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帆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007)
对少数民族当代文学的研究,如果忽视了民族性价值而仅就文学审美价值来讨论,必然会导致认识上的偏差。每一个民族的文学都具有民族性,文学的民族性除了是该民族文学独特形式的体现,还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社会历史和文化上的特性。想要对畲族文学作品当中民族性体现进行充分论述,首先要对作为源流和背景的畲族文学历史与畲族当代文学现状进行回溯和分析。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中,“少数民族”是我国特有的,经由民族识别工作确认下具有政治意义的身份概念,不同于西方的民族、族群、族裔等概念。“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范围,既包括了少数民族当代文学,也涵盖了前现代时期就存在的少数族裔文学。作为五十六个民族之一的畲族的文学也是如此。不服正统教化的畲民,在山耕渔猎的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的孕育中,经历了不断定居与迁徙,以及与周边其他民族(主要是汉族)居民文化冲突和融合的影响下,形成了本民族深厚独特的文学传统。
畲族传统文学以畲语为主要载体,以民间口传为主要形式,包含了民歌、神话、故事、传说、谚语等等,最主要的组成部分是民歌。畲歌在过去的畲民中传唱程度广泛,除了特定的节庆祭礼、婚葬仪式,在专门歌场以外的任意场所里可以进行独唱、齐唱、轮唱、对唱等各种形式演唱。[1]可见各类形式的畲族传统文学深受当时畲民的喜爱,已经与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畲族口头文学的“畲族性”主要来源两方面:一是畲语的独立性,虽然其受到了聚居区周围汉语尤其是客家话的影响,但畲民聚居使得畲汉两族在语言上始终保持区隔;二是这些传统文学与畲族文明形式有机紧密地互相关联,后者决定了前者的存在形式,比如在山间耕作的生产方式使得山歌让畲民可以在一定距离上进行交流和娱乐。
改革开放以来,工业化、全球化、网络化和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等等这些来自现代性的冲击使得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在短时间内发生剧变,由较为原始落后的异质转向了文明先进的趋同。就畲族而言,畲语在年轻人中变得陌生,畲族文化因为脱离了现代生活节奏而整体开始衰弱,这种剧变直接冲击了畲族传统文学的“畲性”依存基础。语言载体失去活力,传播空间和生产、接受主体消亡,那个以歌代言的生活已经离畲族人远去,依赖口承的传统文学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与畲族传统文学没落同时发生的是畲族当代文学的发生。类比生物学的概念,畲族当代文学的发生过程更像是一次次生演替:在现代性冲击下,畲族口传文学传统发展停滞;同时也有一批接受现代文明教育的畲族精英开始参与到文学创作活动中:他们使用汉语写作,作品在汉语媒介上发表传播,接受了主流的文学观念和文类意识,这些都与一般意义的当代文学没有二致。必须使用汉语言才能进行书面创作的畲族当代文学,在民族性表征上存在先天的短板。如果不事先告知作者身份,恐怕很多畲族文学作品都难以被识别出族属。身处语言载体和文化习俗都逐渐失去生存土壤的当下,民族性应当何以依存,如何重塑,对于畲族文化和畲族文学而言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难题。
作家族籍只能作为民族身份上的定性,而无法全面地反映其受本民族文化浸润的状态和民族身份认同的程度,文学中的民族性体现是因作家而异的。新中国成立以来,畲籍作家数量已经形成一定规模,然而能在创作中反映民族题材,追求民族性价值的作家,却寥寥无几。雷德和被誉为“畲族第一位小说家”,他的创作可以在字里行间感受到独特的畲乡风味。[3]土生土长于畲乡的他,自发自觉地专注于畲族题材小说的创作。从短短几十年的时间维度上看,畲族文学在新世纪以来发生了转向。出现了一批畲族作家,他们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开始转向畲族题材的书写,较为突出的有浙江的钟一林和福建的钟红英、钟而赞等等。这批作家的共同之处是,他们大多来自文学系统;参加过鲁迅文学院的作家高研班,比如钟而赞正是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的学员;他们关于畲族题材的作品多发表在如《民族文学》之类的专刊上,单独出版的作品也可以得到少数民族相关的项目基金支持,参与少数民族文学奖项如“骏马奖”以及近年来专门为畲族文学创办的“山哈奖”评选。本书《风眼》(原名《穿越台风季》),就先后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福建省作家协会中长篇小说出版扶持项目。[3]
从钟而赞的创作历程来看,前期的作品多选取乡土和历史作为表现题材,有《父亲的乡土》系列散文和历史散文集《灵魂的国都》。初次进行长篇小说写作的钟而赞,仍然承续着他熟悉的乡土和历史书写题材,选取了土地革命时期的闽东山村作为故事背景。与以往不同的是,钟而赞在《风眼》里已经有了构建畲族形象的意识,小说中极大篇幅都用以描绘畲族山村的风貌,反映内容从服饰、山歌、神话传说到畲族节庆活动、宗族关系和民俗心理等等方面涵盖周全。这样的转变所反映的,是自上而下的多民族国家话语和进一步强化的少数民族文学建构意识激发了具有少数民族身份的作家,使其获得了身份意识觉醒,开始主动去接触并深入了解本民族文化,对民族文化和文学现状进行思考。在意识到本民族文化和文学的危机之后,焦虑使得他们在作品上积极地表征自己民族身份上的差异,自觉地在作品中追求民族性价值,主动地参与到畲族文学主体性的建构中来。
《风眼》叙述的是一个革命英雄的成长故事。主人公雷忠可原是洋里雷族公家备受宠爱的独子,由于雷族公在抗捐冲突中被走火误杀,加上巡洋社、保安队一伙人的迫害使得雷家家破人亡。雷忠可为了复仇,杀死保安队长何五后逃进闽浙交界山区,不受政府管辖的畲族山村双坡谷。在逃亡生涯里接触到了共产主义的雷忠可,最终因陈庆元等人的真诚放下了个人仇恨,加入了革命武装“红带会”,成为了游击队中的一名骨干。在斗争中,雷忠可身上表现出了一种英雄气质:他面对敌人时展现出的勇武智慧,以及高于常人的思想觉悟和道德品质。
直观而言,英雄不同于凡人的地方,正是他们具有超凡的智慧或勇武。这份勇武在《风眼》里则表现为雷忠可的一身武艺和精准枪法。为了给父亲报仇,雷忠可加入了巡洋社的队伍,跟请来的教头任义行习武操练。在操练中,雷忠可表现出与他人不同的身体天赋,在最后检验时表现最出色,可以以一敌二。雷忠可不仅依靠这种能力来防卫脱险,更是主动地使用它去,来达到目的:在双坡谷遇见误杀雷族公的陈绍元时,雷忠可想要通过暗杀来报仇,埋伏在岩石后头的他“有把握一枪命中”,最终却没能下决心扣动扳机;为了解决军火紧缺的问题,他带人绑架了镇保安队樊二的儿子,以此为要挟缴获了武器和子弹;为了让肆扰河洋的保安团退兵,雷忠可如法炮制,绑架保安队长“马桌”的家小,成功赶走了保安团的武装。钟而赞在文中着力刻画打斗和枪战的激烈场面,对此作了生动而富有张力的动作描写:雷忠可与吴步青二人到石浦镇赶集时被地主范进堂的护院队报复,他施展开拳脚,挥舞着扁担最终打跑臭哥和手下两个兵丁;在双坡谷被敌人偷袭时,阻止了欲对月英行不轨的保安队长“野猫子”,并借着火光以精准的枪法连续狙杀了逃跑的“野猫子”和代替指挥的副队长本胜。
从以上情节可以归纳出雷忠可的人物形象:性格上恩怨分明、容易感情用事;行为上他是单打独斗式的,凭借出众的武艺智勇来保卫良善,除惩仇敌。然而作者在传奇书写时也应当注意历史小说本身应当具备的情节合理性:雷忠可想要带着火枪进入警戒中的石浦镇狙杀“臭哥”,如何才能不引人注目?一行人从樊二那里劫取两箱弹药,如何安全撤离?由于此类细节部分的内容未能充分进行展开,使得小说看起来写实性弱而渲染性强。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英雄形象固然饱含作家个人的传奇想象和救世情怀,却少了通过对现实忠实模仿才能产生的细腻质感。
英雄并非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主人公从幼稚到成熟的转变过程,也正是其英雄形象逐步丰满的过程。首先雷忠可个人命运的发展,从空间上看是一个回环结构:在河洋——逃亡双坡谷——回到河洋。雷忠可从一个地主家的公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革命者,贯穿全文的线索是雷家的家业。在开篇作者对雷家境况有直接描述:“他可是洋里最殷实的人家,有水田二十多亩,山地一百来亩。光田租地租,一年能攒下不少的钱粮;家中还雇着一个常年打理家里家外田里地里的伙计。这样的家景,就是在河洋四村,也是排得上上位的。”[4]此时的雷忠可是地主家庭里的掌上明珠,族公能为他的十六岁生日大摆宴席;他可以接受教育,结识了同样是地主子弟的高宏宇。父亲雷族公被共产党人陈绍元走火误杀后,失去庇护的雷忠可开始了他的噩运。因为家产不能交予族外人,族中长辈干预了雷忠可的恋爱。雷忠可在复仇杀死何五后逃亡深山,曾谈过娃娃亲的双坡谷吴家的态度也因他一无所有而动摇。在双坡谷的生活里,雷忠可参与进吴家的农务劳作,和农民吴步青一起种“地蛋”、劈柴。在劳动中逐渐被吴步青认可接受的同时,雷忠可也彻底融入了农民生活。此时他的家厝早已被保安队的兵丁烧毁,田产也被巡洋社的王天平霸占。回到洋里清算保安队之后的雷忠可,索性将田地房产都分与族人。革命叙事使得人物在固有阶级上有了道德分别,主人公通过自我选择而来的无产身份当然更具说服力。背叛了自己地主阶级的出身,正是主人公形象里英雄一面的彰显。
雷忠可思想变化的过程与身份上的变化是一致的。初时在河洋的雷忠可显得尚为幼稚,出于对陈绍元的仇恨,他投身巡洋社,甚至将共产党活动的消息密告给王天平。在刚逃到双坡谷的时候,他向前来争取他参加革命的蓝延兴发出诘问:“你们不就是鼓动村民们和地主财主作对,抢了他们的田地山林分掉吗?不就是造反吗?”[4]蓝延兴的劝说虽然未能使雷忠可放下成见,却也打动了他。雷忠可开始思考为什么勤俭的人依然贫穷,为什么人有贫富之别,为什么穷人要鬻妻卖子。当陈绍元挺身为吴月英挡住子弹时,雷忠可彻底打消了心中的犹豫,决心加入红带队。再回到河洋的雷忠可对自己的事业已经有了成熟的认识:在劝说高宏宇时,他指出农民生活穷困并不是因为不够勤劳努力,来自官僚地主的剥削才是不平等生活的根源;在发动四村群众革命时,他的演说激切铺陈了乡民过往遭受的苦难,并点明了这苦难的根本缘由,只有通过革命才是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小说仍然延循着传统的革命叙事路线,伴随曲折命运的是思想上的变化,决定主人公命运的并不是个人苦难和仇恨意志,根本上是因为阶级间的不平等。于是革命主题从个人遭际展开,扩散到所有穷苦乡民的共同命运。
对于没有本民族文字的畲族而言,历史以两种形态平行共存。一种保存在汉字材料中,畲民参与进汉人的历史,被观察并记录,他们始终是被言说的客体。这种记载背后的立场是统治阶级的政治立场和文化价值:在过去,畲人形象是啸乱的蛮撩,未开化的山民;在如今,畲族成为了获得确定身份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的一支少数民族,获得与汉民族平等的身份。另一种历史则是流传在畲族的口语文本,藏身在神话、山歌、“讲古”和民谚这些形式里。这些口传文学是畲族先民的经验认知在原始想象和历时而变的社会意识加工下的产物,族群记忆栖身其中,发生过的历史却变得混沌而神秘,很难将事实从中离析出来。
历史感的直接来源是书中运用到的大量历史词汇和事件。首先有残害百姓的地方武装“保安队”和“巡洋社”。“保安队”是近代保甲制度的产物,该词在如今以近代历史为题材的小说和影视剧中已屡见不鲜。而“巡洋社”也有其历史背景,清末宁德地区存在着“巡洋”治安制度。“洋”由“垟”讹化而来,“垟”意为“田地”,多用于地名。在民国十六年宁德猴墩村的《雷氏族谱》刊载这样一件事:猴墩畲族村原有维护治安的是闽坑堡林姓的巡洋社,多系玩枪弄棍之徒。他们只会向畲民摊派索取,却不尽应有职责。于是畲民向宁德县衙请求自行建立巡洋队伍,护卫本村。[5]小说里的巡洋社和保安队一样,是土劣的剥削工具,靠收捐摊派来盘剥百姓,甚至可以任意抓捕、关押村民。比如“禁烟捐”——保安队向村民们征收的杂税名目。保安队副队长平志成为了既能禁烟又能收税,想出了这个办法。此处的安排也对应了历史上南京国民时期“寓禁于征”的禁烟政策。[6]再比如文中的共产党领导下的武装力量“红带队”,就来源于闽东党组织利用民间流行的大刀会形式,组织起党领导的“红带会”设坛“传法”的历史。[7]甚至如“他们就像是一群饿红了眼的山猪”这句形容保安队的比喻,也来源于国民党军队扫荡时,畲族妇女为通知红军伤病员转移,所喊的:“山猪来了!山猪来了!”的报警。[4][5]而以上都可以看出,为了营造《风眼》中的历史氛围,钟而赞对闽东地区近代历史进行深入了解。通过对比,小说中的历史除了反映人民的普遍苦难和敌对势力的阴险残酷外,呈现出千亩河洋的往日景象则带着作者追念的暖色调:烟毒、赌博、封建迷信和复杂灰暗的社会面貌被淡笔带过,着重描绘的是二月二的歌会,洋高的菜馆和肉片店,还有乡民们赶集劳作的日常生活。于是充满历史感的河洋,又融进了作者个人的生活经验和情感想象,脱离了冰冷现实成为独特的文学空间。
钟而赞对畲族传说故事的使用则体现了他历史书写中的民族向度。雷忠可在双岭连环伏击战胜利后被大家尊以“雷万兴”的称呼,有老人做了解释:雷万兴是畲族历史上的一个英雄,唐代人,带领了畲家人反抗官府和大汉族地主的歧视和压迫。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威震一方,但最终因为众寡悬殊,被官兵镇压捕杀。“雷万兴起义”是在畲族中广为流传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演变成型,是与“开漳圣王”陈元光的身份建构有关的。汉族的陈元光传说从强调地域性动乱的“陈元光击贼”变为明代中后期变成强调族群性叙事的“陈元光征蛮”,闽南汉人土著借此将自身身份正统化。“雷万兴”的名字也是在此时出现,成为特定的姓氏为“雷”、“蓝”的畲族族群指认。畲人同样通过神化“雷万兴”这个具有虚构性的英雄,以对抗来自汉族精英的蛮荒化叙事。[9]将《风眼》和“雷万兴起义”两个故事进行对比可以发现,“雷万兴”是雷忠可的原型,而雷忠可故事又重写了“雷万兴”传说——旧有版本中畲汉对立模式被舍弃,转为强调对地主阶级和统治者的反抗。这种变化反映出畲民身份的渐趋平等,畲汉关系从对立走向团结的历史。
小说的历史感还来源于作者对社会关系的关照,历史中的群体面貌是通过对典型个体的塑造来完成的,同一身份阶层的人又存在着不同性格类型。与贪婪暴戾的地主范进堂不同,“大东家”高大华是遵守封建道德观念的地主阶级,想要维护旧等级秩序下民风淳朴的田园乌托邦。高宏宇则代表了受过良好教育,想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像同学倪海林那样庸俗,最后也选择了与官僚们同流合污。他无法放弃家庭出身,不能舍弃政府职位,因此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态度从向往转向了恐惧。王天平本是一个地痞流氓,靠杀人放火,依附权势和玩弄权术成为了巡洋社保安队的头领,不像行伍出身的何五那样重欲颟顸。人物的行为逻辑内在于他的身份之中,体现出所代表群体之间的关系。农民吴步青对红带队的怀疑,代表着许多农民对武装革命的方式并不认可。这种以典型来反映整体的叙述方式,使得文学历史中不同阶级势力和理念的群体关系得以展现。
在散文《戏里戏外》中,钟而赞曾阐述自己对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关系的思考:“关于戏本名称和情节,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戏的内容一定是真实或传说中的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主题也一定是正义终究要战胜邪恶,真善美必然要战胜假丑恶。对于那个时代的农村孩子来说,那一台一台戏,给予我们的不仅有历史,还有朴素的是非观念和追求正义坚持正义、敢于抗争和牺牲的人生理念。即使戏里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有出入甚至完全悖离,也即使所宣扬的观念、理念有偏差甚至存在致命的错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戏本文学的通俗性要求,使得其重视情节上的传奇性和思想上的道德教化作用。由此可见,钟而赞小说里的英雄与历史,与童年时就接触到的戏本文学传统的影响是密不可分的。
从钟而赞的创作历程来看,《风眼》中对于民族性价值的追求较他之前的作品都更为明显和强烈。文学中体现的民族性是来自社会历史中民族性的投射,所谓“民族性”,含括了一个民族可以区别于其他民族的从物质到精神,个体到族群以及文明到文化的所有特征,这些特征同时为这个民族提供了认同基础。如果把《风眼》中的畲族性看作一个独立有机的整体来考察,那首先需要从时空范围和民族间关系两个维度来把握它的形态。
《风眼》所展示的河洋和双坡谷两村,位于闽浙两省交界的山区,从民国十八年(1929 年)开始,叙述到民国二十五年结束(1936 年)。在这样的背景中,现代性尚未对以稳固的乡土形式呈现的畲族文化产生冲击,外面风云变幻的局势在这里起不到太大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也较为单纯,为作者的畲族描写提供了较好的历史土壤。小说中的主要地理位置,如“河洋”、“双坡谷”虽是化名,通过对照钟而赞的其他作品却不难找到原型:“在我的家乡闽东福鼎,各个畲村有不同的民俗节日歌会,其中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当属瑞云四月八,双华二月二和方家山三月三。”[10]双华村坐落在闽浙两省交界,以每年二月二的畲族歌会闻名,正是小说中“双坡谷”的原型地点;那么“河洋”所对应自然是双华村所属的佳阳畲族乡。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精确详尽到溪流田野,树木岩石的地理风貌描写,在现实中应当都有迹可循,可以找到其所对应。
在钟而赞的笔下,河洋既是宗法政权并重的文明边缘,也是民族杂居融合的文化边缘。现实中的边缘地区在小说中成了叙事的地理中心:河洋四村是冲突发生的主要场所。四村之一的洋里村居住着六十来户畲族人,他们与另外三村的汉人有着争夺生存资源和生产资料的矛盾,又都遭受着那个时代的困苦。相比而言,北山里的双坡谷更像是一个圣地,居住的都是畲民,保留了完整的畲族文化,庇护了逃亡来的共产党人并建立了红色政权,没有地主和军阀的压迫。有趣的是,盘歌里介绍双坡谷:“东坡吴家西坡李,各家亲友四方来。”[4]双坡谷的居民构成并不是“盘、蓝、雷、钟”四大畲姓住民,而是“李”“吴”这两大汉姓畲民。而畲姓的雷家从天门湾搬到洋下,和汉族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错位的设定造成一种反差,或许不是作者有意为之,却成为了小说里畲汉关系的写照:畲中有汉,汉中有畲。不受汉族影响的“纯粹的”畲族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论是畲族的血缘成分还是文化历史,在同一个空间都与汉族交织融合,无法分离。钟而赞描绘出特定历史时空中的河洋诸村落的形象,在满足畲族文化活跃生机所需沃土的同时,又使为得到解放的共同目标斗争下民族平等变得顺理成章。
对于畲族性特征的书写,钟而赞所采用的是民族志式的方法。《风眼》中高宏宇出于对畲族文化和民歌的好奇,请求雷忠可和月英带着他参加双坡谷的二月二歌会。借助高宏宇的视角,作者对畲族文化尤其的民歌进行了考古式的挖掘和博物馆式的展陈。这一段情节相对独立于全篇,与其说钟而赞特地派遣高宏宇对双坡谷进行了一次人类学采风之行,不如说高宏宇的形象是作者自身的投射,钟而赞将自己对畲族文化的自觉全面的考察放进了小说,畲族身份的意识觉醒和畲族文化在当下的式微成为冲突,心中的文化焦虑和对民族根性的需求驱使他在文中作出详尽热烈的表达。在一系列民俗和风情的展示中,钟而赞把重点放到了畲族民歌上。文中民歌的出现并不是通过机械式地搬运,民歌中的内容有机地参与进情节中。爱华表嫂在合婚岩所唱的:“北山南山挨个探,探得吴厝女一双。大名月英小月兰,姐妹都是好容颜。”“月兰刚满十四龄,月英今年十六春。想配姐妹莫要等,快请媒人去北山。”[4]在一首歌里就唱明自家的家庭情况和盼望嫁女的诉求。双坡谷二月二歌会上的一串对歌中的情愫从含蓄到俏皮,而在雷忠可被捕后,月英在砣臼岩上独唱的:“双坡溪水清又浅,砣臼岩上盼哥归。”又别是一番凄怆。[4]
在钟而赞之前的作品里,他的乡土书写往往表达了对受到现代性影响而消失的民俗传统的追忆和怀念,在《风眼》中他所怀念的事物得以在一个虚构的历史空间里保存。在他的散文《今天我们拜堂成亲》中描述了家乡传统的婚庆民俗,其中提到的“荡轿”仪式,“荡轿”的一般分寸是“进三步退三步,各摇一摇晃一晃,表示舍不得离开生养自己这么多年的父母,尽到人情就行了。”轿夫们有时为了捉弄新娘,就会越出这个分寸。[11]这一整套仪式同样出现在《风眼》中雷忠可的婚礼上,轿夫们“晃轿”“颠轿”过了头,月英着急发起了脾气。[4]散文中的乡土礼俗在小说里披上了民族外衣,钟而赞的书写开始体现了民族自觉。但对于包括畲族的大多数少数民族而言,由于历史上的多种原因,他们得以保持差异性的生存空间只能在远离繁华的乡土中,因此这种民族性在内容上终究还是乡土性的,文中展现的这些畲族传统离开乡土社会就无法延续下去。在现代性的阴影下,畲族相较于汉族多了一层语言上的危机,汉族文化借汉语汉字以保持强大的生命力,而畲话的消亡导致所承载的文化消亡,这是许多少数民族所共同面对的困境。钟而赞的民歌语言里,已经不见畲族人用汉语记畲音所产生的隔阂感,文中引用的山歌“畲族歌言几千年”“歌是畲族传家宝”中的“畲族”,原歌本中皆为“山哈”。畲民自称“山哈”,即山里的客人之意,而“畲”并不是本民族自称,而是来自汉族的他称。[12]这种变动或是出于无意,或是为了方便使用汉语的读者来理解,但都说明了畲语到汉字两个不同符号系统的转换过程中,意义的更改无法避免,而弱势一方则要作出一定的退让。
畲族当代文学作品中的长篇小说数量很少,《风眼》作为一部能够较全面反应畲族文化的作品,毫无疑问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畲族当代作家们必须使用汉语来进行书面创作,他们的作品无可避免要与同时期的汉语言作品进行比较,这也是一项无法回避的挑战。应当看清的是,民族性价值的追求已经为一些畲族作家所重视,但其仍无法作为文学作品的首要追求,作品的文学审美要求理应处在更高的位置。另一方面,对于这些选择转向民族书写的畲族作家而言,除了背负着文学上的责任,他们又担起了畲族文化传承发展上的责任。这就意味着更大的挑战:现代化的生活便利和乡土性的民族传统之间的矛盾应当如何解决?步入现代生活的畲族人,他们的民族性应当何以依托,新的民族认同可能建立在哪里?这些问题很难求得答案,但需要畲族当代作家们和每一个关心畲族文化的人共同思考,为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