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雪芬,凌 晨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彼得·汉德克在作品中一反男性作家的写作习惯,通过描写女性的真实处境和感受,体现出了人性关怀。他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无欲的悲歌》里的母亲,《短信长别》《真实感受的时刻》《左撇子女人》中的妻子等。而《无欲的悲歌》中的母亲不仅身份不同于其他女性形象,她还是以作者母亲为原型的特殊形象。汉德克由于母亲的自杀,而促成了他这部作品的写作和创作转型,也是他人文思想深化的转折。所以《无欲的悲歌》中的母亲形象不仅是他塑造的真实的女性形象典型,还是他写作思想和创作风格转型的印证。
汉德克在60年代早期以反传统的姿态登上德语文坛,用实验化的语言消解传统文学语言对人的桎梏,致力于追求一种不受语言束缚的更为自由的文学形式。到了70年代,德语文学表现人内心、反映现实的作用重新被发现,汉德克的文学创作也向“新主体性”文学转向,作品的写实性开始凸显。70年代他先后经历了失去亲人和婚姻破裂的双重打击,《无欲的悲歌》正作于此时。这部作品是他新主体性写作的第一次尝试,其中对女性的描写深度在同时期的德语文学男性作家中极为突出。作品中一些情节对同时期其他作家的作品有一定影响,如英内霍费尔《美好的日子》、容克《几何学的家乡小说》、格鲁贝尔《赫德莫泽的生活》等[1]。但是这些作者都无法脱离男性本位去塑造自然的女性形象,汉德克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即在于此。本文将结合已有的研究成果,以《无欲的悲歌》为主要文本,对其中的女性形象进行解析。进而对汉德克的女性形象书写形成更完整的认识,同时也看到他作为男性作家在写作女性时的局限性。基于以上分析,最后对作者创作中的女性形象进行总结,分析并反思她们的价值和意义。
汉德克是在格拉茨文学社中成长起来的作家。他虽是奥地利人,但他并没有奥地利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2]。他的写作更多地表现为格拉茨文学社“新主体性”创作的倾向。70年代初的政治界,德国勃兰特政府在各方权势的强大压力下,不得不对生活各领域的民主化进行限制,社会政治一度陷入保守状态,政府的公信力逐渐丧失。民众对社会政治大失所望,逐渐转向对个人生活的关注,“新主体性”写作于60年代末萌芽,如1969年赫尔伯特·阿赫滕布什的《信封》和贝恩瓦尔德·威斯帕尔的《旅行》等[3]。这些作品对个人生活体验进行了记录,与《无欲的悲歌》的写作手法极为相似。简言之,“新主体性”写作是当时德语文学家所普遍尝试的一种写作方式,而汉德克在政治现实和创作风气的影响下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
但是,汉德克的写作方式相对特殊,他在写作中加入了以往曾出现的模式,使得文本显现出了多种写作风格,这种后现代派的作风最突出地体现在剧本《骂观众》里。在小说创作中,他继承了戏剧写作的手法,在他70年代的小说中体现出这样的创作模式:在流动的时间中对人物进行阶段性叙述,每一次完成叙述后接上自己的反思,人物就在反思后不断地改变。汉德克一方面采用了质询的方式写作,犀利的情感和平静的叙述成为他的写作特色[4];另一方面,他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文本,表现出对人类平等的关怀[5]。在《无欲的悲歌》中,他以男性作家的身份写作女性,却能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对她们的生存状态进行细致描绘,并且对其身处现实囹圄的原因进行深刻反思和揭露,这不仅得益于他早年的生活经历,更体现了这种创作模式的优势。在写作情感上,他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从叙事主体上抽离,采取几乎零度的情感进行写作,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更深层的价值意义,其思想内容也从对母亲的哀悼升华至对整个女性群体、对后现代异化着的人类的关注。
汉德克之所以对女性有着独特的书写,还与当时的德国妇女运动有关。1949年法国女性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问世,为德国妇女运动提供了纲领,也为德国女性题材的写作打下了基础。德国妇女运动始于19世纪60年代中期,产生过许多妇女运动的代表人物,如妇女运动领袖路易莎·奥托·彼得斯、德国妇女组织联合会创始人之一海琳娜·朗格、著名无产阶级妇女运动领袖克拉拉·蔡特金等。70年代初,德国社会中的女性渐渐开始关注自身的价值和作为女性的特质,以要求自主决定生育权利爆发了妇女斗争运动,女性解放的呼声在德国日益高涨。首先,在女性运动浪潮涌来之时,汉德克正对他母亲的命运悲剧及女性的生存现状进行反思,女性解放的思潮无疑对他的创作产生了影响。70年代的德语文学评论界中出现了一批对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研究专论,研究者们发现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非善即恶,女性形象呈现扁平化、类型化叙述。女性在被归类时,也学会了归类自己。西方文学最初就把女性身体作为男性的附庸和彰显欲望的工具,她们在作品中变成了区分善恶道德的载体[6]。而现实中德国妇女运动所遭遇的困境,又使汉德克对女性的命运进行反思,他不仅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悲剧命运,也从妇女运动中窥见了妇女在整个社会中被压迫的现实。不同于其他男性作家,汉德克并没有把女性当作男性的附属品,他在作品中对女性的处境进行了冷静的思考和批判。如《无欲的悲歌》中母亲展现出对丈夫无法磨灭的依恋,但“我”在反思中直接点明了女性不是男性附庸的观点。再者,汉德克作为男性作家,即便不能完全理解女性,但他通过独特的视角观察女性,表现出高于其他德语男性作家的描写手法。如《短信长别》《真实感受的时刻》中的妻子,她们以游离于家庭之外的反传统形象出现,她们思想坚定,自由独立,为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本能的欲望而斗争。当女性在作品中反客为主,那么其中的男性就反而处于需要女性的地位,他们需要女性的依附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男性似乎成为了女性的附庸。汉德克这种新奇的视角就像他对传统文学语言的挑战一样,他对男性软弱性的揭露令世人惊叹,挑战着传统男权社会的固有认知,但这也变相说明了女性生存困境的部分原因是女性自身造成的。
笔者认为,汉德克在文学创作中坚持着反传统的写作手法和人本位的主题思想,《无欲的悲歌》中对女性形象的描写亦遵循了这两点宗旨。对于其中的女性形象,可以从形象本身和他者视角下的形象两个角度进行分析,以期从主客观两方面对她形成全面的认识。从人物形象的主观角度来看,母亲是小说中的主要女性形象,作品按时间顺序叙述了她身份的两次转换:由女儿到从业者,再到家庭主妇。她生于农民家庭,是家中第四个孩子。她的父亲一直给他周围的女性灌输女性生来就没有个人欲望的思想。与其说是他把无欲无求强加到身边的女性身上,不如说是在那种生存环境下,女性都被男权社会默认为家庭毫无保留付出的工具,她们不被允许拥有个人欲望。作者也在作品中说,女性身在这种环境中虽然是安全的,但也是致命的,因为环境对女性的未来进行了绝对扼杀,这本质上是反人性的事情。母亲看到了她的母亲无欲的一生,她逐渐萌生了摆脱这种命运的想法。在十五六岁时,她因不被允许继续上学,而对父亲做出了反抗,她选择离家出走,去一个餐馆工作,自此她成为了一名从业者。在工作中,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尽情享受着充实的工作和繁华的都市生活带来的快乐。工作给予她欲望,证明了她活着的意义,也使她的一切行为都逐渐服务于她自己。然而在这些华丽的表象之下,她作为少女的对性的恐惧被掩盖了。性本来是人类活动中很正常的行为,但是在传统价值的束缚下,女性唯一能和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为家族传宗接代的时候。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性才是合乎道德的存在。她对性的恐惧源于男性强权压制女性欲望的恐惧,是女性普遍的恐惧。但是像所有女性一样,她在第一次爱情来临时变得义无反顾,即使爱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她无条件地相信爱情的纯洁性,这种情感观源于社会对女性的极端要求,当女性的身体不再“纯洁”时,她在男性眼中就会严重“贬值”。书中描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母亲与她的初恋一起走路时,她不断调整步伐来配合他,她挽着的人显得不情不愿,对她的体贴有如例行公事。母亲在他面前一扫之前主张的独立自由,彻底变成了迎合他的存在。这是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改变,也是她后来回归家庭后丧失个人欲望的开端。在婚后,她的丈夫除了工作就是酗酒,她向往的独立的生活被丈夫的压制、孩子的吵闹和家庭琐事取代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为了和她母亲一样的人。常言道,由奢入俭难,母亲尽管处于苍白的现实中,她却不承认她与母亲走上了同一条道路的事实,至少在外表上,她没打扮成和母亲一样的乡间妇女,她打扮得越发高贵。其实,她在用自己的外表保留着她的尊严,在意着他人的评价。母亲的生活地点从传统家庭到现代城市,最后又回归传统家庭。传统乡村家庭中女性的悲剧是被匮乏的生活资料所重压形成的悲剧,当女性逃离传统家庭的桎梏时,现代都市又以其极具诱惑性的物质使她们沉沦、女性在过度追求物质和外表的时候,其实已经落入了男权社会的圈套,变相迎合了男权社会的审美。美丽是社会给女性的宗教式的绝对命令,它是女性最基本的身份[7]。在多年的家庭生活之后,母亲的锋芒几乎不见,她再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多冲动性的行为。她仅有的一次冲动竟然是给自己买了件衬衫,这是她年轻时的常态化生活,最后却变成了一种奢求。她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温顺的女性》中的妻子一样,她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小人物,她们的内心是荒芜却饱受挣扎的,个体价值永远依附于男性身上,似乎只有得到男性的肯定,他们才能活下去。母亲内心始终处于孤独的状态:作为女儿,她在原生家庭中没有话语权,不能被家人理解;作为从业者,她置身于灯红酒绿的大城市,沉迷于物质与声色,却没有一个真正体贴她的朋友;作为家庭主妇,她的孩子和丈夫把她当作理所当然的照顾人的工具,他们都以“妈妈”来称呼她,她也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渐渐收起自己的欲望。无人倾听她的内心,无人把她当做作独立的人,这是她最大的孤独,更是她被注定了的悲剧命运。
《无欲的悲歌》体现了汉德克在语言和叙事模式上的创新。从他者视角分析母亲形象,能更好地发掘这两个写作特色。“人通过倾听语言的指引,从而获得他居住的地方”[8]。对于作品所表达的思想来说,语言的作用是为了让思想更加容易地显现,语言需要顺从叙述的发展但也要保持语言自身的特点。《无欲的悲歌》由“我”作为最主要的他者来讲述,母亲的全部形象都是他者观察下的再现。书中除了“我”还有很多个他者,如外祖父、母亲的女性朋友、丈夫等。他者和主体的影响是双向的,所以从他者叙述的角度分析母亲形象,应该看到外界对母亲形象的他者化和母亲在他者化下产生的异化两个层面。首先,外界对母亲的他者化叙述。书中“我”讲述母亲的一生,一方面是为了排解自己对母亲的懊悔与怀念,另一方面,“我”需要借写作来重回正常工作和生活的轨道。在这两个写作目的下,母亲首先就被异化成了消遣“我”内心恐惧和迷茫的工具,而“我”只是想给读者说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像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一样。“我”对于母亲而言是一个可倾诉的对象,家中局限的空间和并不富裕的生活水平使她急于向亲近的人倾诉她的失望与伤心。反之,母亲在“我”的描述中总是掺杂了个人体验,这种转述包含有丰富的想象。但是如汉德克所说,这些转述都基于事实、基于社会公有的语言基础出发,故母亲的这些故事是普通女性日常生活的缩影,这样才能在读者间产生共鸣。汉德克在作品中特地探讨了写故事是否应该引用、该使用何种语言的问题。换言之,汉德克想借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来表达他语言实验的期望。除了“我”之外,外界的他者还包括作品中的其他人物,比如在外祖父眼中,母亲是他的孩子之一,同时是一个不需要接受太多教育的妇女。所以母亲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男权社会影响,她在外祖父的注视和教导下长大,被灌输了“男尊女卑”的思想,这种影响潜藏在她的意识深处直到她去世。她通过融入某个群体来摆脱孤独的处境,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工作使她感到自己和社会的一切陌生的东西产生了伟大的关联。这种认同感其实来自外界而不是她自身。所以一旦母亲重回家庭生活,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大部分机会,她的价值就被削减了大半。女性婚后个人欲望的磨灭和她们偶尔产生的渴望,是男性作家笔下暴力话语的合法叙述,即使汉德克在作品中为女性发声,但他无法完全摆脱男权社会赋予他的男性心理和思维模式。作者对母亲这类女性婚后颓废化、柔弱化的叙述包含着同情的性质。他避免了用身体的力量控制女性的传统写作模式,却不经意间把女性看作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群体,女性在他笔下依然是臣服于男性权威的存在。所以从这个层面来看,《无欲的悲歌》也难以摆脱为男女等级秩序和男尊女卑传统思想辩护的窠臼。
在他者的注视下,母亲把他者的要求内化了。她除了工作的几年,一生的其他时间无不在他者的要求下活着。汉德克认为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变成了无价值的工具。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说,女性处于低下地位的认知源于男性对无法把握的因素的恐惧。男权社会中男性对自身的肯定是毫无疑问的,男性把自身所有的优秀品质视为男性所独有的特质,而把不可预测或者男性不具有的品质视为弱者和不具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女性在钝感力方面要比男性强得多[9]。她们能够以比男性更平稳的心态来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女性这种特点使她们本可以和男性一样在各种领域从事工作。但事实上,男性对女性的贬低,包含了对女性潜在的强大价值的恐惧。男性通过将女性设定为弱势群体来驱散自己的恐惧,尽管他们不会承认这种恐惧。汉德克也说不要把母亲作为一个特殊的形象,而应该推广到她以外的别人——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身上。在母亲看来能够提升她价值的人际交往,实际上也是男权社会为女性提供的金丝笼,所有人际关系形式都成为了非常有约束力的规则。母亲在婚后谈起爱情时认可并且乐意接受了自己的普遍性,她不再想起以前工作时的生活,认为和家庭生活相比,努力工作和寻找自我是一种折磨。一位女性在他者的凝视下摆脱了孤立无援,但同时也失去了自我,成为了沉默大多数中的一份子,母亲就是在不断内化他者的看法中度过了一生。
文学即人学,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具体表现。作家以真实形象为基础进行文学创作,这样的形象更具真实性和普适性,读者的认同感更容易被激发。汉德克认为主体的感受和表现应融于语言之中,艺术表现要有直接性和真实性。所以他在艺术形式上不断创新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写作中事件和人物描写的真实。汉德克通过反思母亲自杀的事件,来反观现实中女性普遍的生存困境,为读者展现了女性在男权话语制约下的一生。母亲作为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其特殊价值体现在文学、美学和思想三个层面。首先,母亲形象源于作者的生活经历和他本人的思考。但是在特殊的生活体验之外,他凭借深厚的语言功底和出彩的表达艺术,使母亲这个形象活灵活现。作品中母亲依存他者存在却有自己的信条,受男权压制却经常显示出反抗的一面。作为文学形象的母亲被“我”所阅读,“我”描述的母亲被读者所阅读,作者在写作中以是否可以被阅读的标准创作母亲形象,符合他文学创作的宗旨。文学作品必须具有可读性,他在自己的创作中履行了这条准则:不论是60年代以《骂观众》为代表的实验性剧本,还是70年代《无欲的悲歌》《真实感受的时刻》等新主体性小说,都可见他对文学可读性和现实性的要求。写作是能记忆的自由,但是作家经常被自己创作的文学形象所控制[10]。汉德克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所以,他在作品中经常警醒自己和读者,要注意抽象叙述对真实生活的偏离。他把写作视为一种交流,一种对现代世界图景的揭示,故作品中“我”对母亲形象的描画成为了“我”与“你”倾听、对话、理解以及交流的媒介。总之,母亲是作者尝试新主体性写作的成功形象,也是他对文学反映现实之创作宗旨的践行。
如果说母亲形象是汉德克文学形象创作的典型,那么在美学层面,母亲形象则是他对日常生活细节之美的整合。在作品中,他经常能注意到独特的事物,用容易被忽视的生活细节对母亲进行描写,具有汉德克式的独特美感。比如像月亮般陌生的自我、在煮衣服时烫红又在晾衣绳上冻红的手、卧床不起时如躺在动物园里一堆落寞的行尸走肉等,这些给人以奇特感受的描写更直观地把母亲孤独的处境呈现出来。《无欲的悲歌》中对事物陌生化的叙述,强化了作品悲哀却有距离感的叙述特点,使读者在读汉德克小说时的感受时常更新。他作品松散的语言和紧密的结构是展现他叙事主题的绝佳方式,更容易地突出了女性在现实社会失语的状态。但是作者在表达对女性的深刻同情时,他又时常与读者直接交流,给了读者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文体展现作家独特的思维结构和个人对生活的体验方式[11]。汉德克创作之特殊性,部分来自他父母的影响,通过观察思考了自己的生活,也反思了人类的生存处境。尤其是母亲被家暴的场景对他造成极大心理负担后,他对两性的写作就体现出对立的趋势,其作品中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处于出走或者游离在外的状态。文学审美活动唤起人的精神力量和审美感知[12]。汉德克对女性的写作不仅引起了他作为男性的反思,还使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对自己的生存现状产生思考。他冷静峻峭的审美感受使他成为与他人不同的写作女性的男性作家,但这种感受又包含着温暖和同情,是对女性悲剧命运的独到观照。故《无欲的悲歌》中的母亲形象一方面体现了作者文学审美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展示了作者审美体验的普适性和反思性。
《无欲的悲歌》之所以能受到世人的关注,不仅因为它塑造了母亲这个特殊的文学形象,也不仅是因为它是汉德克新主体性写作的代表作品,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即这部作品及其中的母亲形象有着反思现代社会和两性关系的思想价值。汉德克完全认同文学作品真实性的作用,真实性能够使读者共鸣。正如小说中母亲把书当作对自己的记录来读,在阅读中袒露自我。作品中的母亲一生未摆脱传统的家庭生活,这是现实中大部分女性的遭际。而有的女性只是有追求自由的想法却从未实施,所以作品中的母亲做了她们想做却不能做的梦寐以求事情。女人不要求成为主体,因为她们没有成为主体的具体办法[13]。母亲有过做梦的经历,而现实中很多女性连做梦的权利都得不到,她们的梦想和未来就泯灭于男权社会规定的宗教、礼仪、道德和习俗之中。母亲在追寻自由的过程中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他在追求她时完全是出于男性的本能,在“追逐”中享受乐趣,如同狮子追逐它的猎物一样。他认为自己具有把她据为己有的能力并且她会臣服于他,这是男权社会中男性炫耀自己能力的绝佳方式。而被“追逐”的母亲一开始并不接受他,但在他强势的追求和周围人站在道德高地的压迫下,她第一次退缩了,此后她对生活的期望日渐消弭,对自由的标准也越来越低:从有人念想着她就已经不错,到只要开心便可以不考虑其他事情,再到一年一瓶利口酒都能被视作奢侈的快乐等。母亲的欲望和个性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消失殆尽。个性消失于典型之中,是很多女性都要经历的现实,女性的命运因此变得充满绝望又无力回天。汉德克点明了这种现象,也在作品中给女性摆脱这种困境的提示:文学作品中女性的经历具有代表性,在阅读中苏醒、通过阅读来袒露自我、谈论自己、思考自身,这或许能成为女性解放的一种途径。汉德克在作品中关注女性的同时,对奥地利传统价值观进行思考,以历史的眼光反观现实,通过对母亲自我意识的磨灭强化读者对现实社会思想囹圄的认知,唤起女性最原初的自我认知。这是他对女性思想解放、对文学要反映现实作用的强化体现出的责任感,是他作为文学作家的对现实生活、对现代社会人类的关怀和同情。实际上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都能在汉德克的作品中得到慰藉,如《无欲的悲歌》《左撇子女人》中的女性形象使女性转向对自身价值的思考;而《短信长别》《真实感受的时刻》中以男性意识流为线索,直指男性内心深处软弱的角落,并把男性在现代社会中同样的孤独呈现出来。所以汉德克在作品中虽然对女性有着比对男性更深的思考,但是他作为男性,对男性社会价值和个人价值的思考也未曾停止。换言之,汉德克对整个人类群体都心怀同情,他认为文学肩负着宽慰人心和思想解放的社会功能,这是他文学创作的宗旨,也是他对异化着的现实社会未来的向往。综上所述,《无欲的悲歌》中的母亲是汉德克文学创作中的典型形象,她引人深思、使人们对自身的关注向内转,既具有反映现实、观照人类文学价值,也包含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审美价值;从母亲这个典型形象推而广之,我们更能发现作者对现代社会人类生存境况的反思,这使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具有更为普遍的典型意义。
彼得·汉德克笔下的女性既坚强而充满希望,同时隐含着软弱而悲凄的心理。他跳过了对女性身体的惯常描写,转向对女性精神世界的写照,对在夹缝中生存的女性给予了价值上的肯定和生命上的关怀。汉德克一反德语文学传统的写作体裁,用新颖的叙事模式和独特的语言风格成就了他文学写作,同时他的作品充满了对女性、对人类的生命关怀,鼓励人们在枯燥的现实中回归本真自我,激发女性对自身价值的追寻。汉德克的作品一直以创新性活跃于德语文坛,他作为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描写却展现出与其他男性作家不同的视角和特色,这一点难能可贵。他还在创作中以意识流的写作手法不断注视人性、关注人类自身的价值,也为德语文学的发展增添了更多可能性和反思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