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族”与“性别”纠缠下的女界改造与女性主体性重构
——近代妇女运动与民族主义运动的双重变奏

2020-02-25 04:45施文斐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国族女权革命

施文斐

(北方民族大学,宁夏 银川 750021)

妇女解放运动与民族主义运动的双轨并进是中国近代政治叙事的重要特征。与民族主义运动的广泛结合为妇女解放与女权斗争提供了宝贵的合法化途径,贤妻良母、国民之母、女国民、女革命者等“新女性”纷纷涌现,并从各自不同的角度成为召唤中国妇女投身民族革命的典范形象。然而,女权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并置本身又是一个张力十足的性别悖论,国族意愿的前提预设使得国族主义成为妇女运动无法背离的终极价值,于传统的夫权之外,又重置了女权之于国权的顺从与依附,并在隐含的男性中心立场下对“新女性”之于传统性别秩序构成的种种威胁、冲击进行着不遗余力的话语规制与权力干预。然而,也恰恰正是在这一纠缠着国族与政治,且又饱涨着性别张力的过程中,女性立场(而非国族立场)上的性别主体意识开始觉醒,并在现实与隐喻、国族意愿与女权诉求、男性精英预设与女性自我体认、性别秩序规制与男性主义倾向的多重纠结中,展开了富于性别主体意味的自我言说与自我实践,不断上演着调和与冲突之间的多重变奏,显现出了男性化国族话语的统摄下女性主体性重构的艰难与复杂。

一、现实与隐喻的并行——女界改造运动与国家身份构想

与西方的女权运动不同,中国近代的妇女解放运动并非促发于女性自身的性别觉醒,而是在相当程度上导源于“种族竞争之世界”[1]中维新派男性精英们痛感到的国族身份焦虑。在西方列强主导的国际新秩序下,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国家身份迫切地需要重新被想象、重新被构建,但亡国灭种的国族危机又使得这一重建国家身份的企图只能无奈地导向“弱女”“病夫”等女性化、病态化的身份隐喻,并与西方列强大秀特秀的强壮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东西方性别化的身份对比广泛见诸时人笔端。如1902年奋翮生(蔡锷)发表于《新民丛报》的《军国民篇》一文即将古老帝国与西方列强的关系比作“罹癞病之老女”与“犷悍无前之壮夫”[2]之间展开的打斗,既老且病的女性一方显然毫无胜算的可能。梁启超亦有类似的性别化表述,认为“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戢戢然如驯羊”的“二千年之腐气败习”已然使“群国之人,奄奄如病夫”,“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3]112。从某种意义上讲,维新派持有的女性化、病态化的国家身份想象可以视为欧洲殖民者惯用的东方主义逻辑的一种延续,是对西方视野下近代中国的形象臆想的接受与认同。从这一角度而言,东方知识精英似乎与欧洲殖民者达成了某种“共谋”关系,但“自我东方化”(1)该概念直接借用于研究者周游的相关论述,具体参见周游:《国族符号、“自我东方化”与国族想象——读杨瑞松〈病夫、黄祸与睡狮〉》,《史林》,2014年,第4期。的出发点却显然有别于欧洲殖民者借本质化、刻板化的东方想象以合理化殖民主义行径的企图,而是在于借女性化的屈辱境遇以唤起国人的危机意识、拥护维新变法的政治主张,并最终实现富国强民的国族愿望。且就当时中国女界的整体状况而言,“二万万女子”的实际存在状态也与愚昧、病弱、闭塞的国家形象极为符合,落后的女性性别群体与同样落后的女性化、病态化的国家形象保持了相当程度上的“异质同构”,并因此而成为维新派男性精英最方便动用的言说资源。也正因为如此,维新派男性精英之于女性群体表现出的前所未有的关注热情与改造欲望也就很难在性别文化的框架下获得全面的解释。

以维新派热心倡导的“戒缠足”为例。尽管这一主张确实在客观上促成了女性身体的极大解放,但就其发起之初衷,却更多地生发于西方视角下缠足本身所招致的羞耻与嘲笑。康有为上光绪帝请禁妇女缠足折中的立论即建立在西方视角的借用上,“中国蓬筚比户,蓝缕相望,加复鸦片裹缠,乞丐接道,外人拍影传笑,讥为野蛮久矣。而最骇笑取辱者,莫如妇女裹足一事,臣窃深耻之”[4]65。由缠足本身引发的耻辱感更在种族进化论的影响下上升为对“流传弱种”[5]的缠足妇女的整体性批判。于是,在西方视角的刺激与国族危机的促迫下,缠足和缠足妇女被视为国家耻辱的标志以及种族衰败的根源,“戒缠足”也就自然成了女界改造运动的重要议题。

由上述分析可知,在强国保种、救亡图存的国族意愿以及“与白种争胜”的东西方争竞之下,女性问题早已跨越了性别框架的牢笼而被赋予了民族主义的象征意义。但此种象征意义的赋予显然又是负面的、消极的,与落后的国家形象始终保持着相当程度上的异质同构。这无疑又传达出了这样一个信息,即维新派男性精英在“民族国家”的构想之初就已然设定了“女性”之于国家身份的“他性”境遇。无论从亡国灭种的现实危机而言,还是从国族身份的性别隐喻来看,此种女性化、病态化的“他性”异质都是必须要被革除与摒弃的,维新派倡导的以“戒缠足,兴女学”相号召的女界改造运动的首要目的也正在于此。唯有通过“戒缠足”“兴女学”等手段将“他性”异质尽行革除,才能确保强壮子嗣的诞育、减轻丈夫的家庭负担以使国家民族免受二万万女子的集体拖累。正是从这一意义上,维新派男性精英将旨在革除“他性”的女界改造运动提升到了强国保种、富国强民的高度上来,并因此而有了“缠足一事,与国家之兴衰有关”[6],“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7]等言论的产生。

从深层的文化心理来看,维新派倡导的女界改造运动也与男性化的国族欲望,即祛除帝国肌体中的“他性”异质——病态化、女性化的部分以恢复少年般的健康体魄构成了再恰切不过的隐喻关系。梁启超在《中国积弱溯源论》(1901年)一文中即将探析中国积贫积弱的“病源”视为一个治疗过程。患病的肌体无疑是不幸堕入(或即将堕入)“殖民地序列”的国家之于自身的一种无奈隐喻,而病源探析的结果则是将帝国肌体的女性化退变极大地归结到了病态化、女性化部分的异质存留。于是,旨在革除“他性”的女界改造运动也就在隐喻的层面上成了医治帝国病体的一剂良药。人们坚信通过女界改造运动的成功实施,必将有助于“病质奄奄,女性纤纤”[3]29的“老大帝国”去阴转阳、返老还童、变弱为强,并最终实现向着“少年中国”的华丽转身。

值得注意的是,在革除“他性”的女界改造运动与复归阳刚的国家身份重构构成的因果关联中,也有着古老的“罪女论”在发挥着作用。当二万万女子被斥责为导致国家衰败的罪魁祸首时,巧妙地实现罪责转移的男性精英们却可以继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女性群体进行着符合国族利益的批判与改造。在这样一个完全由男性精英掌控的国族话语中,历来疏离于国家政治的女性群体是没有话语权的,其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声势浩大的群体声讨下“主动”地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在香山女士刘瑞平面向中国女界发出的《敬告二万万同胞姐妹》(1904年)一文中即表达了这样的“原罪”意识:“吾惟痛哭流涕而责我有责任有义务之国民,……吾惟责我种此恶因产此贱种之二万万同胞姐妹。吾今敢为一言以告我姐妹曰:今日国亡种奴之故,非他人之责,而实我与诸君之罪。”[8]“罪女论”以及对“罪女论”的内化使得女性群体在启蒙之初就被置放在了一个十分不利的位置上。在亡国灭种的“原罪”重压下,原本就没有话语权的女性群体更进一步丧失了自我辩护的立场而不得不接受男性话语霸权的宰制。而作为亟待被革除的“他性”存在,女性的他者化、边缘化处境也导致了厌女情绪在社会上(包括女性群体内部)的普遍蔓延。此种针对女性(也包括女性气质,甚至于女性性别身份)的他性化指认在辛亥革命前后变得尤为严重。展现女性美的妆容与服饰被视为女子奴性的体现,“搽脂抹粉,评头束足”“作男子之玩物、奴隶而不知耻”[9]10,以及“脂粉资和衣饰资”[10]的大量耗费也被认为是导致国家贫弱的重要原因。《敬告我女国民同胞》(1906年)的作者甚至因此而根本否认了修饰打扮的必要,“试想我中国现今时代,是什么时代?弱到极点,穷到极点,还有什么兴味打扮?”[10]时人言论对才女文学的批判也大体如此。其被斥的原因固然根源于才女文学普遍性的脱离现实、无关兴亡,但沉溺于“披风抹月,沾花弄草”的唯美情感体验以及于其间流露出的“伤春惜别”[11]等种种感伤、娇柔的女性气质也同样是原因所在。凡此种种都表明了女性气质已然成为危害国家,或至少无益于国家的他性能指,而“女性”本身,无论是隐喻意义上的,还是现实意义上的,则从国家身份的构想之初便处于一种边缘化、他者化的“他性”境地,是亟待被革除、亟待被改造的。唯如此,“病夫”“弱女”的“老大帝国”才能变身为“少年中国”,也正是基于这一复归阳刚的男性化国族欲望,维新派倡导的女界改造运动才最大限度地勾连起了国家身份的想象与重构。

二、国族立场与性别立场的调和:“贤妻良母”与女性的执业问题

纵观戊戌维新到辛亥革命时期关于“兴女学”的言论,往往都隐含了这样一个价值判断,即由于身体素质、受教育程度、见识眼界以及生存能力等方面的严重匮乏,女性既不能成为造福社会的“生利者”,也无法胜任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传统性别职守,以至于“牵累男子”[12]“流传弱种”[5],并最终贻害整个国族。而女学之兴,则不仅有助于提升优质育儿的母教素养,同时也能培养一定的技能以使丈夫免受家庭之累。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女学,作为女界改造运动的重要内容被提上了日程。可见,女学兴起之初衷,实发端于富国强种的国族考量,其背后隐含的男性中心立场直接决定了女学之宗旨是为培养既能“主张家庭教育”[10],又能“为男子内助”[12]的“贤妻良母”。这一趋于保守的工具化论调符合国族的根本利益,同时也因其对女性家内角色的忠实恪守以及对传统性别秩序的足够敬意而得到了保守势力的普遍认可,并成为清末女子教育的宗旨所在。

受制于女子教育的培养目标,女学堂的课程设置主要侧重于培养女子的家政技能,至于“其余历史、舆地等科,亦均以适宜于妻母之道为鹄的”[13]。就面向家外空间的职业能力而言,也仅以贴补家用,“佐理生计之内助”[14]的程度为准。可见,贤妻良母教育并无意于让受教育女性就此走向社会以谋求职业发展,更无意于对“男外女内、内外有别”的传统性别秩序发起任何挑战。事实上,维新派男性精英们对传统性别秩序的维护是怀有相当自觉的,这一点与保守势力并无多少本质区别。早在1897年梁启超起草的《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又称《女学堂试办略章》)中即显现出了力图将公共女子学堂仍规制于“家内”空间的企图,“凡堂中执事,上自教习、提调,下至服役人等,一切皆用妇人。严别内外,自堂门以内,永远不准男子闯入”[15]。类似的规定也在官方文件《学部奏设女子师范学堂折》(1908年)中出现,“令其住堂肄业,内外有别,严立门禁。……至堂中建置,应分别内堂外堂,外堂为各男职员所居,内堂为各女职员及女学生所居,界限谨严,力求整肃。”[16]691904年清廷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又称《癸卯学制》)还明确地限制了女性于学堂外的空间拓展,“少年女子,断不宜令其结队入学,游行街市”[17]396,《学部奏定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折》(1907年)更试图通过禁止女子参加政治组织、公开集会等手段以限制女性的社会公共活动。

贤妻良母教育对教学内容的严格限制以及对传统性别秩序的忠实坚守在相当程度上反映出了男性社会之于受教育女性公共性、独立性的忧虑情绪。客观来说,女子教育以及女学堂的设立确实不可避免地增多了年轻女子暴露于公共视野的可能性,这不仅使得女性性别内部道德的私领域女性(良家女子)与非道德的公领域女性(妓女)之间发生了界域混淆,以至于官方不得不下达“妓女不能再以学生制服装束揽客”[18]90之类的政令,且更为严重的是,受教育女性,尤其是那些受教育程度远远超出家政技能的女性还很有可能凭借教育赋予的知识权力而公然拒绝履行女性的性别职能,从而造成性别秩序的深层混乱。1906年刊发于《顺天时报》的《论女子教育宜定宗旨》一文即将“以女国民之资格,而越女子之范围”视为女子教育之“流弊”,那些“以独立社会为荣名,择配甚苛,且终身不肯字人者”“起男女之竞争,而至于互相冲突者”[19]尤为作者所警惕。同年刊发的《续论女子教育宜定宗旨》一文更直言道,“女子普通之本分,直在为人之妻,为人之母”,那些“因学问优秀,无足与为配偶”以至于孤孑一生者则有违本分,“大悖人理”[20]。

相较于保守势力的普遍忧虑与警惕,维新派则在权衡传统的女性性别职守与受教育女性的职业空间拓展这一问题上表现出了更为复杂的心态。以梁启超为例,早在1897年发表的《论女学》一文中,梁启超即立足于富国强种的国族立场主张“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21],同时又认为“妇人无业”是为导致国家贫弱的“最初之起点”[21]。因此,女子教育的首要目标就在于根除女性“生而不事事,而嗷然待哺于他人”[21]的“奴隶性”,大力发展女性的职业技能,使“全属分利,而无一生利者”[21]的二万万女子皆能“人人各有职业,各能自养”[21],唯如此,才能“变易其依赖之性质,而养成独立之性质”[19],才能改变生利者寡而分利者众的局面,而使国家走向富强。要之,“使女子能自谋生活,亦国家富强之道也”[19]。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观点,梁氏还于同年专门发表了一篇赞美职业女性的人物传记《记江西康爱德女士》,并着力展现了全然不同于贤妻良母的另一种“新女性”风貌。

康爱德女士(1873—1931)的人生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她早年即跟随传教士养母前往美国接受西方教育,1896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摩尔斯根大学医学部后随即回国,并在九江、南昌等地挂牌行医、创办医院,成为活跃于公共医疗卫生领域的首位女医生。令梁启超叹服的是,康女士研修的正是国人倾慕不已的“西学”之一——西医,以时人的眼光来看,这完全是一门男性化的艰深学问,其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体现。出于对康女士的一片崇敬之情,梁氏以热情洋溢的笔调渲染了毕业典礼的盛大场面:只见“服中国之服”的康女士以“矩步拾级,冉冉趋而上”的庄重姿态缓步登上了讲台,所有在场人员无不钦佩于康女士的学业成就,“皆肃然而起,违位而鞠躬焉以为礼”,至于“门内门外”数以千计的“十余国之学徒”更是“观者如堵墙,则皆拍手赞叹。”[3]120很显然,这是一个充满了象征意味的场景描述。在这个极具国际性的世界舞台上,一个东方女子以其扎实的西学造诣获得了西方价值体系的认可,也为被视为“土番”的祖国赢得了尊重。康女士坚持“服中国之服”出席典礼的行为可视为对中国身份的一种坚守,其本身也在西方的注视下成为中华帝国与黄种民族的化身,国族尊严感与自豪感因这样一位优秀的职业女性油然而生,这显然是对职业女性的一种积极的肯定。

不过事情却并非这样简单,因为从梁氏的文本修辞中,我们还可以体察到一种试图将职业女性加以男性化的书写企图。在他那充满了文化想象的描述中,毕业典礼的仪式描述在相当程度上其实复现的是殿试胪唱的传统文化记忆,“矩步拾级,冉冉趋而上”的庄重步态也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文人士大夫的风度仪表。于是,在东西方文化镜像的映衬之下,西方大学的毕业典礼与东方科举的殿试程仪在文化潜意识中构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效应,缓步走向讲台的康女士也就顺势化身成了前往太和殿觐见的新科进士,其性别身份实际上已然在有意无意间发生了置换。这一隐含了性别置换的潜在书写使得掌握了男性化学问的康女士形象总是仿佛有着传统男性文人的模糊面影重叠其上,若有似无、挥之不去。当然,这一于文本修辞中隐含着的性别置换也很可能仅仅只是文化心理使然,而并非作者的有意为之,但也恰恰因此而证明了这样一种文化认知的潜在存在,即掌握了男性化艰深学问的女性已经很难再规置于传统的性别秩序之内了。虽然她们有能力以一种近乎于男性的独立身份过一种充分享受性别自由的独立生活,但也将会因此而承担丧失性别秩序规制的风险,从而成为无法冲破秩序牢笼的“第三种人”。

而且,这样的职业女性形象也与梁启超一直以来倡导的贤妻良母,即“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22]发生了严重脱节,与其草拟的《倡议女学堂启》《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等文章中一以贯之的保守论调大相径庭,显示出了维新派之于女子教育,或者说未来“新女性”构想的矛盾之处。基于现代国族立场的考量,维新派男性精英们当然希望女性能成为自食其力的“生利者”以免拖累丈夫、拖累国族,但根深蒂固的传统性别立场又使其不免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即女性在拓展社会职业空间的同时,还能自觉地承担起“贤妻良母”的家内职守,而不会使传统的性别秩序因国族立场的介入而遭到破坏。这的确是一个矛盾。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国族立场与传统性别立场之间的矛盾并非是不可调和的,因为二者在女子教育、女性执业等一系列女性问题上其实秉持的均是男性中心主义的女性工具化论调。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进而又有这样一种言论产生,即希望未来之“新女性”能将男性中心主义的国族立场与同样男性中心主义的性别立场同时兼顾起来,“大而言之,固将担任国民一分子之义务;小而言之,则以相夫育子,谋一家之幸福而有余”[23],在传统的家内职守外再将国族义务叠加其上。从这一意义上讲,维新派倡导的女界改造运动也就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性别解放了。尽管其主张的“兴女学”乃至于“戒缠足”确实在客观上使女性的身心获得了极大的“解放”,但那更多地只是为了释放女性在“人的再生产”与“物质的再生产”两方面的人力资源潜能,其所指向的实为男性中心主义下的“工具的解放”,而非女性立场上的“人的解放”。也正因为如此,当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亲眼见证了对女性家内职守的遵循并不必然与富国强民的国家主义发生矛盾后,也就很少再去坚持早年曾力倡的“女性执业论”,而是极大地回归到了更符合男性性别立场的贤妻良母主义上去。这一思想上的转变可以从梁启超的长女梁令娴的相关言论中获得印证。梁令娴曾在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妇女杂志》创刊号上发表过题为《敬述吾家旧德为妇女杂志说》(1915年1月5日)的文章,在深情地追忆了祖母与母亲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美好德行后这样写道:“吾之述此非敢自炫,以为即此可见妇人在家庭中实有莫大事业,苟能尽相夫教子之天职,即能为世间造福。”[24]二十天后,梁令娴又应中华书局创办的《中华妇女界》之邀在其创刊号上发表了题为《所望于吾国女子者》(1915年1月25日)的文章,继续鼓吹贤妻良母主义,“能相夫斯为良妻,能教子斯为贤母。妇人天职,尽于此矣。”[25]梁令娴之言论当可为梁启超后期女性观点之管窥。

三、“召唤”与“响应”——“女权革命论”与女革命者的男性主义倾向

20世纪初,妇女运动的领导权已由维新派转移到了新兴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手中。维新派热心倡导的贤妻良母主义在革命派看来只不过是为了培养男子的“高等奴隶”而已,相较于片面强调责任义务的“贤妻良母”,革命派热衷提倡的则是更具性别主体意识与女权意识的另一种“新女性”——“女国民”。关于女权意识,其逻辑起点虽可一直追溯到法国十八世纪启蒙主义的“天赋人权”论,是“人生而平等”进而“性别平等”“男女平权”这一逻辑推导下自然延展的结果。但就近代中国的实际情况而言,其直接的理论渊源则实生发于1903年出版的中国思想史上的首部女权革命著作——《女界钟》。

关于女权复兴的方法与途径,《女界钟》的作者金天翮曾提出过一个重要思路,即将女权斗争与旨在推翻满清专制统治的民族斗争相结合,并将希望寄托于未来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的成功建立上,“男女共和,以制造新国民为起点,以组织新政府为终局”[9]41,在推翻专制、恢复“民权”的同时恢复“女权”。这一将民权斗争与女权斗争并置,在民主共和中求取男女平权的女权革命论调在当时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中享有很高的共识度。马君武在译介西方近代的自由平等学说时就已对男女平权思想有所关注,认为唯有通过“君民间之革命”与“男女间之革命”这两大革命才能使“人民为君主之奴仆”的君主专制与“女人为男人之奴仆”[26]145的性别专制得到根本上的改变。丁初我的类似观点则表述得更为简洁:“欧洲十八九世纪,为君权革命世界;二十世纪,为女权革命世界。今中国犹君权时代也,民权之不复,而遑言女权!”[27]926可以说,女权意识从其萌发之初就已被融入进了民族主义革命的历程之中,民族主义革命的胜利被认为是实现男女平权的必要前提,女权的实现也唯有在民族斗争中才能成为可能。至此,继早期维新派倡导的旨在维护现政权的种族改良后,女性又被纳入到了革命派主导的旨在推翻满清专制的民族斗争中。此次,“她”的身份将不再是“专注于女子应尽之义务,其收效于爱国也,半受间接之影响”的“贤妻良母”,而是被要求“与男子服同等之义务”,以“其收效于爱国也,多受直接之影响”[28]的“女国民”身份直接投身其间,与二万万男子携手演出“驱除异族、光复河山、推倒旧政府、建设新中国之活剧”[29]。显然,相较于片面强调责任义务且又固守于传统性别秩序的贤妻良母主义,女权革命论许下的美好前景对那些思想激进的女性而言无疑更具鼓动性,该理论也因此而被革命派创办的妇女刊物,如《女报》(《女学报》)《女子世界》《中国新女界杂志》《神州女报》《留日女学会杂志》等普遍接受,并借助现代媒介的广泛传播成为继“贤妻良母主义”后在中国近代妇女运动中引发深刻影响的代表性理念。

不同于西方女权运动建立在个人主义之上的“自我赋权”,由于与民族主义革命的紧密结合,中国近代的女权运动从一开始就带上了“革命赋权”的意味。正是与民族主义革命的紧密结合赋予了女性走向社会、参加革命的正当理由与合法身份,也提供了复兴女权的重要途径。一些性别意识觉醒的先进女性更站在女性自身的性别立场上主张女性应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投身到复兴女权的斗争中去,而不能坐等男子的慷慨赠予。因为“权也者,乃夺得也,非让与也”[9]4,“善自助者,决不乐他人代为筹长策”。如待赠予男子,女子将会“全失自由民之资格,而长戴此提倡女权者为恩人,其身家则仍属于男子。”[30]与此同时,女性也将积极投身于革命事业视为他日要求完全女权的政治资本,“盖权利为义务之报酬”[31],“今日义务”,正是“他日权利之张本”,女性唯有“与男子奋袂争先,共担义务,同尽天职”[32],才能在革命成功后,毫无愧色地要求包括参政权在内的完全的女性权利,与男子同享“共和之幸福”[33]52。此类言论虽更多地生发于女性自身的性别立场,却也相当契合号召女性投身革命的国族意愿,在客观上极大地激发并提升了女性的革命热情与革命意志,与国族立场保持了高度一致。

与此同时,女权革命论也无不意外地衍生出了一种一切向男性看齐的男性主义倾向。该男性主义倾向的产生在相当程度上导源于国民意识中的“平权平责”思想,“国民二字,非但男子负担起资格,即女子亦纳此范围中。文明之国,男女有平等之权利,即有平均之责任”[34]。一些女性急于通过承担与男子完全相同的责任义务以显示自己完全有资格享受同男子一样的权利,在极大地增强了女性社会责任感的同时,也催生出了如未能达到“男性标尺”就不能与男子“平权平责”的潜台词。广东女学堂学生张肩任的言论即可为代表,“现世之女子,不知吾辈之学界浅陋,脑力未优,一切知识皆不男子若,试问有何能力可与男子平权?”[35]男性标尺的达标与否被视为女性能否实现权利平等的必要前提。于是,为了显示自己具有并不输于男子的能力,有为数甚多的革命女性都对军队这一男性专属领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参与冲动。“凡为国民者,皆当思尽当兵之义务也。”[36]“民既有享受之权利,则必有应尽当兵之责任者。”[33]35辛亥革命时期,女子光复军、女子北伐队、女子军等女子军事团体的纷纷组建正是此理念感召下的时代产物。

“救亡事业无男女,几辈英雄亦我流。”[37]女权革命论极大地激发并调动了女性群体的革命热情与革命意愿,鼓舞了以一己之身为国族效力的女英雄主义,男性化的女革命者、女军人大量涌现,并成为民族主义革命热烈追捧的“新女性”典范,主张对国家“尽与男子一样的任务”[38]的秋瑾无疑是其中的卓越代表。除了其赴日后及归国就义前的诗作中大量充斥的英雄式自述外,秋瑾还经常凭借着男装、佩倭刀、骑马巡街等男性化的装扮实践以显示对女性性别身份的拒斥态度。她曾毫不隐晦地直言自己倾心男装的心理动机,“我对男装有兴趣,……中国通行着男子强女子弱的观念来压迫妇女,我实在想具有男子那样坚强意志,为此,我想首先把外形扮作男子,然后直到心灵变成男子”[39]。她强调:“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40]甚至还产生了通过法律离婚以免不幸的婚姻的念头“有污英雄独立之精神”[41]63。秋瑾死后即被视为杰出的革命先驱而被纪念、被缅怀,在其就义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即有署名明夷女史者发表了《敬告女界同胞》一文对秋瑾的女革命者身份作了界定,“以国民之权利,民族之思想,牺牲其性命而为民流血者,求之吾中国四千年之女杰,秋瑾殆为第一人焉”[42]。秋瑾本人也被树立为号召女性投身革命的鲜活旗帜,成为辛亥革命时期最具言说价值的政治符号。

四、国族立场?女性立场?——妇女参政运动及对女性加入民族革命的反思

革命,赋予了女性冲破性别空间约制以进入民族主义运动的正当理由,也极大地合法化了女性有违于传统性别秩序的种种“违礼”行为。在男性精英召唤与革命女性响应的合力作用下,“女军人”“女豪杰”“女杰”“英雌”等男性化的“新女性”形象成为进步女性趋之若鹜的效法对象。然而,国族话语体系内的新女性建构也使得国族主义成为了无法背离的终极价值,于传统的夫权之外,又重置了女性之于国权的顺从与依附,更在男性主义标尺的强力规制下,使女性丧失甚至于主动放弃了基本的性别意识。即如秋瑾身上集中体现出的男性主义倾向而言,就其客观效果来说确实有助于动员女性走出家门、投身革命,像男人一样直接为国族作出贡献,男性化的女革命者也因此而备受国族话语之追捧。但以贬低、漠视、否认女性性别身份为代价换取而来的英雄光环是否真的有利于女性自身的解放呢?一些女性对此表示了质疑。龚圆常在《男女平权说》中即对女性革命、从政、参军以示不弱于男子的做法表达了否定态度:“然天赋既殊,义务即异,性有所近,才有所长,政治从军,男宜优于女,教育美术,女宜优于男,相辅而行,不可事事相提并论也。”[30]一些女性还对革命派男性精英倡导的所谓“女权革命论”“革命赋权说”颇不以为然。方君笄就并不认同像男性那样投身于暴力革命是复兴女权的唯一方式,而是主张在复兴女学中复兴女权,“中国女子之无权,实由于无学,既已无学而无权,则欲倡女权,必先兴女学”,并奉劝那些一切向男性看齐的革命女将们“必先以兴女学为事,而勿侈言女权也可”[43]。吕碧城也持相同观点,那些受国族话语的鼓动而投身革命的女性在她看来是盲目的、冲动的,并对此提出了批评,“近时有志女士,或奔走国事,或提倡女权,其志愿之伟,令人惊叹,然大率终年碌碌,一无所成。盖事业与权利,皆随个人之资格而为进退者也。人格未成,且不能救己,遑言救国哉?”与其依附于男性精英倡导的“革命赋权说”,不如站在女性自身的立场上立足于教育以培养完全之人格,“极力求学,学成而后,展其经纶,偿其志愿,斯可耳”[44]。显然,在这些女性看来,女性首先应具备完全、独立的人格,然后才有资格、有能力以“国民”这一政治主体身份真正独立地、清醒地参与到民族斗争中去,而非仅止于国族话语强烈召唤下的革命冲动。否则,盲从于国族主义的女革命者将无法摆脱国族意愿下的工具化境遇,此类女性在无政府主义者何震看来不过是“国家奴隶”而已,与贤妻良母式的“家庭奴隶”并无多少本质区别。

不知是幸也不幸,民国初年妇女参政权运动的失败在相当程度上验证了上述针对女性加入民族革命的质疑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杞人忧天。作为女权革命论的忠实拥护者与实践者,许多兼具女权主义者身份的革命女性都将以参政权为旨归的女权运动与推翻满清专制、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民族主义运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们对未来的国民政府抱有热烈的憧憬,坚信“共和国既建设矣,国内必无不平等之人,男女平权,无俟辞费”[45]。昔日“战事未息则进而荷戈军队之间”的英勇战斗,正是为了今日“共和告成则进而效力于政客之列”的政治抱负[33]52。革命期间,女革命者们之于革命事业的全面参与和全方位支持也成为女性向国民政府要求参政权的重要政治资本。在女性参政团体神州女界共和协济社上,孙中山先生书中即不无自豪地总结了中国女界不让须眉的革命业绩,“此番改革,女子幸能克尽天职,或奔走呼号,捐募饷糈;或冒枪烟弹雨,救护军士;或创立报章,发挥共和,鼓吹民气;或投笔从戎,慷慨杀敌,莫不血诚坌涌,视死如归,侠肠毅力,奚让须眉”[45]。但被寄予了无限热望的妇女参政运动最终还是在经历了饱受质疑的“大闹南京参议院”事件等徒劳无功的维权斗争后宣告失败,“男女平权”的纲领终究未能被写入《临时约法》。1912年2月26日,随着南京临时政府陆军部遣散令的正式下达,曾为国民政府的建立而出生入死的女革命者、女军人们也被全部遣散[46]353,女性被全面驱逐出了军队、政府等专属于男性的空间领域,妇女参政运动陷入低谷。

正如唐群英向国民政府发出的强烈质疑所显示的那样:“在革命起义的时候,我们女性从事特务工作、组织炸弹敢死队,和男性一样冒着生命和财产危险从事一些艰巨而危险的任务。为什么现在革命成功了,而女性权益却没有被考虑进去!”[47]曾经无比信奉革命派男性精英倡导的女权革命论,并自觉地以“先尽义务,后享权利”相号召的革命女性完全有理由为自己从曾经的男性同盟者那里遭受到的背叛而感到愤怒,但重新掌权的男权社会却并不这么想。从1912年2月28日刊发于主流媒体《民立报》上的一篇署名文章《我对妇女参政的怀疑》所引发的长时间论战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社会舆论之于女性参政一事的极端不信任。该文章的理论依据主要是建立在性别本质主义上的“自然差异论”,作者认为男女各司其职、各有分工是自然的性别差异使然,并不意味着性别上的不平等,女性不必为此愤愤不平,更不必幻想进入国家政治生活领域,否则“牝鸡司晨”的反自然行为必将导致家庭的解体,并进而危害整个社会。这一观点被随后跟进的《女子参政论》(《大公报》,1912年3月27、28日)、《女子要求参政权之暴动》(《大公报》,1912年3月30日)等文章普遍接受,成为反对女子参政的代表性观点。

反妇女参政的言论其落脚点置放在了自然差异论以及传统的性别秩序上,这一点很值得注意。事实上,反妇女参政者很少真正去认真探讨女性的参政意愿与参政能力等实际问题,更不会从天赋人权的角度出发认为参政权是人之为人的一项基本权利。相反,他们往往将妇女参政的政治问题直接等同于性别问题,并以传统性别秩序的内外标尺作为其立论的依据。正因为如此,社会舆论对妇女参政运动者们的人身攻击也就主要集中在了她们那些有违“妇德”的种种行为上,这一点从当时主流媒体上刊登的文章题目,如《女子要求参政权之暴动》(《大公报》,1912年3月30日)、《女子大闹参议院记》(《盛京时报》,1912年3月31日)、《女子以武力要求参政权》(《申报》,1912年3月24日)、《女士打骂参议院》(《正宗爱国报》,1912年12月11日)、《女会员大展威风》(《申报》,1912年8月20日)、《女子大闹同盟会》(《民立报》,1912年8月18日)等即可看出。妇女参政运动者们的过激言行也常被视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荒唐笑料,如《申报》就时常登载一些诸如妇女参政运动者用大脚踢倒警察、男性议员被愤怒的女权主义者掌掴受伤等内容的讽刺漫画,“趣文”“心直口快”等专栏还对妇女参政运动的领导人沈佩贞等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与调侃。一篇题为《劝沈佩贞女士改名说》的文章甚至奉劝沈女士应尽快将名字中的“贞”字去掉,因为她的种种言行,如抽烟、短发、大脚、与男性议员公然辩论男女平等、在参议院议事厅大吵大闹等已远远超出了传统妇德的容忍范围,其道德操守已然遭到了质疑[48]121。就这样,在传统性别秩序的标尺之下,这些有违“妇德”的激进女性如果不是被诋毁为“无丈夫主义”的“独守闺房的女人”[48]117,就会被指认为“光怪陆离,非中非西,非男非女,非僧非尼”[49]的所谓“第三种人”,恰如那些掌握了男性化艰深学问的女执业者一样。

时人曾有言,“虽近来女界革命之声,稍倡于世,而倡之者几人,人莫与为和,且从而败沮之”[27]710,中国近代的妇女参政运动始终未能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她的最终失败虽与袁世凯复辟帝制、解散国会议会、废除宪法,以及取缔妇女参政团体、禁止妇女参与公共集会、关闭女子政法学校等一系列破坏共和民主、破坏女权运动的反动政治措施有着直接关联,但其失败的最根本原因却还是在于性别层面上过于依附于男性化国族立场而丧失了女性自身的性别立场所致。事实上,早在维新派倡导女界改造运动之初即已有女性对妇女运动由男性掌控一事有所警惕,陈撷芬即认为,“即有以兴女学、复女权为志者,亦必以提倡之于男子。无论彼男子之无暇专此也,就其暇焉,恐仍为便于男子之女学而已,仍为便于男子之女权而已,未必其为女子设身也……呜呼,吾再思之,吾三思之,殆非独立不可!”[4]245但鉴于当时中国女界的普遍未觉醒状态,妇女运动也只能交由男性精英分子们来领导,对此,连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张竹君也不得不表示认同,“今兹之不得不暂时俯首听命于热心之男子者,亦时势所无可如何矣”[50]301。

客观来说,与民族主义运动的紧密结合确实为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提供了宝贵的启蒙与契机,也最大限度地正当化了女性走出家内空间、背离性别角色、公然进入男性领域等种种“僭越”行为,但也正因为如此,女性始终都未能摆脱国族话语统摄下的工具化境遇。近代妇女运动从其发生之日始就紧紧地依附于男性化国族立场,以符合国族意愿与国族利益的方式展开。民族主义运动,无论是维新派主导的试图“与西方争胜”的对外民族主义,还是革命派主导的旨在推翻满清专制的对内民族主义,成为近代妇女运动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其合法性的获取只能以从属于民族主义运动为其绝对前提,并无自身独立的性别立场可言。正因为如此,一旦革命成功,旨在推翻满清专制的民族主义革命宣告结束,失去了国族依托的妇女运动也就丧失了其继续存在的理由与意义。女性于是被要求重返性别秩序的规制之内,就像她们的先辈,那位从战场归来就自觉恢复女装的花木兰那样。“一时风潮所驱”[51]的男性化的女英雄主义也在民国初年迅速消歇下去,“培养博大慈祥之健全的母性”[52]的贤妻良母主义则再次成为“新女性”构想的主流话语。女性终究还是未能挣脱传统性别秩序的向心引力,在短暂地进入线性前进的男性时间后,又被重新拉回进了循环、封闭的家内时空中,曾经许诺下的平等与平权最终沦为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五、结语

从早期维新派倡导的女界改造运动到革命派推行的女权革命,中国近代的妇女运动始终都未能逃脱国族话语的强力统摄,并在国族话语的热烈召唤下成为民族革命历程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纵观这一历史时期中国妇女被赋予的“新女性”角色,如贤妻良母、国民之母、女国民、女豪杰、女革命者、女军人等等,却都程度不同地带有男性中心主义下的女性工具化色彩。维新派要求女性固守传统性别职守的同时进一步兼顾国族利益的所谓“解放”让人不免生疑,而民初妇女参政运动的失败也为当初革命派热烈倡导的女权革命投下了阴影。虽鉴于当时中国女界的普遍未觉醒状态,近代妇女运动由男性精英领导确有其不得已之处,但紧紧依附于男性化国族立场的严重后果却是导致了女性自身性别主体意识的长时间“休眠”以及自身性别立场的极大丧失,这对于妇女运动的发展而言显然是极为不利的,许多女性先觉者已然认识到了这一点。如何在男性领导的国族伟业中真正实现女性自身的主体性价值而不会再度沦为工具化存在,如何在消除国族话语种种“他性”指认的同时又能避免被男性中心主义所同化,如何能真正地跳出传统性别秩序的约制而不会被视为“不男不女”的“第三种人”,凡此种种亟待解决的问题都留给了五四时期再度复兴的女权运动,而此阶段积累下的种种经验教训也都成了宝贵的遗产,成为下一阶段中国妇女运动可资利用的先期资源。

猜你喜欢
国族女权革命
向警予的女权思想
这样的“女权”
解读虹影《阿难》中阿难的身份混淆问题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滕州前掌大墓地的国族问题
粉红革命
114年前,女权先锋与两则征婚启示
国族、意识形态、情感的多重变奏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
台湾如何看待日本占领折射国族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