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与成长：莫里森《恩惠》主题解析

刘 婧

（吉林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在星光熠熠的美国作家群体中，有一位作家的名字每每被人谈起都显得格外的响亮，她就是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莫里森20 世纪60年代末登上文坛，主要成就在于长篇小说方面，其作品情感炽热，简短而富有诗意，并以对美国黑人生活的敏锐观察而闻名。作为现当代杰出小说家，莫里森的小说不仅在西方国家享有盛誉，也受到了广大中国读者和学者的广泛关注。从她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到最后一部小说《家园》，每一部作品的问世都会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极大反响，“由于在她富有想象力和诗意的小说作品中，生动地再现了美国现实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1］1，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恩惠》创作于2008年，是莫里森的第九部小说。小说一经出版后，受到了国内外评论家的广泛关注，各大杂志报刊也纷纷发表评论。《华盛顿邮报》称该书是《爱娃》的“令人着迷的姊妹篇”［2］36。正如该评论所说，《恩惠》是继《爱娃》之后描写刻画崇高伟大母爱的一部力作。母爱是中外文学创作中的永恒经典主题，因为母爱是人类最本质的爱，古今中外反映伟大母爱的文学作品不计其数。莫里森创作的大多数作品都蕴涵着深情的母爱以及在各种母爱下孩子们的成长，这与莫里森本人的成长历程和她所生长的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为电焊工的父亲和家庭主妇的母亲虽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这并没有影响孩子的成长，他们追求独立人格和优雅的生活品位，和睦的家庭氛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们［3］6。独特的母爱和家庭的熏陶对莫里森后来走势文学创作的道路并成为美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莫里森初渋写作便情不自禁地描述了母爱与孩子们的成长，足见她所享有的母爱给她的写作带来了多么大的影响。当莫里森自己成为母亲时，看着孩子们浸着她的母爱一天天地长大，一种情愫、一种神圣的母爱情愫悄然地，在写作过程中情不自禁地将母爱融化在她的每一部作品里［3］10。母爱与成长已凝成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情结，在其写作中一一释放出来。但不同于大多数作者所歌颂和追求的温柔浪漫的母爱，莫里森笔下的母爱是扭曲的、无奈的、荒漠的，甚至是暴力的，但其母爱仍是崇高和伟大的。母爱和孩子们的成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恩惠》表面上讲述了“卖女为奴”的故事，小说女主人公黑人女孩佛罗伦斯的母亲为了保护儿女免受奴役之苦而采取极端的行为，造成了佛罗伦斯对母爱的误解甚至仇恨。但实际上这部小说更深层主要围绕佛罗伦斯的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困惑及最后的顿悟，从而获得的自我成长，所以《恩惠》小说中蕴涵着一个关于母爱与成长的主题。

一、深沉的母爱

《黑檀月刊》发表评论：《恩惠》讲述了“一个难以解读、感人心触的故事”。小说之所以难以解读是因为小说开篇由被“抛弃”的黑人女孩佛罗伦斯满怀疑惑地向读者述说了如何被自己的母亲所抛弃的悲情一幕。

“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我看着，妈妈听着，她的小男孩背在她的胯上。我门原来的葡萄牙主人没有把他欠老爷的债务全部还清。老爷说，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顶替，但不要那个小男孩，债务就此了结。悯哈妹求他别这样做。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吧，她说，我女儿，她说。就是我。我。老爷同意了，调整了对这场交易的预期”［1］5-6。

被自己的母亲抛弃的经历给年仅8岁的佛罗伦斯幼小的心里造成了伤害，带来了无尽的阴影。在她心里，她觉得母亲让自己代替她这一行为说明母亲不爱自己。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母亲，甚至在日后的梦中她都不想看到自己的母亲。“我睡着了随后又被一丝响动惊醒了。之后我梦到樱桃树朝我走来。我知道那是在做梦……比起悯哈妹和她的小男孩站在近旁，这算是个不错的梦了。在那些梦里，她总是想要告诉我些什么。她拉长眼睛，使劲动着嘴，而我把从她身上移开。”［4］113由此可见母亲给佛罗伦斯造成的巨大伤害，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无法释怀对母亲的怨恨，母亲总是想告诉她些什么，她却把目光转开。这一切都是因为佛罗伦斯对母爱的误解。她认为被母亲抛弃这一事实说明母亲不爱她。

其实不仅仅是佛罗伦斯不能理解，就连读者也很难理解为什么母亲请求雅各布带走自己的女儿。站在佛罗伦斯的立场,读者同样会对佛罗伦斯的母亲及其抛弃女儿的行为做出负面的伦理判断,并且对弗罗伦斯充满同情［5］65。但直到故事发展接近尾声的时候，佛罗伦斯的母亲向她的女儿和读者解释了理由。对母亲来说，让别人带走自己的女儿，这不是抛弃而是出于爱的保护。正如小说中母亲所说：“我不知道谁是你的爸爸。四下太黑，我看不清他们任何人……在这种地方做女人，就是做一个永远长不上的裸露伤口。”［4］180让母亲担忧的是，“你的乳房挺起得太快，已然被那块遮着你小女孩胸脯的布弄得不适。他们看到了，我看到他们看到了。”［4］179“可你却想要一双放荡女人的鞋，一块围着你胸脯的布，那东西可没什么好处。你抓住了先生的目光。”［4］183为了避免女儿重蹈自己命运的覆辙，作为母亲，她自知自己是没有任何力量去保护女儿，“我的爱，没有保护。一点儿也没有。”［4］179所以她要为女儿寻求保护，无论采取什么方式，这是出于母爱的本能反应。当她看到雅各布的时候，她发现雅各布把女儿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她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她看到了希望，因为她看见“他的心里没有野兽。他从未像先生看我那样看我。他不想要”［4］181，“那高个子男人把你看成一个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币。”［4］184于是母亲跪倒在雅各布面前，恳请他带走女儿。当雅各布答应带走她的时候，母亲认为“这不是一个奇迹，不是上帝赐予的奇迹。这是一份恩惠，是一个施予的恩惠”［4］184。佛罗伦斯所认为的“抛弃”竟是这伟大的母爱。这位母亲的母爱看似残酷实则充满了无限深情。至此，读者也会理解这位母亲的行为，也会体会到母亲所说的话中字里行间充满着浓浓的母爱，也会被这深沉的母爱所打动。

二、爱的极度渴望与盲目追寻

母亲抛弃自己的行为在佛罗伦斯的心里撇下了浓重的阴影，成为她驱之不去的梦魇［5］63，这使得佛罗伦斯感到非常的恐惧与迷茫。母爱的缺失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她没有了认同感和归属感，甚至导致自我的迷失。这种危机感使她极度渴望得到爱，她通过贪求各种形式的情感来缓解这种渴望，甚至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去追求爱。佛罗伦斯来到新主人雅各布的农场之后，表现乖巧，总是想讨好别人，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肯定和爱，眼神里流露出对母爱的极度饥渴，行为举止明显有别于拥有过正常母爱呵护的孩子，一举一动都产生了严重的行为扭曲。“她不仅一贯值得信赖，而且还对每一分关爱、每一次的轻拍脑袋和每一个赞许的微笑都身怀感戴”［4］67。事实上她的一举一动一方面体现了曾被“抛弃”这一经历给她带来的恐惧，另一方面反应了她对爱的极度渴望，她一定要努力让周围的人都爱自己。来到农场后，佛罗伦斯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努力没有白白付出，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其中有两个人给她的成长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他们是莉娜和黑人铁匠。第一眼看到佛罗伦斯，莉娜便爱上了她。“想为人母及想有母亲的渴望使她们俩晕眩”［4］68。她很快就和莉娜之间产生了“母女情”。她们白天在农场里一起干活，夜晚一起睡在雪橇里。在她看来，“和他们（母亲和她的小男孩）一起睡在厨房的地板上，可不如跟莉娜一起睡在破雪橇里好”［4］5。莉娜给予佛罗伦斯母爱般的温暖，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她。佛罗伦斯对母爱的渴求表现在她对莉娜的依恋。佛罗伦斯开心而又不厌其烦地听着莉娜讲故事。她们互相倾诉与交流，莉娜不仅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佛罗伦斯听，也告诉她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莉娜的爱填补了她从小失去的母爱。

时光飞逝，佛罗伦斯很快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在16 岁的时候，她奋不顾身忘乎自我地爱上了一个黑人铁匠，从此这个男人便成为她生命的全部意义。他就是小说中的第二人称“你”，佛罗伦斯所倾诉的对象。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甚至牺牲自我。“只有你拥有我。”［4］156她曾对铁匠说：“你就是我的保护者。只有你。”［4］75她在地板上刻下了对铁匠的诉说，“是你造就了我，还有我的世界。已经完成了。不需要再选择。”［4］77她的爱是盲目的，即使在莉娜的告诫下，佛罗伦斯依然坚定自己是铁匠的树，表面上，她表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然而这种意识还是建立在依赖和所属关系上。“站在那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花墙和那牡鹿之间，我在想也许这个世界在向我展示别的什么东西。就好像自己不受束缚，选择什么，牡鹿，花墙，就可以去做什么。我对这种宽松有点害怕。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我可不喜欢。我不想被你松开，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活着的。”［4］76她的爱是毫无理性的，全凭生理引力做主。“我头一次看到你的后背时，你正在用风箱鼓风催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你的脊柱往下淌，我对自己感到吃惊——竟然想舔舔那儿……我的嘴张开着，我的两腿发软，心胀得都要破了。”［4］41她的爱是没有独立精神的，她认为依附于铁匠她就能够摆脱奴隶的身份，“有了你，我的身体就快活，就安全，就有了归属。”［4］141这种对别人的依赖恰恰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奴役。精神上的不自由让佛罗伦斯在恋爱中也忽视自我［2］39。这种无视自我的孤注一掷的恋爱注定是要失败的。首先是铁匠在做完雅各布家的工作后不辞而别，使佛罗伦斯陷入痛苦之中。之后女主人生病，佛罗伦斯被派去找铁匠，虽然他们见面是洋溢着快乐，但最后黑人铁匠还是抛弃了她。铁匠之所以拒绝了她，是因为她自我意识的缺失使她失去了和铁匠平等相爱的机会。铁匠发现佛罗伦斯“脑瓜空空，举止粗野”［4］156。而铁匠本身是自由人，他不想受到任何羁绊，他的自我意识很强。又一次遭到“抛弃”，佛罗伦斯并没有被击垮，而正相反，她变得坚强。在被铁匠抛弃的瞬间，佛罗伦斯获得了自我觉醒。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属品，更不应弱化女性自身的特点，转而成为男性的模仿者［6］388。她认识到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了，才能够避免被人抛弃的命运。此时，因为爱而迷失的自我苏醒了。她意识到，在渴望爱情时不可丢了尊严，面对不公时要勇于反抗，时时刻刻保持清晰的独立思想，认清自我［7］94。

三、自由成长

与其他黑人女性奴隶相比较，佛罗伦斯的成长过程是幸运的。她8 岁的时候被雅各布带到农场后，一直到16 岁的时候雅各布因感染瘟疫去世，佛罗伦斯一直在农场生活得很快乐。在农场，佛罗伦斯得到莉娜母亲般的呵护与关爱，主人雅各布及其妻子丽贝卡从来也没有侮辱、漫骂或者殴打过她。对于佛罗伦斯，雅各布的农场就是自己的家，农场里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家人。如此健康和谐的成长环境为佛罗伦斯的身心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条件。

虽然母亲的“抛弃”和黑人铁匠的拒绝使佛罗伦斯一度深受打击并陷入痛苦中，但这两件事情又恰恰是促使她成长的关键因素。被母亲“抛弃”所带来的痛无以表达，佛罗伦斯为此挣扎、努力，希望获得爱——各种形式的爱。佛罗伦斯的凄惨经历使她收获了成长体验，她长大了、成熟了。她明白了无数次在梦里见到母亲，母亲一直想告诉她的重要的话。明白了小说最后母亲给她的忠告“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事；把自己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4］179。母亲的行为看似残酷但却充满了无限深情和深厚的母爱。母亲的行为是要保护女儿，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像一只老鹰似的看护着”［4］179。母亲的行为实则为日后佛罗伦斯的成长树立了榜样，人不能消极地等待救世主的到来，要自立并竭尽全力去自救。所以当铁匠选择保护名叫马莱克的小男孩而抛弃她的时候，悲剧与厄运再一次降临到她身上。再一次的被“抛弃”并没有使她退缩，恰恰相反她爆发了。佛罗伦斯与铁匠大吵一顿，从铁匠家奔回农场。在返回农场的路上，她扔掉了鞋子，光着脚穿越丛丛荆棘回到主人家，原本“面对生活太过娇嫩”的脚板如今变得“和柏树一样坚硬了”［4］177。肉体上的疼痛使她精神上变得清醒。正如她自白中写着“不过，失去你之后，我的路清晰了……”［4］173正如变硬的脚板，佛罗伦斯变得更坚强与独立。

回到农场后，每天晚上佛罗伦斯都在被禁止入内的新房子里的墙上用钉子书写她所遭遇一切以及她的内心世界。她的这一举动很明显地表达了她的反抗意识。在写作的过程中，佛罗伦斯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经历和情感，并在认识自我的基础上渐渐理解了母亲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才抛弃自己，于是她开始接受过往，克服创伤，摆脱枷锁，最终找到自我。通过不断的书写，她的内心世界变得强大与自信，与此同时她的自我意识也得到了升华，就像在故事的尾声她所说的“我变野了，可我还是佛罗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肯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决不要。听到我了吗？奴隶。自由。我延续着”［4］177。这是她的自省和自我意识的觉醒，她意识到：人必须要有思想，独立自主，不能总是寄希望于别人，要明白自由的重要性。通过自省，佛罗伦斯获得了决定性的成长。她的思想和心理从幼稚走向成熟。由此可以看出，书写帮助佛罗伦斯找到真正的自我。通过书写，她获得了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认识，她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

最后，当农场主雅各布去世，女主人病好后性情大变，变得无情无义，变态地对待所有人时，佛罗伦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选择留在农场陪着莉娜，给她安慰和保护。佛罗伦斯变得勇敢、坚强，敢于挑战自我并超越了过去的自我。正是因为在幼小的时候遭遇母亲的“抛弃”，佛罗伦斯不仅对母爱产生了“误解”，而且在成长的过程中她表现出对爱的极度渴望。佛罗伦斯与莉娜之间酷似“母女的爱”以及与黑人铁匠之间所谓的“两性之爱”使她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独立生存，使她认识到人要学会独立，学会自爱之后才能被他人所爱。在被爱“抛弃”和寻找爱的过程中，佛罗伦斯的人生也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有意义。

作为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精神的作家，托尼·莫里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负的历史重担。她的每部小说里都有因母爱缺失而形成人格缺陷的人物，这些人由于得到的残缺不全的母爱造成他们不同程度的人格扭曲。所以说孩子的健康成长离不开母爱的滋养，更需要母亲的精神陪伴，尤其在美国种族歧视的社会里，母亲对未成熟的个体具有特殊的保护和扶持作用，孩子稚嫩的心灵更需要母爱强大的力量保护。孩子需要理解母亲，宽慰母亲，而母亲要想得到孩子们的理解也应该真诚地与他们进行沟通，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如实地告诉孩子们，唯有这样才能建立健康和谐的母子关系。小说《恩惠》的故事发生在17 世纪末期，黑人女性饱受着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双重压迫。小说中的女性母亲、佛罗伦斯、莉娜以及“悲哀”都是双重压迫的牺牲品。她们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自我。作为奴隶，母亲没有自由，不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不能保护自己的子女。母亲所做出的努力就是祈求雅各布将佛罗伦斯带走，这是她能为女儿做的最好的打算。母亲不惜被女儿误解，因为母亲认为这是“一份恩惠”。这也是母亲对女儿的最深沉的爱。母爱是恒久的、自然的、坚定的。莫里森在此部作品中不仅仅编织了这一幅凄美动人的画面——“卖女为奴”来揭示母爱之伟大，更致力于展现给读者的是主人公佛罗伦斯从困惑到顿悟、从懵懂无知到自我觉醒的成长过程。“母爱与成长”是《恩惠》众多主题中最突出的一个，莫里森透过佛罗伦斯的成长试图告诉人们，在成长过程中别人是不可靠的，只有彻底摆脱了对他人的幻想和期待，把自己看成一个独立的人，有独立的辨识能力和自我反省意识，才能够形成健全的心智和人格，完成自己的身份与价值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