑然一体,具有深刻的美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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