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金刚

邝立新

四月，北方春寒凌厉，南国已是初夏景致。女生换上轻薄衣裳，从落地橱窗前娉婷而过。一阵暖风吹过，棉绸滑动，身姿凸显。汗味夹杂香水飘至鼻翼，轻轻撩拨陆晓枫的心。他将夹克衫搭在手臂上，在丝丝缕缕的老榕树下踟蹰独行。他不着急回去，不着急。想到北方庸常生活，他有一种本能抵触。

他滞留南国，当然还有她的缘故。半个月前，他被通知自己去那座城市出差，“梅子”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出来。还是忘不掉呀，陆晓枫暗自嘲讽自己。她还是以前模样吗？结婚了吗？有孩子吗？是不是也如妻一般聒噪？他心有所思的样子，让妻有所察觉。妻说：“你不会去见初恋女友吧？魂不守舍的。”他回过神来，笑答：“哪有什么初恋？你就是我的初恋。”

距约定时间尚早。他索性坐在长条椅上，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北方的肅然相比，南国人似乎更为热情。一位栗色皮肤女生与他对视时，甚至露出微笑。他也笑了，紧绷神经随之放松。如果十年前选择到南国工作，也许会过上截然不同的生活吧。时至今日，他仍不适应北方的干燥气候。他在家里、办公室里放了大功率加湿器。他还喝很多很多水，好像身体里的水能让空气变得湿润。

他深吸一口气，潮湿温热直抵肺部。公园一排高大的椰子树，直挺挺冲上云霄。几个孩子在草地嬉戏，发出阵阵欢笑声。年轻妈妈立在一旁，身穿紫色长裙。手机响起，他看到她的来电。“梅子，你到了吗？我就在不远的地方。”他起身，快步往前走，横穿马路，往南两百米，进入滨海餐厅。一女子倚在靠窗位置，低头盯着iPad菜单，浅咖色长发遮挡面部。他闻到一股熟悉味道，那应该就是梅子。他佯装查看手机，对着黑屏梳理头发，抿抿嘴唇、清清喉咙。他轻手轻脚走到跟前，大喊一声：“嘿！”女子身体颤动了一下，转过身来，一脸惊慌倏尔转为笑意。

“你还是喜欢恶作剧。”梅子嗔怒道。“坐吧，这是本地有名的粤菜餐厅，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她用右手指尖将头发挽到耳后。他说：“你看着点吧，我随意。我主要想看看你，吃什么无所谓。”她莞尔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一把年纪了。”“你还是老样子呢，真的。”让晓枫感到吃惊的是，梅子虽比以前成熟，但眼神依旧清澈。他端视她的眼睛，仿佛看到十年前的梅子。

那时，他们常在鱼餐厅碰面。也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梅子吃得很少，而他的饭量多大啊。他加了几次鱼肉后，转过身望望，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梅子知道他还没吃饱，把自己那份给了他。他嘿嘿一笑，转眼间，一扫而空。今天，梅子依然点了很多。而他的好胃口早已在无数应酬中耗尽，腹部也有了中年人该有的模样。梅子倒是比以前能吃。但她还保持着纤廋身材。

“你说那家鱼餐厅还开着吗？我倒是挺怀念那个味道的。”他说。

“我也不知道呢，好多年没回去。”梅子说。

“变化挺大的。学校西面建了一座高架，好多房子拆掉了，老牌坊挪了地方，估计那家餐厅早就不在。听说‘变形金刚也要拆。”

“好好的，拆了干什么？”

“谁知道呢？折腾呗。”

“说到‘变形金刚，我还记得那幢大楼的管理员，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同学们经常在留言簿上提些奇怪问题。他总能给出有趣回答。记得有一次，我在上面问他：所谓爱情，到底是天长地久还是一时冲动？隔了几天，我去看留言簿，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好的爱情，应该从一见钟情到朝朝暮暮，一时冲动到油盐酱醋。可惜的是，多数人愿意付出激情，却难以忍受平淡。”

“那老头挺有意思的，我也经常去看留言。”

餐毕，梅子领他到海滩栈道散步。月光下的海滩静谧空阔。海风带来腥湿味道。远处是青灰色大海。海浪一波波往上涌，又一波波退去。一阵水雾沾到脸上，带来些微凉意。栈道上三三两两有人散步。走到一个环形地带，梅子停下，面朝大海，任凭海风吹拂。她的头发随风飞扬，脸上露出酒窝，嘴角上扬。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南国吗？”

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我喜欢这里的气候，喜欢这里的食物，喜欢这里的人。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这条海滩栈道。每天早上，我一个人到这里跑步。这应该是南方甚至中国最美的跑道吧。在这里跑步，看到朝阳缓缓升起，看到海鸥轻轻掠过。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想一直往前跑，不愿回去上班。”

酒店固然高档，甚至奢华。晓枫躺在大床上，却无睡意。幽暗夜灯让他心神恍惚。他置身南国，置身温暖潮湿的海滨城市，心中却想着千里外的校园。四月中旬，正是樱花盛开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校园人满为患。他和梅子等天黑再去看樱花。路灯昏暗，白色樱花染成淡黄，给人一种朦胧哀伤的感觉。他抱着木吉他轻轻吟唱。梅子靠着他的肩膀，好像他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

他忍不住发信息：“梅子，我们回一趟学校好吗？我想去看看樱花，看看‘变形金刚。再不去，它们都没了。”点击发送后，他心神不宁，仿佛第一次向女生表白。过了很久，手机都没有任何声响。唉，时过境迁，梅子早不是那个单纯姑娘，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买票回北方吧。

妻已询问过几次归期。他回答，五天之后，估计周日晚到。妻似有不快。他明白，妻其实没那么渴望他回去。她只是出于为人妻的义务，不得不这样问而已。他们的感情本来没那么浓烈。女儿出生后，他的地位进一步下降。除了为这个家庭提供经济支撑，自己可有可无。他已经习惯这种婚姻生活。你还想怎么样？有时候他与妻发生争吵时，妻常这样质问他。是啊，你还想怎么样？

“我正好也想回去看看。白天可能很忙，可订晚上的票，晚一点也没关系，明后天我休息。”第二天，他睡眼惺忪爬起来，看到梅子回信，心中阴郁顿时散去。他立即打开订票软件，高铁、动车全部售罄。凌晨出发的普通列车倒是有票，只是时间比较长，十几个小时。他与梅子商量，订到两张卧铺。

他有七八年没坐这种车，梅子也一样。两人颇为兴奋，好像时光倒流，又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那时，他们从老家到学校，坐的都是这种车。缓慢，但终究会抵达。不着急，反正有时间，他想。安顿好躺下，已近凌晨一点。他躺在上铺，乳白色车顶几乎触手可及。车厢充斥鞋袜臭味。不久之后，他就闻不到了。车轮撞击轨道，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床垫薄且硬，他躺在上面，很快入睡。

清晨，卧铺车厢就有了动静。他从上铺爬下来。梅子已经洗漱完毕，一个人靠在被子上安静看书。他简单收拾一番，在她身边坐下。

“看什么呢？”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以前广播里听过，一位男播音员读的，声音好动人。”

“是哦，文字更动人。”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书页。她的脸上施了淡妆，细长睫毛，西柚色口红，头发收拢束在脑后，几缕刘海垂在额前。他怔怔地望着她，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她突然抬头，两人眼神相对，脸上露出尴尬笑容。

他故作掩饰道：“这好像一个梦，跟你在一起，在同一节车厢。”

“可是，我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

是的，他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他心中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将目光投到车窗外，看着那些树木、山丘往后退去。鸟儿在窗前停滞片刻，迅速展翅飞离。一列动车交错而过，带来轻微震动。眼前景色变得眩晕不清。

天亮了，列车在某个小站停了下来。好多人出去透气。他跟梅子走到车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几团白云缭绕山间，一片绿意中点缀着红色黄色的花。站台上挂着白底黑字的“五色站”。站台上有人推着车，售卖茶叶蛋、玉米等食物。

“慢一些也好，有机会看看风景。”他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

梅子点点头，没说什么。阳光照在脸上，她的肤色白皙而透明，几粒雀斑散布脸颊两侧。她似乎不愿意说过去的事。他一直猜不透她的心思。快毕业那会儿，他签了北方某家上市公司。他以为她会跟他一起，不曾想她态度坚决，一个人毅然决然去了南国。那些感情，在电话里渐渐消耗，渐渐变淡，渐渐模糊不清。直到这张脸，如此清晰明白出现在面前，埋藏心底的情绪，又如泉水般汩汩涌出。

停的时间有点长了。时间像树木的影子，在地上越拉越长。他买了几个茶叶蛋、两根玉米和一些卤菜，两人坐在车厢里吃起来。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坐在床边，面目青涩，默默地望着窗外风景，不时低头看手机。列车“吭哧吭哧”重新开动，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床，齿轮生涩咬合，车身痉挛抖动，不时发出异响。树木加速退去，运行渐渐顺滑，车底传来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

男孩住在他和梅子中间的床铺。男孩刻意压低声音，他却听得真切。男孩陆续说：“……还好，我买的是卧铺，不算太累。车子在五色停了好久，差不多半小时吧。你不用来接我，真的不用。这种车不晚点不可能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自己过去。房间我订好了，就在学校旁边，一个小旅馆，方便，也不贵……看樱花的人多吗？没事，我主要来看你。人多的话，我们就到湖边去……”

他和她坐在湖面亲水平台上，看着棕色皮划艇穿梭而过，激起白色浪花；精瘦老人系着救生圈，往湖水中间游去，花白的头发在水里沉沉浮浮。夕阳沉入远山，湖面洒满细碎的阳光。黄月初升，凉意袭来，他们起身离去。他把她送到宿舍，像所有的恋人那样，拥抱吻别。他回去的路很长，卻不觉得累。

刹车声尖锐而缓慢，将他生生拽回现实。列车不出意外地晚点了。窗外黑黢黢的，手机也没有信号，车厢内空气污浊。孩子哭泣声、母亲安慰声、男人抱怨声，在车里回响、混杂。他和梅子来到站台。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站台上甚至没有站牌。一阵风吹过，他感到一股凉意。他将自己的外套给梅子披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梅子声音柔弱无力，仿佛还没睡醒。

“听广播说，要明天一早才能到了。”

“这趟真是折腾啊，早知道就买今天出发的高铁了。”

“好事多磨，回去一趟没那么容易。”

“还好有你陪着。”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车厢。人群中有传言，线路好像停电了，不知什么时候出发。人们咒骂一阵后，无奈接受现实。很快，有人在地上铺了报纸，取出食物、啤酒，借着手机电筒，不管不顾吃喝起来。已经晚上十点，车厢里闷热难挡。他取了零食、报纸，买了几罐啤酒，占了一块地方，与梅子席地而坐。地上涂抹了一层月光，山野、房屋面目模糊。几罐啤酒下肚，他的心中渐渐生出朦胧之意。

他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说：“还好吧，反正一个人过，谈不上好不好。你呢？”

他说：“同事介绍的，也是北方人。有个女儿，两岁多。按部就班生活，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痛苦，只是有些乏味。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她苦笑一声，沉默许久。手机电筒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射出重重黑影。坐在地上的人们如鬼魅一般，在荒郊野地里窃窃私语，偶尔有虫鸣狗吠声相伴。夜空中星云密布，闪烁迷离。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短暂炫目的光芒。

“因为我？还是有其它故事？”他不死心。

“你不应该来找我，我也不应该跟你出来。我们之间早就断了，就应该一刀两断，不再联系。也怪我自己。”她说。

“你别这么说，我其实心里一直想念你。”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那个老头真是先知、预言家，他早就说过，大多数男人是一时冲动，荷尔蒙作祟，你也是如此。”

“我跟她只是生活，谈不上爱不爱的。这些年，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跟你在一起。去北方工作，也许是我这辈子最错误的选择。”他拉过她的手，捧在手心里。她的手柔软温热，他继而搂着她的身体。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一阵久违的痉挛。她在他怀里抽泣，身体一颤一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复。

“他对我很好，真的。我想那就跟他结婚吧。还能怎样呢，过都过去了。我很感谢他，满足了我做新娘的愿望。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渐渐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不爱他。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也许是为了忘记你，才跟他结婚的。我在这种不安中过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他说，我们分开吧。他很惊愕。我说，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我自己。他很奇怪我说出这样的话。他说，不要紧的，我爱你，这就够了。我说，可是我不爱你，我没办法跟你一起生活。他还是不愿意，哭着求我……”他掏出纸巾，为她抹去泪水。

她继续说：“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两个人就没法在一起了。我跟他终究分开了。这对他也不是坏事。长痛不如短痛。过一阵子，伤疤好了，他一定会找到爱他的女孩，一定会的。”

“是我害了你，梅子。”

“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看见男孩在站台上来回走动，右手举着什么，好像在寻找虚无缥缈的东西。男孩甚至爬到列车车厢上，手臂伸向天空。他想让男孩不要徒费工夫。但是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也许有些事情，明知毫无希望，仍值得尝试，他想。

列车广播：亲爱的乘客，很抱歉通知您，因线路停电，列车暂时无法行驶。目前铁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请您耐心等候，不要随意走动。请保管好自己的行李物品。请不要在站台上生火。请不要爬上列车，防止意外触电和坠落。

男孩从列车上跳了下来，在站台上茫然四顾，不知去往何处。他们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在这无人知晓的车站。有人围坐在一起，借着月色打牌，烟头闪闪烁烁。有人在报纸上躺下来，幕天席地睡着了。有人唱着不知名的歌儿，曲调忧伤。有人穿过铁轨，爬出围墙，朝着有灯光的房屋走去，身影融入在夜色中。

列车静静地卧在黑暗之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蟒蛇，发出一股腐臭。梅子睡着了，躺在他的怀里。他看见自己与梅子开着一辆车，从“南国西”下了高速。汽车经过一座村庄，看到“东西换时间”的招牌。他想起车上还有一些食物，便想换取一些时间，一些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进入村庄时，他看到一辆蓝色英菲尼迪。他与梅子下车，用蛋卷、榴莲酥、黑巧克力等换了五天时间。他还想多换几天，梅子说总要留些食物，不然会饿死的。他想，也对。离开时，他看见有人手持长柄网兜跟在后面。来人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广播里说：一辆英菲尼迪在“南国西”下去后失去联系，车主是年轻女性。他感到莫名恐惧，拉着梅子的手朝前狂奔。一直跑到山上，躲进阴暗潮湿的洞穴。他与梅子靠着石壁，惊魂未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暗下来。一群蝙蝠呼啸而过，带来穴居动物的阴寒气息。洞外传来几声狼嚎，悠长而凄凉。梅子紧紧抓着他的手，牙齿微微打颤。趁着天没黑透，他从外面捡回树枝，一根根堆在洞内。他趴在地上，将树枝点燃。最初只有微弱火苗。潮湿树枝越烧越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舌蹿至空中，一跳一跳的。洞内变得明亮起来。他和梅子坐在火堆边，互相依偎。

岩壁上掉下一滴水。咸咸的，有点苦，像泪水的味道。

电力恢复了。失魂落魄的人们，仿佛看见洪水中的诺亚方舟，纷纷起身冲进车厢里。那些报纸、方便面盒、啤酒瓶留在地上。一阵风吹过，几张脏兮兮的报纸飘至空中，晃晃悠悠，一直落不下来。列车轰隆隆往前，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他躺在床上，感到耳膜发胀。他捏住鼻子，使劲往外呼气，直到空气冲出鼻腔。

男孩继续电话：“桃子，对不起。列车出故障了，我们在一个什么站，等了好幾个小时，我急死了。手机也没信号。你去火车站了吗？哎呀，真是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过去。估计明早能到，你冷不冷啊？我吃了点东西，不饿……放心吧，列车再慢，也不会无休无止开下去的……”

要是无休无止开下去，倒也不坏。他想，这样我就能跟梅子在一起。梅子哭起来的样子，让他心生怜惜。他希望列车上的时间能够拉得很长很长，最好在这上面度过余生。等他老去的时候，他就不会后悔这一辈子白活。不敢去爱，蝇营狗苟，活着有什么意义？自由是自己争取的，枷锁也是自己套上去的。这种看似安逸的生活，正在日益消磨他的生命。梅子比我勇敢，发现自己不爱那个男人，就能下决心离开他。自己呢？自己对妻有多少爱？这么多年，他们不过是互相需要互相依靠罢了。我为什么不能追求爱情呢？何况，她近在咫尺。如果列车到站，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这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要这样失去了。他心中涌起某种喜悦。他甚至无法自持，他的心脏幸福地跳动着，他仿佛又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有责任也有能力让梅子过得幸福，这是他的使命。

站在“变形金刚”大楼顶上，他要对梅子说出这个决定。至于妻子，他会给她一个交代。他在北方的房子、他的孩子、他的存款，都可以交给她。他只要一个自由身份，一份追求爱情的权力。父母会怎么看他，朋友会怎么看他，都不重要。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次，而不是永远活在别人眼里。我要的是自己感受到的幸福，而不是别人眼里的幸福。梅子会紧紧拥抱他，流下激动的眼泪。他甚至有点感动，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女儿，他想到女儿圆嘟嘟的脸，想到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中充满痛苦。我这样做，也许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没有错，亲爱的，请你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自私的决定。宝贝，你长大后，我也希望你能勇敢地追求幸福。你为什么现在才追求爱情？你不觉得太晚吗？不，任何时候开始都不晚。我才三十五岁。还有几十年时光，我不想就这样凑合着过一辈子。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残酷。离婚并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我身边的朋友、同事，离婚的多了。女儿仍是我的女儿，我会关心她、照顾她、抚养她，直到她成人。

梅子，今后我们就生活在南国吧。我喜欢南国，早上，我们一起去海滩栈道跑步。如果不愿意停下来，就一直往前跑。当然，我会找一份工作。我能养活你，养活我们。我们要有一个住的地方。物质上的东西，也许没那么重要。吃用简单一些。我们省下钱来，可以出去旅游。最理想的，能做个旅行家。到世界各地，拍照、写游记、赚稿费。梅子，你愿意跟我一起吗？你肯定愿意的。这也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吧。你仍是那个浪漫的纯粹的姑娘，是的，没有变。不然，你也不会离开他。你是因为我离开他的，我应该为你做出牺牲，这是值得的……

他睁开眼睛，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让他不由伸出手遮挡。他感觉昏昏沉沉，也不知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脸颊发烫，脏腑翻涌，有一种宿醉感。他与梅子下车，带着简单行李，坐上一辆出租车去宾馆。他一路拉着梅子的手，她没有拒绝。这让他感到踏实。他们应该去吃一顿早餐，一顿温暖而丰盛的早餐，最好有豆浆。

他们从校门口进去，一路走到樱花广场。满树的白色粉色花朵，灿然若雪。年轻男女站在树下拍照。一位妇女试图爬到树上去，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立即上前制止，引起一阵哄笑。他竟然看到那个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边走边说着什么。他大声跟男孩打招呼。男孩略显羞涩向他们介绍，这就是桃子。

女孩面目清秀、身材瘦削，跟年轻的梅子有几分相似。她对着他们笑了笑，露出洁白牙齿。男孩让他帮忙拍照，他拿着手机，两个年轻人在头顶摆出爱心造型。一二三，他按下快门。年轻人换了姿势，他又拍了几张。女孩也给他们拍了几张，他和梅子站在一起，却有些不知所措。男孩活泼地说：“师兄师姐，你们老夫老妻，怎么还扭扭捏捏的，靠近一点，亲密一些，哎，笑一个，好啊！”

男孩问他们，还想去哪里看看。他说，“变形金刚”。女孩说，“变形金刚”今天正好爆破，你们来得正巧，一起去见证奇迹，肯定很壮观。他们很诧异。路上又问女孩，为什么炸掉这幢大楼。女孩说，她听到好几个版本。有的说这栋楼影响了湖岸风景线，跟整个城市规划风格不符。有的说，好几个校领导出事抓进去了，现任领导觉得这幢楼风水不好，像块墓碑，而且每年都有人从上面跳下来，不吉利。还有的说，这幢楼地基不牢，地面塌陷，如果不炸掉，迟早会出事。

他和梅子啧啧称奇，又唏嘘不已。他又问女孩，那大楼管理员呢？去哪儿了？女孩说，老头两年前就退休了，不过还经常回来看看，他得知“变形金刚”要爆破，好像挺气愤的，老头说，反正他也是快入土的人，干脆跟着大楼陪葬算了，估计也是说说气话吧，不会真的在那里面吧。她朝着大楼方向指指，放肆笑起来。

说着，四人爬至山顶。山上聚集不少学生，他们端着相机、手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着大楼倒塌那一刻。山顶旭日初升，阳光均匀洒落在头发和皮肤上。此刻，两人模样跟那些学生也没多大分别。他跟梅子贪婪地望着这幢大楼。这幢人去楼空、即将坍塌的大楼，这幢承载青春与爱情的大楼。大楼北侧就是那深绿色湖泊。目力所及，岛屿星罗棋布，山峰只留一抹青色。

他跟梅子在这里整整四年，整整一千四百六十天。

五、四、三、二、一，爆破……

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传来。大楼北侧地基最先冒烟，随后无数的爆破点炸开。爆破声接二连三传来，像是庆祝新年的鞭炮声。大楼像失去重心的巨人，先是微微朝前倾斜。停顿约一两秒钟，整幢楼直挺挺栽下去。尘土很快漫上来，将那片废墟淹没其中。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人群发出惊叹声、惊呼声。

耶——成功爆破！

他对梅子说：我想跟你去南国。

梅子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不回北方了，我跟你一起去南国。

梅子说：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大声地喊着，灰尘弥漫过来，他喉咙发痒，眼泪流出来了。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梅子的脸上流出眼泪。

进入那家鱼餐厅时，正好中午十二点。里面摆了五六张桌子，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鱼汤味儿。老板忙着切鱼、煮鱼，不时大声回应客人。俄顷，火锅端上来，红色辣油如波涛起伏。晃荡一上午，男孩饥渴交加，涎水一股股涌出。不待汤煮开，他捞出鱼肉，送进嘴里。女孩也低下头。蒸汽缭绕，面部模糊不清。

整块鱼肉很快吃完，男孩用漏勺捞了几次，却只有生姜、大蒜之类的调料。他大声喊：“老板，加鱼！”不久，有人端着不锈钢锅，将一盆煮好的鱼肉倒进火锅。女孩喝着一杯冰豆奶，看着对面的男孩。加到第三次鱼肉后，男孩吃东西速度放慢。女孩让老板又上了一份。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没有拒绝。

他抽了一张纸，擦擦嘴巴说：“这次过来找你，主要想跟你商量工作的事情。我已经跟北方那家企业签了，他们给的待遇还不错，还有一笔购房补助，到了那边，我们就去看房子，先付个首付，今后就在那边成家，好吗？”

女孩沉默片刻说：“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男孩说：“时间很紧，如果我不签，机会就没有了。”

女孩说：“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我在你心里，根本就是可有可无。”

男孩默然无语。他们离开餐厅，从老牌坊进入学校。四月初，阳光温暖，大块白云凝在空中，绿色琉璃瓦柔和静谧。草地上坐着许多学生，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有人说山顶樱花开了。他们沿着石阶爬上去，有几棵樱树已经“白雪皑皑”。他们站在树旁，看着那些白色花瓣。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赏樱。

对面就是那座高大而突兀的“变形金刚”。彼时，男孩坐在大阶梯教室自习。恍惚间，一股幽香飘然而至。男孩抬头望去，一位女孩推门，轻手轻脚进来，那香味愈加确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属狗，男孩对气味尤为敏感。他相信自己的鼻子勝于自己的眼睛。他笃定地认为，那不是香水，而是一种奇异体香。他被她吸引，很大程度源于这种气味。奇怪的是，他们在一起后，这种香味却消失了。

女孩说：“我准备去南国，因为我喜欢那座城市。”

男孩说：“你会等我吗？”

“我会等你，但是我不知道会等多久。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你不会等它变成废墟，都不去找我吧？”她指着那座庞然大物说。

男孩说：“不会的。”

他知道，“变形金刚”是不会倒的，永远不会。

那年七月，他们各自坐着列车，一个去了北方，一个去了南国。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心中却充满期望。有一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这一天不会太久。想到这里，男孩掏出一本书看起来。书皮印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