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的是一次信任

雷 声

“人的一生中关键的就那么几步， 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 路遥在 《平凡的世界》 中写的这句名言， 大家都耳熟能详， 但事非经过， 难彻心扉。 青年教师的职业成长， 也是这样的， 最关键的就是走好那么几步。 作为导师， 或者领导或者同事， 给青年教师以信任， 他或许才能走得顺利， 走出风采。 这样的信任， 有时只是一次， 就足以改变人生。

我自己的经历让我深深地感喟： 要给青年教师一次信任。

一封深夜的公开信

2017 年7 月6 日上午， 我 任职的深圳科学高中公布了2017-2018 学年 （上） 教师岗位安排表，明示了各位老师下学期的工作岗位， 2017 年7 月7 日下午5 点，全校师生都相继离开了学校， 暑假开始。 因为处理一些工作， 我晚上9 点才回家， 回家以后， 一股不可遏抑的冲动， 让我极速地写了一封长信， 晚10 点43 分， 毅然在新高三年级2 班的家长QQ 群里发了这封公开信：

各位家长， 我是教学处副主任兼高三年级长雷声老师， 今天事情很杂、 很多， 晚上9 点回家， 觉得有必要向大家说明一个事情：

进入高三前， 学校要对升入新高三的老师进行调整， 优中选优，确保高考成绩。 这个工作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 比对多次大考的成绩、 了解教师的家庭及生活情况、倾听教师和家长意见、 了解学生想法和查阅评教数据……在初步的意见中， 我们觉得二班虽然整体较好， 但班主任杨红老师看起来较为温柔， 班级管理细节上还有不足，在另一个班级的教学不是让人特别放心， 就准备不安排她在新高三。大约一周前， 杨红老师表达了想继续带二班孩子的想法， 我未置可否。 距离放假还有一天， 昨天上午， 学校公布了下期教师岗位安排， 新高三年级没有杨红老师。

我昨天中午去食堂路上看到杨红老师脸哭得通红， 下午也看到她红肿的眼睛， 躲避着同事。 我想，她一定非常伤心失望， 作为一个青年教师， 上高三是迈向成熟的必经之路。 但是， 岗位安排是集体的决定， 既已公布， 我也没有办法， 只能转告数学备课组长安慰杨红老师。 昨晚是本学期学生在校的最后一个晚自习， 浮躁和松散是难免的， 除了到体育馆看义演的同学，还有其它同学留在教室内， 我们允许看课外书和小声交流， 我晚6 点50 巡查， 看到杨红老师在班上，晚9 点巡查， 看到杨红老师坐在凳子上和学生在讨论问题， 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 但感觉谈得很融洽，好几个同学围坐在杨红老师身边，整个教室也显得很平静。 当时我就感叹， 杨红老师知道自己下期不带二班了， 伤心失望之余还能如此坚守岗位， 值好最后一次晚自习， 可见责任心很强， 难能可贵。 今天上午， 也都看到杨红老师到班到岗很积极。

今天上午， 期末考试的数学成绩出来了， 我查阅了一下， 杨红老师的二班数学名列六个平行班第一， 任教的十三班， 数学成绩也仅仅比同层次班级均分低1 分 （此前要低好几分）， 出乎我们原来的预判。 由此可见， 杨红老师在本学期不断地反省和改进。 我自己也是从青年教师成长起来的， 我也深知学校的此次人事安排关乎教师的职业发展。 我作为年级长， 有必要把新情况和近期对杨红的了解告诉领导， 再进行研究判断。 于是， 我带着相关资料找赵校长和姚校长进行了研究， 赵校长说， 如果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我们年级自己的老师有能力上高三， 当然更好； 姚校也表示赞同。 下午， 我和杨红老师也进行了一次较深入的谈话， 指出了她不足的地方， 也肯定了她的改进与提高， 同时说我们会再考虑她上高三的申请， 杨红老师哭得很厉害，她说： ‘我带出的二班一定不会比别人差!’

杨红老师在谈话中自我的反思和决绝的态度让我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更高要求、 对自己工作的更负责任。 谈话后， 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将意见告知了相关领导， 也做了其它替换老师的解释工作。

有过坎坷， 方有远途； 触动心灵， 乃有新生！ 我相信， 杨红老师定会把二班带得更好！

2017 年7 月7 日

在7 月6 日岗位公布以后， 家长和学生就知道了新高三的教师配置。 当天家长就在二班家长QQ 群里说， 杨红老师带了孩子们两年，很辛苦， 要在7 月7 日给杨红老师办一个欢送会。 欢送会， 是不舍呢？ 还是庆祝呢？ 反正我看到7 月7 日下午家长送了蛋糕到班级。 个中意味， 让人嗟叹。

杨红老师是一位教龄才3 年的年轻女教师， 没有高三数学的教学经验， 在班级管理和教学上也存在一些问题。 因为该学期期末考试是三校联考， 统一阅卷的成绩会延迟， 所以7 月7 日学期结束才知道成绩。 看到成绩的改变和杨红老师这两天的状态， 我于是改变了岗位安排的想法， 要让杨红继续二班的班主任和教学工作， 于是在7 月7日深夜发了这篇公开信。

不被认可的感觉

10 点43 分， 公 开 信 发 出 去了。 这封信我写得很用心， 力求平和公允地说明情况， 让家长接受杨红老师继续任教二班， 让大家对杨红老师充满信心。 我的想法是很圆满的， 但现实是骨感的。 两分钟过后， 一位家长在QQ 群里留言：

“@ 雷声， 学校在这个事情上是不是太不慎重了， 反反复复， 有没有问下二班家长的意见？”

我有点错愕。 隔了十多秒， 第二位家长跟帖：

“@ 雷声， 学校在这个事情上是不是太不慎重了， 反反复复， 有没有问下二班家长的意见？”

不一会儿， 第三位家长跟帖……

紧接着， 二班家委会会长周女士给我打来了电话， 尽管我反复、详细解释该决定的原因， 但周女士表示， 她不能说服家长。 这个电话近一个小时！ 是我迄今最长的一次电话。

这天晚上， 确实是不眠之夜。怎么办呢？ 知难而退， 还是固持己见？

不被认可。 等待我的还有什么？

第二天上午， 9 点， 学校来了七位二班的家长代表， 整整齐齐地坐在四楼会议室。 我可以退缩吗？如果改变昨晚的决定， 既辜负了老师、 同事， 又在家长面前显得优柔寡断， 动摇大家对我的信任、 对新高三的厚望， 自己里外不是人， 必坠不复之深渊。 既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决不能退缩。 于是， 我和七位家长展开了一场艰难的对话。七位家长， 反映不同的问题， 喧喧嚷嚷， 纷纷纭纭， 但都聚焦在必须撤换杨红老师。 我记不住对话的环节了， 只记得我最后的承诺：

第一， 给杨红老师一个月的观察期， 如果班级没有进步， 立即撤换。

第二， 给杨红老师安排最好的数学老师作师傅， 师傅每周听课一节并指导杨红老师。

第三， 我 （雷声） 每周到二班做调研， 隔周上一次班会课。

我只有小心地应付， 真心地承诺， 因为深圳透明、 公平、 高效的城市氛围， 影响了家长， 家长团体往往具有较为浓厚的权利意识。 而且， 我也深知， 如果家长们绕开我向校长反映， 校长也许会批评我的草率决定， 恢复原来的岗位安排，那么， 我不仅辜负了大家， 也在校长心目中留下管理能力欠缺、 应对能力不足的印象。 两个小时过去了， 感谢这七位家长， 在我的唯唯承诺中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学校。

中午， 杨红老师在班级家长QQ 群里留言：

我这几天深刻体会到了不被认可是什么感觉， 也很感恩大家对我的信任， 同时也请大家相信领导的安排， 相信我们班任课教师的实力。 作为一名青年教师， 自身肯定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不足， 但只要给我们机会， 我们一定会尽力去回报这份信任。 谢谢大家！

奇异的改变

一年过去了， 高考结束。 二班的家委会在2018 年6 月年级家长QQ 群里发了一封喜报：

喜 报

2 班， 参加高考38 人， 达高分优先投档线 （类似一本线） 12人， 达本科线35 人， 还有三位港澳台生， 已被暨南大学录取， 两位出国， 其中一位被世界排名26 的墨尔本大学录取。

科高2015 级2 班家委会

2 班， 是普通的平行班， 学校给的升学任务是一本1 人， 本科率95%。 2 班一本人数是任务指标的12 倍。 这是鼓舞人心的成绩！

2018 年9 月， 杨红老师获 评深圳市教育局2018 年 “高考先进个人” 荣誉称号！

2018 年9 月， 杨红老师担任高一年级重点班班主任。

……

一次信任， 成就了一位青年教师的飞跃！

为什么要给她信任？

高考的重压下， 每届高三年级教师的选配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焦虑的家长尤其敏感。 既然学校已经公布了岗位名单， 为什么我作为年级长还要去改变？ 这无异于捅马蜂窝， 给自己工作制造麻烦事端， 置自己于汹汹的言论之中。 2017 年7月7 日晚， 我为什么那么不可遏抑地写下那封长信？ 又那么毅然地发给家长们呢？

也许是那份迟到的考试成绩报表， 也许是那两天杨红老师的最后坚守……但最重要的， 促使我改变岗位安排的原因， 则是我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19 年前， 1998 年， 我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 经双向选择， 入职四川大学附属中学任教高中语文。那时的川大附中， 是成都市的前五所重点中学之一， 学生优秀， 名师荟萃， 声誉远播。 学校规模不大，高中一个年级六个班， 每年能上高三的老师， 每个学科也就两到三人。 （文理分班， 语数外需要3 个人， 其它学科1-2 个人。） 所以，年轻教师上高三的机会较少。 我第一年教了高一年级， 毕竟年轻生涩， 有待提高， 所以第二年继续教高一年级， 第三年进入高二年级，第三年结束， 也是暑假将要开始的时候， 我期待着与自己教了两年的学生一起进入高三年级， 校长突然找我谈话。

即将开始高三， 是校长要勉励我？ 给我压力？ 进了校长室， 校长和气地告诉我， 虽然我工作勤奋，任教班级成绩良好， 但在我任教的其中一个班级， 有学生和家长近期反映我教学上存在问题， 经验不足，不适宜上高三。 刚好市教育局安排学校承担赴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县支教任务， 学校经过慎重研究，觉得我教学基本功良好、 学科知识全面、 电教技术较为娴熟， 年轻有活力， 学校决定将这光荣的任务交给我， 让我到理塘县支教一年……

听完校长的话， 我如坠冰雪之中。 大学毕业， 两年高一， 一年高二， 辛辛苦苦， 即将迎来高三之际， 却被学校安排到千里外的冰雪高原理塘县承担支教任务。 如此一来， 四年过去， 支教归来， 又是高一。 同事将如何看待我？ 家长将如何看待我？ 七年过去， 都未必能完成自己的首轮高三教学。 自己的教学之路还走得下去吗？ 一想到此，心如焚， 似刀割！ 我对校长说， 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然后默默地拿着支教文件， 离开了办公室。

如果去支教， 自己的教学之路将更显艰难， “不能上高三” 这个标签可能将长时间伴随我， 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有什么前景呢？ 如果不去， 岂不是违背了学校的慎重决定， 拂了校长的脸面， 自己在学校又如何能待下去？

2001 年暑假， 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之后， 在近一个月忧心忡忡的焦虑之后， 我把一份病情证明递交到了校长手中。 我患有肾结石，身体状况不适宜于到高原工作。（确实患有肾结石病， 学校两年体检报告均有记载） 面对校长的不悦， 我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教学现状， 诚意地表达了继续高三教学的强烈意愿， 希望校长考虑年轻教师的职业发展， 给我一次成长的机会……

几天后有了结果， 学校安排我担任高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

一年之后， 我任教的五班、 三班， 语文高考成绩名列年级第一、二名， 学校安排我继续担任新高三年级语文教学工作。

两年之后， 我成为语文备课组长； 六年之后， 成为学校语文科组长， 区学科带头人。

……

十七年后， 2018 年， 我成为广东省语文特级教师。

自己的一次决绝坚持， 学校的一次信任， 改变了我的职业人生。感谢自己的坚持， 感谢他人的信任！

“人的一生中关键的就那么几步， 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 关键的一步， 不仅仅需要自己的勇气和能力， 还需要他人的信任与支持。你的一个决定， 真的就改变了对方的一生。 对于青年教师的成长， 需要的， 不仅仅是指导教师或领导的谆谆教诲、 躬身示范、 倾囊相授，更需要信任！ 信任， 来自于你对年轻教师的观察、 思考， 来自于你对自己成长的感悟， 来自于你对他们的负责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