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璇
《威尼斯宪章》以来真实性概念的变化及实践效用研究
王开璇
(伦敦大学学院 考古研究所,英国 伦敦 WCIH OPY)
自1964年《威尼斯宪章》颁布以来,真实性(authenticity)就进入了国际视野,成为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的焦点。本文以半个世纪以来标志性的国际宪章为依据,考察真实性概念的变化轨迹,并分析其对考古遗址保护与景观管理的影响,认为概念范畴之争反映的是国际普遍原则与不同文化语境下不同保护理念的包容与冲突,也是“真实性标准”在全球文化遗产保护中始终发挥实践效用的明证。“真实性”概念不变的是以追求文化遗产的原始形态为核心,可变的是在真实性和相对性的争论中为文化遗产的保护寻找新思路。
《威尼斯宪章》;真实性;文化遗产;考古遗址
范畴是类,概念是类的定名,二者是约定俗成的关系。自1964年《威尼斯宪章》颁布以来,真实性(authenticity)概念经历了从经典范畴到扩展范畴的变化,学术界的争议始终不断,却一直发挥着指导遗产实践的效用。
《威尼斯宪章》是世界上第一份明确使用真实性概念来规范文物古迹的保护与修复的文件。在宪章中,理想的历史古迹保护,不仅要保留岁月变迁与人为修复的痕迹,更要保证其物质遗存的完整。宪章没有明确界定真实性的内涵和外延,只是开宗明义地指出:保护历史遗址应充分体现其真实性[1]。历史遗迹不应与产生它的环境分离,修复工作应以完全保护并再现遗迹的审美与历史价值为重点,毫无臆测地遵循原始资料与确凿文献,并将所有额外的增补与原先的外观做出区别,致力于在修复后清楚地还原保护对象的历史艺术价值。由此可见,宪章的基本精神是尽一切可能将历史的重要样本固化在其所属的时代,真实而完整地传承下去。
《威尼斯宪章》中这一真实性概念源于19世纪至20世纪初欧洲历史古迹和建筑的保护实践,并受到18世纪以来欧洲艺术保护与修复理念的影响[2]。欧洲的建筑师与艺术家常常认为应当充分而忠实地保存原作,最大限度地保护遗址的现状、保留遗址被赋予的全部历史信息。这些思想均在《威尼斯宪章》中得到了体现。
1977年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ICOMOS)颁布了《世界遗产公约实施操作指南》(以下简称《指南》),它以真实性检验和完整性条件为标准,使之成为世界遗产事业初始期这一领域的基石概念[3]。在随后的修订中,《指南》进一步指出设计、材料、工艺和地点是检验真实性的四个方面[4],迄今为止它们一直是检验真实性的基本内容。这种真实性与《威尼斯宪章》对原始物质遗存的保护理念是一致的,但概念的内涵更为丰富,《指南》的关注焦点是作为保护对象的物质存在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它的价值,并强调了真实性不仅限于原有的形式和结构,还包括在遗产延续的整个过程中或为反映其历史价值而进行的所有后续变化和增补。
至此,真实性在国际宪章中的含义更加明确,并成为国际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初期的风向标。国际宪章中对物质遗存的强调是由欧洲文化遗产中物质遗产的大比重决定的,因此可以说此时的真实性是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的保护观。随后,世界格局的变化与世界文化的多元性使得真实性这一普遍性标准受到广泛的讨论和质疑。
在世界遗产开发的早期,人们往往更关注历史遗址的实物遗存,因此对真实性的理解主要集中在通过学术方法进行客观鉴定的层面上[5]。19世纪以来,西方国家制定了文化遗产保护的立法和管理框架,国际保护标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现代欧洲的价值观[6],真实性标准与欧洲的政治文化语境一脉相承。西欧过去几个世纪的变化和流动,使人们对已知的、真实的过去产生了迫切怀旧,进而要求保护属于过去的历史遗迹,使之免受来自当下时代的破坏和损毁。为了应对文化多样性,实现文化遗产的公平性,世界遗产委员会在1992年第16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提出重新审定世界遗产的评价标准、真实性和完整性标准,促成了《奈良真实性文件》(以下简称《奈良文件》)的诞生。
《奈良文件》对真实性的讨论集中在日本通过拆卸和组装建筑部件来修复寺庙的传统。伊势神宫完全按照宗教界的仪式习惯进行迁移与重建,这与现代欧洲传统的教条主义和古物拜物教相反。因此,西方人认为日本的保护实践更注重技术和工艺的真实性,而不是材料和物质的真实性[7]。Petzet认为伊势神宫是用同样的形式和材料重建的,属于当地宗教仪式的一部分,因此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案例[8]。他提出,这种重建保留了真实的资料,可谓真正的纪念碑精神。日本宗教学家山折哲雄认为二十年一度的迁宫仪式是见证古神死亡与新神诞生的仪式,恰恰体现了日本传统宗教中神明的永恒与无常[9]。而定期迁移重建的原因包括通过不断更新建造材料来永葆原始建筑风格,同时保障建造技术世代传承[10]。通过对真实性的重新讨论,《奈良文件》构建了一个尊重文化多样性的遗产认知框架。它把文化遗产及其文化背景作为一个整体,避免因片面关注遗产的物质存在而忽视了其所承载的文化,遗产作为文化完整性的载体,表现了文化不断演进的过程。该文件提出,人们理解文化遗产价值的能力部分取决于这些价值的信息来源在多大程度上可信或真实,理解并把握与文化遗产特征相关的信息来源是评估真实性的必要基础。由此可见,这里的真实性不仅包括文物的真实存在,也着重强调了信息来源的真实性。
同时,真实性的评价标准也转向了相对主义。《奈良文件》反对用机械化的公式或标准化的程序来判断真伪,而是结合相关的文化背景来考虑遗产项目。针对世界遗产面临的新挑战,结合遗产保护的实践经验,该文件重新提出了“形式与设计、材料与物质、用途与功能、传统与技术、位置与设置、精神与情感等内外部因素”的真实性内容[11]。这是一个重大的变化,表明自《威尼斯宪章》以来,真实性概念已从注重遗产价值扩展到文化多样性,涵盖了遗产的物质形式与非物质形式。如果在保护过程中出于发展旅游等目的将遗产与历史背景和周遭环境相分离,改变了遗产原有的功能,那么无论遗产的物质外观保存得多么完整,其真实性也会受到损害。
《奈良文件》促进了传统范式的转变,打破了从一开始就以欧洲为中心的真实性概念,形成了一个认定和处理文化遗产的普适性原则[12]。该文件重申了全球共同遗产的概念,并规定了判断真伪的标准,这些标准比《指南》中“真实性检验”的标准更为宽泛。《奈良文件》并没有消除普遍的规范,但它明确提出了将真实性概念植根于特定的文化中,通过文化相对主义解构了传统的真实性概念,这是全球环境下文化遗产工作的转折点。可以说《奈良文件》是在真实性的讨论与拓展中吸收不同语境的开端。在它之后,一系列关于真实性规定的条款与文件相继出现,例如《指南》在2005年的修订中吸纳了真实性的相关成果,并保留至今;同年,《会安草案——亚洲最佳保护范例》[13]强调了在亚洲背景下展示与评估真实性,提出建筑物的可持续利用需要在保护与改造的同时清晰展现出岁月变迁的过程;2007年,《北京文件——关于东亚地区文物建筑保护与修复》对真实性的概念进行了回顾与强化,强调在可行的条件下对延续不断的传统给予尊重。
综上,《威尼斯宪章》之后,真实性一直是世界文化遗产的讨论重心,它的概念结构不断充实、细化,但国际上的争议与分歧始终存在。
真实性概念的变化,使文化遗产的评价更加不确定,也给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管理带来诸多挑战。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在评估2017年第41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世界遗产名录提名时发现,缔约国提交的28份文件中有17份,即超过60%的文件无法证明全部或部分真实性[14]。由于真实性的评价非常复杂,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如果证据不充分,就很难确定真伪。
从本质上讲,真实性是一种逻辑,即事物是否确实具有它被赋予的性质和价值。可见,在评价真实性时,考虑的是人们对文化价值陈述的认可程度。如果一项文化遗产能够通过物质和非物质的形式来确认它的身份和价值,那么它的真实性就可以得到确认。而这种评估绕不开两个层面:一是遗产本身所具备的特征,即可以客观证实的事实;二是人为判断,即基于文化背景和历史资料的考量。前者是固有的、不可改变的,而后者可能会随动态因素的变化而变化。在《奈良文件》的提倡下,真实性呈现出动态性、多样性的特征,并向非物质领域延伸。在评估中,人们可能会假设存在一些普遍认同的共识,通常包括大量具体的特征比如年代、位置、材料、结构、历史事件及文化氛围。但由于人们是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下评价文化遗产的价值,因此很难形成固定的、具体的统一标准。
缅甸蒲甘早在1996年就首次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但在2019年7月才正式申遗成功。这个漫长的过程明显体现出真实性存在的争议。最初申请没能获得通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的一些专家认为蒲甘一些佛塔的修复违背了《威尼斯宪章》的真实性原则[15],不必要地增加了当代的内容,破坏了蒲甘作为古都文化遗产的整体形象。一些西方的古建筑学家对蒲甘古遗址中一些佛塔的重建深感不满,缅甸旅游部门在蒲甘建造的一座16层高的观光塔,更是遭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和古文化遗址保护主义者的批评指责。但缅甸有关部门认为这座仿古高塔非但不会破坏蒲甘的整体美,还为游客鸟瞰“万塔之城”提供了便利[16]。缅甸文化部长Win Sein在2001年曾表示,修复工作保留了原始的工艺和设计,并使建筑更耐用[17]。事实上,这些新建与修复的举动在很大程度上篡改了遗产的物质遗存,使古代佛塔变成了仿古建筑,然而蒲甘申遗成功的执行摘要则表示,尽管对佛塔的现代修复与完全重建在过去受到了批评,但这些纪念物在使用、功能与精神上都是真实的,并且完全重建的纪念物在景观尺度上有助于保持古代蒲甘在普遍形式上的真实性。很显然,这些陈述与前文的批判意见是相左的。
倘若进一步讨论蒲甘在未来的发展,那么由真实性的争议引发的泛化标准更加难以把握:首先,社区与当地民众的文化活动不可避免会受到干预,从而或多或少地与文化遗产产生疏离;其次,所有的建设活动都要经过评估与讨论,在这一过程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当地管理部门、当地管理部门与利益相关者之间的矛盾难以绕开。事实上,当地旅行度假酒店的开发商与遗产保护部门之间的方案冲突已不在少数,这说明遗产保护仍处于边界模糊的两难境地。如何评估建设活动对遗产的影响?这些影响是否会破坏遗产的真实性?这些问题眼下依然难有定论。很显然,国家与地区的发展规划与遗产保护方式很可能不符合国际标准[18],因此,对真实性的评价也是摇摆不定的。
基于考古遗址保护与景观管理的现实,真实性概念之争恰恰是它始终发挥明确遗产保护方式之效用的重要明证。此外,在不断流动与变迁的遗产环境中,对此概念的反思性延伸使得其应用场景与适用环境更加广泛。
《威尼斯宪章》提供了一种现代主义的思维逻辑模式[19],明确提出保护文化遗产的物质遗存,避免混淆历史信息。这一保护理念深刻影响着世界遗产保护实践,并在随后的许多国际宪章、准则中有所体现。在重要历史建筑的保护与修复过程中,对这种真实性的强调保证了遗产的原始外观与结构得到妥善保存,避免了历史信息的流失,为后续的研究与记录提供了较为准确的物质基础。如今,在管理和保护考古遗址之前,一项必要的工作就是对其进行详尽的考证,掌握与之相关的造型、材质、年代、工艺等。对传统艺术品和历史纪念物之类的遗产对象而言,保护物质留存的真实性仍然是一种有效可行的方法。
位于希腊的德尔菲考古遗址,于1987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该遗址与壮丽的自然风光完美融合,具有神圣的宗教意义。古迹主要由一系列祭祀建筑组成,包括剧场、神坛、神庙与文物,辉映了古希腊的宗教与文明,展示了起源于原始社会的古老神话。该遗址完全遵从《威尼斯宪章》的规定,进行了小规模的修复。所有工程遵从了原材料与原结构,仅仅进行了小范围的干预,比如将古建筑构件重新安置在原始的位置,在修复遗址与文物时采用古代建筑材料,以及不断完善防护措施以应对地质活动对遗址带来的损害等,因此较为完整地保持了遗址外观[20]。此外,根据希腊有关部门的法令,禁止在遗址周围的保护区内修建建筑物,所有挖掘活动都在严格的监管下进行。由此可见,早期的真实性为遗址和景观的保护提供了明晰的指南,即尽可能完整地保存和维护遗址的原貌,将所有破坏和修改降低到最小限度。这是一种科学合理地展示遗址历史文化价值的方法,目前在世界范围内的应用仍较为广泛。
而随后,经过发展扩充的真实性促使文化遗产保护的视角更加包容,强调以尊重与理解的态度对待文化多样性。从《奈良文件》开始,真实性开始关注文化的持续发展与演变。这与《威尼斯宪章》中的真实性不完全相同,它具有更强的自省性与灵活性,更适用于活态文化遗产的保护,使得文化景观的精神内涵受到重视。
中国云南的丽江古城,于1997年12月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理由是古城传承了独具特色的古城景观、社会生活、文化习俗等,融合了不同民族的文化精髓,真实、完整地保存和再现了古朴的风貌[21]。保护古城的真实性包括继承与弘扬东巴文化、纳西象形文字和古城传统民居建筑技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去丽江旅行的人们漫步在古城中,能看到它生生不息的姿态,看到来自不同民族的居民以及他们的传统手工艺与风俗,这些元素与当地的建筑、自然风光融为一体,十分和谐。古城的精神特质通过一系列文化项目的开展得以传承,比如纳西象形文字绘画体验馆、沉浸式话剧等,这种以活态遗产方式呈现的真实性,给游客原有的机械时空感带来很大冲击。虽然丽江古城在八百多年的历史中经历了改变与重建,但它仍具有文化的延续性与一致性,释放着蓬勃的生命张力。如果说真实性的框架是自然山水和古建筑群,那么真实性的灵魂就是无可替代的独特民俗与精神气度。这两个层面的真实性在古城的保护与管理工作中都得到了重视。
综上,不同语境下的真实性概念不是相互排挤或覆盖的,而是互补并存的。如果说《威尼斯宪章》为代表的遗产保护理念强调秩序、理性与先进技术的作用,是现代主义的体现,那么以《奈良文件》为开端的新的真实性更重视价值解读的多元化与知识的不确定性,展示出对固定秩序与权威的解构,是一种后现代主义。前者是经典范畴的真实性,后者是扩展范畴的真实性,经典是扩展的基础,二者密不可分,实物遗存的价值必定蕴含在隐形的文化肌理中,遗产的非物质元素也需要依靠物质手段来呈现。从遗产实践层面衡量,不断发展的真实性理念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世界遗产原状,也一直启发着所有利益相关者对遗产价值进行全面认知与科学评估。
文化遗产是物质表征与文化内涵的有机统一[22],真实性应是对二者契合程度的约束和管辖。尽管概念有所泛化,但在当下的遗产实践中,真实性的普世性(outstanding universal)意义仍不可动摇。它提供了一个开放的、交融的架构,满足了不同人群对遗产价值的认知与追问。在重要的遗产实践案例中,随处可见以文化遗产真实性作为核心的评估原则与标准。换言之,真实性不论在过去、当下还是未来的遗产实践中都连续地发挥着纲领性作用,文化遗产的科学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离不开对真实性的不断反思与科学评估。
自《威尼斯宪章》颁布以来,真实性(authenticity)的概念就进入了国际视野,并成为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的讨论焦点。从最初对历史文物的关注到后来对文化发展连续性的认识,真实性概念的变化反映的是国际普遍原则与不同文化背景下保护理念的包容与冲突,也是真实性标准始终发挥实践效用的明证。它检测了人们对全球交流和文化多样性的接受度,也丰富了考古遗址和文化景观的保护管理方法。真实性概念不变的是以追求文化遗产的原始形态为核心,可变的是在真实性和相对性的争论中为文化遗产保护寻找新思路。真实性的目标,是为历史文脉的传承与织补提供准确标尺,保留文化的识别性。当下的文化遗产保护,应当合理统筹真实性标准,由表及里地维护文化遗产的延续性(continuity),只有达成遗产认知的广泛共识,真实性才能发挥出最佳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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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Concept Change and Practical Utility of Authenticity since
WANG Kai-xuan
(Cultural Heritage Studies, Institution of Archaeology,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WCIH OPY, London)
Since the promulgation ofin 1964, authenticity has entered the international vision and become the focus of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and management. The symbolic international charter in different periods reflects the changing track of the concept of authenticity, from classical category to extended category. The controversy of concept reflects the tolerance and conflict between international universal principles and different protection concepts in diverse cultural contexts. It is also an evidence that authenticity standards always play a practical role in global 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What the concept of authenticity remains unchanged is the pursuit of the original form of cultural heritage as the core, and the variable is to find new ideas for the protection of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debate of authenticity and relativity.
; authenticity; cultural heritage; archaeological sites
2020-07-14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青年项目“汉代画像石墓的营造工艺研究”(17CG207)。
王开璇(1998- ),女,安徽阜阳人,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化遗产研究。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5.20
G112
A
1004-4310(2020)05-012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