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乌台诗案对苏轼词学观的影响

2020-02-25 02:13
惠州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词体词风乌台诗

罗 芮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苏轼的词学观主要体现在他的诗词文作品及序跋、笔记中,学界目前的研究多集中在对苏轼词学观内涵的探讨,对苏轼词学观形成的原因关注较少。这些原因大致可以概括为文体自身的发展规律,时代的革新思潮以及苏轼自身性格内因等几个方面,较少研究乌台诗案对苏轼词学观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而乌台诗案对苏轼的人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王水照先生说过:“宋代士人的身份有个与唐代不同的特点,即大都是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于一身的复合型人才[1]27”。苏轼正是这种复合型人才的典型,因此政治上遭遇的打击必然对其文士的身份产生影响。基于这样的前提,笔者拟从乌台诗案角度,探讨其在苏轼词学观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市)人。嘉祐二年(公元1057 年)进士及第,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应制科试,取为第三等,签判凤翔。后在京任官,时“熙宁变法”施行不久,因与新法派政见不和,自请外任,遂有通判杭州之命。后知密州、徐州,又改知湖州,上《湖州谢上表》,语含愤懑,被深文周纳,罗织罪状,导出一桩“乌台诗案”。

一、乌台诗案概述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遭遇的一次重大挫折,乌台即御史台,《汉书》卷八十三《薛宣朱博传》载:“又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棲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2]1031”。由于柏树众多,御史台因此又称柏台。《宋史》卷二百《刑法志》第一百五十三载:“初,群臣犯法,体大者多下御史台狱,小则开封府、大理寺鞫治焉[3]3341”。可见此次诗案性质之严重,政敌手段之狠毒。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三月,苏轼由知徐州改知湖州,上《湖州谢上表》云:“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4]25”。“新进”一词刺激了某些希进小人,于是御史何正臣、舒亶、李定等纷纷上书弹劾苏轼,苏轼因而被押赴御史台。赴京途中,经过扬州时,苏轼几欲投江自杀,因吏卒坚守未成。这一案件审理持续了四个多月,苏轼认为自己难逃一死,遂作《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云:“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5]976”。在诗中流露出面临死亡的绝望与悲凉,足见此次诗案对苏轼身心迫害之重。十二月结案,苏轼并没有被判处死刑,而是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

乌台诗案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在此之前,西汉杨恽因《报孙会宗书》获罪,这是较早的文字狱,中唐刘禹锡因诗被贬。到了宋代,诗案屡兴,乌台诗案后,元祐四年(公元1089 年)兴“车盖亭诗案”,绍圣四年(公元1097 年)起“同文馆狱”,这固然是新旧党争相互倾轧的恶果,但更是封建专制集权强化的必然选择。

如果说苏轼在杭、密期间的思想主流是“致君尧舜,此事何难”[6]134的积极用世精神,那么在徐、湖期间,虽然心中志在当世的理想尚未磨灭,却多了不被重用的失意落魄感怀。乌台诗案之后,苏轼的心态呈现出一个变化的过程,在经历了初期的忧畏、消极之后,便投身经史,怀抱佛老,希望从中可以获得心灵的解脱。

二、乌台诗案对苏轼词学观的影响

杨胜宽说“苏轼黄州时期意义最大的思想收获还在于他对中国古代经史典籍的系统学习,及对人生各种关系的冷静思考,这直接影响了其后半生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发展走向”[7]102-106。这段人生经历对苏轼来说是痛苦的,却也是宝贵的,它对苏轼思想的方方面面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其中包括他的文学思想。苏轼黄州词历来评价甚高,比他同时期的诗歌更令人瞩目,无怪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人知东坡古诗古文卓绝百代,不知东坡之词尤出诗文之右,盖仿九品论字之例,东坡诗文纵列上品,亦不过为上之中、下,若词则几为上之上矣[8]212”。因此,乌台诗案对苏轼词学观是有重大影响的,笔者分三个方面来论述。

(一)提高词体的地位

隋唐时期,词从民间发展起来,当时词的体性还没有确定下来,题材也和诗歌一样广泛。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云:“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语,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其间言闺情与花柳者,尚不及半[9]”。及至晚唐五代,文人词逐渐兴盛,南唐西蜀尤盛。文人用词来写闺情愁怨,以助酒筵之兴,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却不是不可逾越的藩篱。到了宋代,像晏殊、欧阳修这样的名公大家,也作了不少流传甚广的名篇,只是他们仍然视词为“小道”。魏泰《东轩笔录》卷五曾云:“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为耳,顾其事业岂止如是耶?'时吕惠卿为馆职,亦在座,遽曰‘为政必先放郑声,况自为之乎?'”[10]52三人的态度虽有异,但在他们心中,词的地位都是较低的,这可以折射出当时整个文坛的词学观念,反映了文人一方面用词来写诗所不能写的内容,一方面又视词为“小道”的矛盾心态,其中原因大概与传统道德观念的制约以及儒家诗学批评的惯性有关。

针对词坛这种境况,苏轼早就有意提高词体的地位,这与时代革新的思潮,他本人的性格、志趣以及词体本身的发展规律相关。他在《祭张子野文》中说:“微词宛转,盖《诗》之裔[11]413”。将词的源流溯及诗歌,显示了苏轼提高词体地位的自觉意识,但这种自觉意识尚处在萌芽中。乌台诗案苏轼因诗文而惹祸,却不关涉词,结案后苏轼感叹道“平生文字为吾累”[11]536,虽志向不屈,但“子由及诸相识皆有书,痛戒做诗,其言深切,不可不遵用”[11]148-149。而对于词,苏轼却说“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11]410,正是这种为避诗祸的忧馋畏讥心理,使得苏轼将主要的精力投放于作词中。通过数据分析,苏轼在黄州时诗作少于词作的数量,并且黄州词高于同时期诗歌的成就,是苏轼作词生涯中的巅峰期①。

面对文坛贬低词体,视词为“小道”,“娱宾遣兴”之工具的现象,以及“痛戒作诗”的现实,提高词体的地位就具有一种必要性。乌台诗案后,苏轼谪居黄州作的《与蔡景繁》云:“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11]318”“又惠新词,句句警拔,诗人之雄,非小词也[11]66”。以诗的标准来评价词,更进一步地提高了词体的地位。《全宋词》共收录苏词362首,但苏轼一生写了二千七百多首诗,四千二百多篇文章,并且屡次提到“小词”,这透露出苏轼虽有意提高词体的地位,但并没有将词置于与诗比肩的位置。

(二)自觉的陶写情性

宋朝开国之初,鉴于唐五代藩镇割据的混乱局面,定下了“崇文抑武”的策略。广开科举,优待官员,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冗官、冗兵、冗费的积贫积弱局面,辽、西夏等少数民族政权不断挑衅,因此宋朝官员普遍参政意识浓厚,关注国家大事,社会现实。这些官员又是集学者、文人身份于一体,他们的作品中渗透了强烈的社会政治意识和积极用世的精神。苏轼少时便“奋厉有当世志[12]1410”,“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太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那?'公亦奋厉,有当世志”[12]1410。家庭的熏陶,自身的志向使得苏轼初入官场便树立了报效国家,匡扶社稷的理想。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苏轼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入第三等,这是极大的荣誉,也让苏轼有了直言敢谏的使命感。然皇帝对苏轼的谏言采纳较少,苏轼“乃复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11]93。苏轼任地方官时,除了心系朝廷大事外,还不忘以一己之力,改善民生。知密州时,带领军民积极抵御蝗灾,徐州任上又勇于面对洪水的挑战,就算被远贬至儋州,仍然不忘教化黎民,这与苏轼关心现实民生,经世致用的精神息息相关。然仕途坎坷,年华老去,少时建功立业的理想化为泡影,苏轼消极困惑的心中交织着出世入世的矛盾。乌台诗案后,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在苏轼的脑海中暂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斥于心中的苦闷,人生虚幻的消极避世心理。如果说乌台诗案前,苏轼仍以“致君尧舜”[6]134,造福苍生为己任,那么被贬黄州后,苏轼的主要任务是要从精神的苦闷消极中寻得解脱,学会如何自处。

苏轼被贬至黄州,不得签书公事,官舍不许居住,钱财短缺,一家人的生活极其艰难,精神上的痛苦,使得苏轼不得不将关注现世的目光收回,聚焦于自身,学会自处,反映在他的词学观上,便是自觉的用词来陶写个人情性。杨湜《古今词话》称苏轼:“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13]29”。苏轼的黄州词鲜明而生动地记录了他这段时期的苦闷,消极,挣扎,放旷……词中抒情主体个性鲜明,词的文学性极大地显现出来。“在词这一通俗文艺的形式躯壳中,注入了传统诗歌抒发情性的灵魂。使词从酒楼歌肆走向书斋案头,从歌儿舞女之口走向士大夫的心灵深处,成了一种抒情诗体”[14]37。苏轼《东坡志林》卷七关于李煜《破阵子》(三十年余家国)一词曾有过这样记载:“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痛哭于九唐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15]138”。从苏轼对李煜词的本事记载中,可以看出在苏轼的词学观念中,词体创作应是与主体精神,自身情性密切相关的。词不再仅仅限于男女闺情仇怨,也可以用来抒写个人情志,这种优良传统在李煜词中比比皆是,在隋唐时期的民间词中亦可稍见端倪。苏轼认为,陶写情性重在“真”,他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云:“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书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己[11]171”。这种率真使得苏轼在诗词创作中也流露出真挚的性情,如元丰五年(公元1082 年)谪居黄州所作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借眼前经历抒写胸臆怀抱,体现了苏轼遇逆境时也能淡然自处的自我形象。受到佛老“随处而安”的思想影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6]275,这首词寄意高远,借孤鸿表明自身高洁的气节,及逐臣无枝可栖的苦闷。《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从眼前景物中悟出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6]358的人生哲理,积极乐观,振奋人心。这一段时期,苏轼通过词展示了他谪居黄州时的生活场景和心理活动,词的抒情功能扩大,不再囿于闺情愁怨,词中的抒情主体个性极其鲜明地体现出来,正如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所谓“新天下耳目”[16]74了。

三、延续词风的开拓

词风与题材,内容是紧密相连的,当时词坛的风尚是描写闺情愁怨,其风格即是婉约柔媚的,代表词人是柳永。柳永词在北宋中期流传甚广,对于柳词如此受市井百姓欢迎的原因,《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曾云:“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17]”。苏轼对柳词描写“闺门淫媟”的内容及浮艳鄙俗的词风是不以为然的,苏轼《仇池笔记》卷上曾载:“泗州雍熙塔下,余戏作《如梦令》两阕云……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不雅训,改为《如梦》。庄宗词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取以为名云[15]138”。苏轼词风尚雅的倾向在改词牌名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因此,在他的词学观中早就有意于柳词之外,开拓新的词风。他在《与鲜于子骏》的书信中说:“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11]35。通过苏轼对壮士唱曲的评价,可以看出苏轼开拓词风新面貌的自得与欣喜。“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11]35”,这也体现了苏轼于“柳七郎风味”之外开拓词风的自觉性,这首“小词”即《江城子·密州出猎》。词的上阕描写了风驰电掣的出猎盛况,下阕抒发了爱国豪情,整首词词风豪迈粗犷,是苏轼豪迈词的标志。《念奴娇·赤壁怀古》,刚柔兼蓄,“苏轼提倡两种互相对立的风格融为一体,往往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某种风格过于偏爱而走向极端”②[18]3-13。苏轼《答张文潜县丛书》中批评王安石说:“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19]2484”。虽是针对文风,但苏轼的诗、词创作中都体现了不使人同己的丰富多样的词风面貌,这在苏轼门人的诗词创作中得到了尤为鲜明的体现。

词风的开拓意识在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得到了延续,苏轼的词风也为之一变。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云:“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12]1410”。苏轼被贬黄州经历了一个心态变化的过程,从最初的忧畏,消极,困惑,到期望获得精神的解脱,投身经史,怀抱佛老,最后达到“随处而安”、放旷通达的境界。徐安琪曾说:“乌台诗案后的黄州时期,苏轼形成了随遇而安,任天而动的人生哲学观,……这种人生哲学影响所致,贯穿于他文艺思想的诸多方面,主要表现则是追求清旷的审美情趣[20]250”。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所写的《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苏轼筑屋数间于东坡之上,取名雪堂,此词即是与友人夜饮雪堂后归家所作。叩门家僮不应,随处而安,投身于荒山大江的怀抱当中,感受宇宙万物的宁静,在这片宁静当中,词人心中的忧愁烦恼,荣辱得失慢慢被消解了,期望追寻精神自由的宁静人生。这首词体现了苏轼善于将人生的哲理融入日常所见景物当中,体现了绝尘的情调及旷达的情怀。又如《水龙吟》“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6]349”,澄江似练,月明千里,清旷之至,东坡黄州词还有其他的风格,张炎《词源》卷下:“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咏闻笛者,又如《过秦楼》《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丽舒徐,高出人表[21]”。乌台诗案后,苏轼自觉地发展了词风的开拓意识,形成了以清旷为主丰富多样的词风面貌。这得益于他对苦难人生的思索与超脱,他善于吸收禅宗,庄老随遇而安,顺性自然的思想,融会贯通,在逆境中亦能淡然处之,追寻精神的自由。

苏轼处于一个革新思潮正蓬勃发展的时代,从庆历新政到王安石变法,政治,经济开始了较大的变革。文化作为推动社会发展必不可少的一个方面,它不可避免地被时代的革新思潮影响。文学之于文化,诗词之于文学,亦是如此。苏轼之所以能够在革新词体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与他自身的内因密切相关,同时与前人在词体上所做出的革新尝试分不开。正是这种内外因的相互影响,词在苏轼这里,才可以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

注释:

①莫砺锋《从苏词苏诗之异同看苏轼“以诗为词”》,中国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第1-16页。通过定量分析的方法,以表格的方式呈现出苏轼在黄州时期词作年平均量高于诗作年平均量,且在黄州时期词作名篇多于同时期诗作名篇。

②程千帆,莫砺锋《苏轼的风格论》,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第3-13页。这篇文章通过一种新颖且有说服力的角度解释苏轼开拓词风新面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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