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使用或将要使用牙刷。这种小刷子模样的日用品几乎与我们天天见面。2003年3月,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发起的“勒梅尔森—麻省理工发明指数”的调查中,牙刷击败了汽车、个人电脑、手机和微波炉,成为“当代人们最不能离开的5项重要发明”的第一名。从历史发展来看,印度人通过“嚼杨枝”的方式促发了早期牙刷的出现,这种发明经由佛教东传来到中国,进而传到朝鲜半岛和日本;两宋之际,中国出现了改良版的鬃毛牙刷,并于明代经海上丝绸之路传到西方,最终对现代牙刷的发明产生影响。
牙刷的出现与牙齿的护理关系密切。在人体器官中,牙齿的地位重要而特殊,它不仅帮助人类咀嚼食物、品尝味道,危急时还要担当武器。据统计,除去睡觉,人类用于饮食的时间占到生命总长的13%,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牙齿的工作长度和强度。因为频繁反复的咀嚼,食物嵌进牙缝,残渣依附牙龈的情况就不可避免。和眼里揉进了沙子一样,牙齿里嵌入了东西也相当恼人,所以对牙齿及时护理的需求就自然产生了。从一开始,牙齿护理就有三种基本方式:一是漱,用水等液体冲刷口腔,延续到今天就产生了专业的漱口水;二是剔,用尖或细的工具将残存在牙缝的东西清理出来,这种方式后来演化出牙签、牙线等工具;三是刷,用软毛刷洗,即我们今天普遍使用的牙刷。
中国人自古重视牙齿,并将一口好牙视为健康长寿的象征。从造字的角度看,“龄”就与“齿”有关。《礼记》说:“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然则齿是年之别名,人以年齿相次列,以爵位用此列,亦名为齿,故云齿列也。” 此外,中国古人还赋予牙和齿不同的含义,牙为槽牙,齿为门牙,所以“伶牙俐齿”“咬牙切齿”等词语中的“牙”和“齿”两字不能调换,“唇亡齿寒”“唇齿相依”“不足挂齿”中的“齿”字也不能换成“牙”字。《诗经·卫风·硕人》中形容女子牙好看说“齿如瓠犀”,是说她的门牙好看,如同葫芦子一样整齐洁白。
因为重视,牙齿长得不好看,也会被人嫌弃,甚至衍生出对品行等的偏见。比如龌龊,其本意是牙齿排列得很紧密,如宋代永嘉人戴侗的《六书故》说:“龌龊,齿细密也。故人之曲谨者曰龌龊。”牙齿太紧,容易嵌塞食物,久而久之,导致牙齿不适或口臭,后来竟成为品行低劣、行为猥琐的代名词。又如“龃龉”,本指上下牙齿不齐,后来有了意见不和、不顺达等含义。
重视牙齿,自然重视口腔护理。从方式上看,中国人早期倾向“漱”和“剔”的方式,《礼记·内则》提倡的生活方式就是“鸡初鸣,咸盥漱”,即清早起床后用盐水漱口。东汉的《金丹全书》则建议人们睡前漱口,“晨漱不如夜漱,此善于养齿者”,还说“饮食之毒,积于牙缝,于当日夜晚洗刷,则垢污尽去,齿自不坏”。因为没有牙刷,这里的洗刷主要是用漱口水冲刷。
当然,漱口无法冲刷掉所有口腔残渣,中国古人也剔牙,剔牙的专有名词为“揩齿”。南北朝梁代刘峻编纂的《类苑》有一首《西岳华山莲花峰碑载治口齿乌髭歌》,还专门记载了揩齿的方法:“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荷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煅,研细将来使更良。揩齿牢牙髭鬓黑,谁知世上有仙方。”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在口腔保健篇也说:“每旦以一捻盐内入口中,以温水含,揩齿及扣齿百遍,为止不觉,不过五日,口齿即牢密。”“揩”和“扣”都是提手旁,说明用手指揩齿是中国人早期的刷牙方法。
盐水漱口,辅以手指“揩”和“扣”是早期口腔护理的中国方案。但用手指入口总有不卫生的嫌疑,尤其是有他人在场,这种动作也不大雅致。随着佛教的东传和僧侣商旅频繁来往于中印之间,一种叫“杨枝”的“牙刷”开始旅行至中国,成为人们护理口腔的神器。
“嚼杨枝”是印度地区人们进行口腔护理的主要方法,成书于9世纪中叶到10世纪初(唐代晚期)的《中国印度见闻录》,是阿拉伯地区关于中国的最早著作之一。这本书的作者不详,其文辞朴实无华,内容翔实,被认为是曾旅居在中国和印度的阿拉伯商人依据亲身见闻记录而成。书中有大量关于中国和印度人生活习惯的描写,在牙齿保健方面,书中记载:“印度人使用牙枝,他们如不用牙枝刷牙和不洗脸,是不吃饭的。中国人没有这一习惯。”在这位阿拉伯人的眼中,中国人是不刷牙的,尤其是不用牙枝刷牙。那么牙枝是什么呢?
牙枝即杨枝,南北朝时,鸠摩罗什(334~413)翻译的《大庄严论经》卷十说:“我昔曾闻,有一比丘诣檀越家,时彼檀越既嚼杨枝以用漱口。”漱口不用水,而是用杨枝?当然不是,而是通过嚼一种叫“杨枝”的树枝,直至其一端出现一定量的枝须,然后用须来刷牙。在嚼的过程中,也用杨枝的气味来改善口气。南朝宋竺道生(355~434)等翻译的《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中对嚼杨枝说得更加具体,并将嚼杨枝上升到清规戒律的高度:“有诸比丘不嚼杨枝,口臭、食不消。有诸比丘与上座共语,恶其口臭。诸比丘以是白佛。佛言:应嚼杨枝。嚼杨枝有五功德:消食,除冷热唌唾,善能別味,口不臭,眼明。有诸比丘趣嚼木。佛言:有五种木不应嚼,漆树、毒树、舍夷树、 摩头树、菩提树。余皆听嚼。”
由此看来,最初嚼杨枝可能并非人们自愿,而是佛陀對修行者、布道者的一种戒律要求。想想也对,远古之时,没有扩音器,佛陀讲经说法、众弟子辩法求真、信众听法悟道都需要彼此靠近,如果有人有口臭,传法过程必定令他人不快。对于高僧大德而言,只有先保持口气清新,才能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不过此时,人们只是在鸠摩罗什和竺道生等佛经译本中读到嚼杨枝,而此杨枝是否就是杨树之枝,人们还不得而知;况且在同时期的法显(334~420)《佛国记》中,就没有嚼杨枝的相关记录。
唐初,高僧玄奘(602~664)西游天竺,大概也是出于对佛教清规的遵从,他在所著的《大唐西域记》中至少3次提及嚼杨枝,其卷二在概述印度风俗时说:“夫其洁清自守,非矫其志。凡有馔食,必先盥洗,残宿不再,食器不传;瓦木之器,经用必弃;金、银、铜、铁,每加摩莹。馔食既讫,嚼杨枝而为净。澡漱未终,无相执触。”作为佛陀亲口嘱咐过的戒律,玄奘当然不会马虎,他还专程考察过杨枝,并在卷九《那烂陀僧伽蓝》篇说:“次东南垣内五十余步,有奇树,高八九尺,其干两披。在昔如来嚼杨枝弃地,因植根柢,岁月虽久,初无增减。”应当注意的是,在玄奘的笔下,这颗可以嚼的树并不是杨树,而是奇树,至于奇树是什么,玄奘没有说明。
在玄奘西游的33年之后,僧人义净(635~713)经海路前往印度,所著《南海寄归内法传》对嚼杨枝进行了细致描述,他不仅记录了印度高僧们“每日旦朝,须嚼齿木,揩齿刮舌,务令如法”的口腔护理习惯,还详细描绘了杨枝的长短、形状及使用方法,杨枝一般“长十二指,短不减八指,大如小指,一头缓须熟嚼,良久净刷牙关”。更难能可贵的是,义净可能通过试用和使用,分辨出此杨枝不是汉地的杨树枝的事实:“岂容不识齿木名作杨枝? 西国柳树全稀,译者辄传斯号。佛齿木树实非杨柳,那烂陀寺目自亲观。既不取信于他,闻者亦无劳致惑。检《涅槃经》梵本云嚼齿木时矣。亦有用细柳条,或五或六,全嚼口内,不解漱除。或有吞汁,将为殄病。求清洁而返秽,冀去疾而招痾。”
由于时间久远,加上历代佛经翻译名称的不同,印度杨枝到底是什么一直未有定论。直到1990年大学者金克木先生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专题文章,才揭示了古老牙刷的真实身份。作为梵学大家,金老先生曾于1941~1946年在印度生活过,他说:“我在印度时不但亲见(杨木),而且亲自尝试过,通常用一种叫作尼姆(Neem)的树(楝树之类),摘其嫩枝,去掉叶子,将一头放在口中嚼軟后,用以刷牙。味道很苦,据说可以消毒。树叶不大,夹在书中可以防蛀虫,这是印度人的习惯,不仅是和尚净口诵经用。自从牙刷、牙粉、牙膏盛行,此俗渐失,我当时在印度乡间见到出家人及乡下人还保留此习惯,距今已经近五十年了。”
中国境内楝树较少,中国僧人们灵活应对,用柳枝等代替杨枝,并将这种“牙刷”推广开来。鉴于大唐的国际影响力,杨枝、柳枝等生态环保且自带牙膏的牙刷漂洋过海,开始向新的地方旅行,不久就在朝鲜和日本出现。关于这一点,王庆在《嚼杨枝:历史上的洁齿习俗》中指出:“在现代韩国语中,牙刷为‘齒刷,从词源上看正是汉语‘齿刷一词的借用;而高丽语‘养支语音近似的‘养齒却为动词‘刷牙的意思。”并且,“在日语中,有‘楊枝一词,意为‘牙签‘牙刷……日语中的‘楊枝也是借自汉语中的‘杨枝”。
时光上溯至唐宋之际,清早或傍晚,寺庙里的僧人、朝堂上的官员都先找柳树等折枝,然后围坐一起嚼着刷牙,这场景现在看起来颇有些喜感。
说起来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美国牙科医学会、美国牙科博物馆、英国罗宾逊出版社等西方专业机构都把牙刷的发明归功于中国人,归功于中国的明孝宗朱祐樘。不少美国主流媒体也撰文予以肯定,2003年1月22日,美国CNN网站科技频道刊出一篇名为《牙刷击败汽车成为最重要的发明》的文章说:“牙刷的发明历经了漫长的历史时间,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是1498年,由中国的明孝宗朱祐樘发明,他将猪的鬃毛嵌在一支骨制手把上,这种猪鬃牙刷后来传到了欧洲,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但是由于造价高昂,贫穷人家只能共用同一把牙刷,或者用碎布揉刷牙齿。” 2013年3月13日,《纽约时报》中文网在一篇《谁发明了牙刷,是中国人吗?》的文章中说:“牙刷的故事始于中世纪的中国,当时人们开始用动物的鬃毛擦亮牙齿。”
明孝宗朱祐樘(1470~1505)是明朝的第九位皇帝。他在位18年间,为人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不近声色,勤于政事,广开言路,驱逐奸佞,开辟明代“弘治中兴”的大气象。但不论是在《明史·本纪第十五》还是在《明孝宗实录》等重要史籍中,都没有关于他发明牙刷的记录。西方人之所以将牙刷的发明权给予明孝宗,除了孝宗人品俱佳之外,极有可能是因为中国改良版牙刷在孝宗弘治年间旅行到了欧洲的缘故。
我们知道,唐代时,佛教在中国达到极盛,中国僧人模仿印度僧人修持方式也成为常态,嚼杨枝或刷牙也就在中原流行开来。表现之一是出现了大量与刷牙相关的壁画,据王惠民《敦煌壁画刷牙图考论》一文的统计,敦煌壁画中与刷牙有关的壁画至少有14幅,最早的刷牙图见于中唐时期第154、159、186、196、361窟的《弥勒经变》。其中186窟刷牙图最接近今天我们的刷牙,这幅壁画“在主室顶西披北下角,刷牙者上身全裸,蹲在地上,左手握净瓶,右手横于嘴上,似用手指揩齿”。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牙刷也不断改进,先用手指,再用柳枝,到宋代出现用马尾做的牙刷。这种牙刷以骨、角、竹、木等材料为骨架和刷柄,在头部钻出小孔两行,上嵌马尾。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就保存有这样两把宋辽时期的牙刷,从大小来看,牙刷刷柄长约20厘米,植毛部的长度约3厘米,植毛部有8个植毛孔,分两排,每排4个孔,孔部上下相通,均与现代牙刷非常相似。
不过这种马尾牙刷的普及程度可能不高,宋代周守中的《养生类篡》中说:“早起不可用刷牙子,恐根浮兼牙疏易摇,久之患牙痛,盖刷牙子皆是马尾为之,极有所损。”大概是马尾还是偏硬,刷牙的体验并不是很好,所以周守中有“极有所损”的评价。不过作为嚼杨枝的升级版,马尾牙刷还是延续了下来,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中就说“清旦用盐刷牙,无齿疾”。宋红先生也在《中国人试用牙刷考》一文评论说:“‘牙刷子的出现必定与中国僧人效仿印度僧人的修持方法有关,是牙刷自印度旅行至中原的见证。”
从漱口揩齿到嚼杨枝,再到牙刷子,我们发现,人们一直在牙刷头的材料上下功夫。毛太软,刷起来如隔靴搔痒;毛太硬,会刺破牙龈,刷出一嘴血胡子。明孝宗选用猪鬃,可能也是材料上的一大进步。但将猪鬃或马尾毛塞进嘴里鼓捣,想起来总让人有些心理障碍,这大概是这把皇室牙刷没有在中国大行其道的原因。
从专利的角度看,英国人威廉姆·阿迪斯是牙刷的发明人。1780年,这位因煽动骚乱罪被捕的年轻人在伦敦纽盖特监狱服刑期间,突发奇想地截断了一块骨头,在上面贴满鬃毛当作牙刷,并在出狱后申请了专利。无论从形态还是制作方法,威廉姆·阿迪斯的这把牙刷都是对宋明中国鬃毛牙刷的简单复制。此外由于鬃毛过硬,他的牙刷销量也不理想,事实上直到20世纪20年代,很多西方人还是不愿意用牙刷刷牙,因为坚硬的鬃毛总是会把口腔弄破。直到20世纪40年代,美国杜邦化工推出了合成纤维(尼龙),才有了现在我们所使用的柔软有效的牙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