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藻
(四川传媒学院 有声语言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1745)
笔者在读完著名美学家潘知常教授由人民出版社新近推出的煌煌五十五万字的《信仰建构中的审美救赎》后,写在扉页上的一段随笔:
因生命而审美,因审美而自由,因自由而信仰,因信仰而救赎,因救赎而生命。以审美为内核,以自由为动力,以信仰为目标,以救赎为手段,生命完成了一次壮丽的升华。
这与其说是著者关于生命美学研究的一次崭新飞跃,不如是笔者对于生命美学的一次重新研习,其中紧扣的都是“生命”与“美学”两个核心概念及其关系的思考。其中需要界定的是这里的“生命”不是生物学视域的生命,也不是形而上意义的生命,更不是群体式存在的生命,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度个体化和真切实在性的生命。就像北非阿拉曼战役一位姑娘为她的恋人在墓碑上刻写的那句铭文一样,“对于世界你是一名士兵,对于我你却是整个世界。”那么,美学呢?“当我们在追问‘美学之为美学’之时,首先要追问的应该是,也只能是‘人类为什么需要美学’即‘美学何为’。只有首先理解了美学与人类之间的意义关系,对于‘美学是什么’的追问才是可能的。”[1]13潘知常在这里思考的依然是“生命为何需要美学”。
要说清楚生命与美学的关系,我们还得追根溯源到人类生命的孕育,寻根问底于人类文明的诞生,重返漫长的人类历史,怀揣美学向生命发出的吁请,沿着“审美”“自由”“信仰”和“救赎”组成的路标,让平凡的个体生命在穿越时光隧道后,得到再生,赢得新生,获得永生,进而真正认识美学之于生命的作用和生命之于美学价值,即生命美学深远的历史意义和强烈的现实意义。生命美学,在经历了潘知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新时期的筚路蓝缕到今天二十一世纪新时代蔚为大观后,我们终于应该明白了:
任何的美学,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一旦走出蒙昧,一旦幡然醒悟,毫无例外的,都必然体现为对于“人是目的”的追求,也就是都必然体现为对人的绝对尊严、绝对权利以及人人生而自由、生而平等的共同价值的追求,对“人是目的”的共同价值的追求,就是人类现代化道路中最大公约数、最根本公理。[1]13
是啊,“人是目的”!这就是美学向生命发出的吁请,为了能够使人成为一个大写的“人”,潘知常开启了“信仰建构”的“审美救赎”,而“信仰建构”何为也,“审美救赎”又为何也。要真正把这两个关乎人类文明和生命意义的话题说得比较清楚,借助潘知常《信仰建构中的审美救赎》给予我们的启迪,那就让我们就从“人猿揖别”的数百万年的慢慢时空中一路走来,沐浴美学烛照生命的“智慧光芒”,感受生命滋润美学的“雨露阳光”,进而解开美学之于生命的“哥德巴赫猜想”。
毋庸置疑,生命的出现,尤其是人类生命的诞生,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伟大而壮丽的盛事,我们先来回顾一下这桩大事的发生经历吧。古生物学家为我们勾勒了一个人类生命起源的时间表:大约三百万年至两百万年前高级灵长类的早期猿人出现了,两百万年至二三十万年前直立人出现了,二十万年至四万年前早期智人出现了,四万年前至今出现了晚期智人,即现代人类。在这样一个漫长的生命进化过程中,人类由茹毛饮血到美食佳肴,由穴居野处到高堂华屋,由懵懂无知到聪明伶俐,其间的内在动力和本质规定,一定存在着本能般的诸如视觉的趋光性、听觉的适中性、触觉的柔和性、味觉的甜腻性、嗅觉的芳香性和感觉的温暖性等审美感性要素的生命本能,没有这样的“审美”导航,依然是行尸走肉般的动物生命。
回答“生命为何需要美学”,首先要明白生命为何需要美,这种近乎本能式的审“美”,在今天我们的思考中,就成为关于“美”的学问,即美学。作为“物质存在”也罢,“高等动物”也罢,“文化符号”也罢,“上帝弃儿”也罢的人类,还在灵长类阶段就蕴含了审美的因素,早在七千万年前至今的新生代是哺乳动物和人类共同生长的时代,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书中说道:“就大多数例子说,凡进行一种顺乎本能的动作,动物会感到满意或愉快,而反之,这种动作受到阻碍,它们会感觉到失意或痛苦,”其实和人一样,“动物同样地受到感觉顺逆,趋顺避逆的要求的驱策。”[2]正如和人一样,所有拥有感觉和知觉、情绪和情感等高级神经—心理经活动的动物在和外界接触时,都会有正常的,也是本能的反应,从它们的声音、表情和动作中就能看出它们的快感或痛感。达尔文在划时代巨著《物种起源》里说:“在几千年的发展中,雌鸟完全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选择声音动听、羽毛美丽的雄鸟作为自己的伴侣,并产生性选择效果。”[3]50由动物的快感到人的美感,仅仅是一步之遥,何况人的美感也是以快感为前提的。有了爱美的天性或本能,那么随着个体生命的成长和成熟,就必然会超越身体的感觉而进入到思维和意识的层面,开始逻辑和理性的反思。由此可见,因为生命的存在而进行审美活动和产生审美意识,促使生命的不断进化、不断完善和不断丰富,一言以蔽之曰:审美是生命进化的潜质,更是生命进化的路径。因生命而审美,生命中的审美因素是生命进化具有导航意义的潜质。这些审美因素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或者说通过这样三个方面体现出生命进化的美学意义。
(一)“直立行走”的意义。早期人类由蜗行摸索到站立行走,即由爬行到直立在体能和精力、思维和心智、生理和心理所带来的巨变,堪称“哥白尼式”的革命。由爬行到直立早期人类用了差不多五百万年,直立后的人类尽管比爬行时期增加了腰椎的疼痛、血压的增高、分娩的痛苦、牙齿的退化等种种“弊端”,但生命进化而带来的美学意义依然是“利大于弊”。表现在,比如双手获得解放而更加灵活,促使制作工具能力的不断增强,创造的物品更加精致;呼吸器官更加协调而便于发声,促使有声语言能力的提高,发出的声音更有美感;视野得以拓展而看得更远和灵活,促使眼睛能够更加自如方便地接受信息,获得更加丰富的视觉效果;耳朵离开地面更高,便于提高听觉效果,获得更多的声音信息。由于直立行走而导致人类活动范围的增大、对外接触的增多和信息容量的增加,直接促使大脑的发育和思维能力的提高。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里高度肯定了直立行走是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
(二)“自然选择”的意义。生命的进化如达尔文所言,是包括“性的选择”在内的“自然选择”,由于生命进化的正向度和正能量,因此“自然选择”一定意义上也体现为“审美选择”,或者说“自然选择”必定包含“审美选择”。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是这样论述“自然选择”的:“那具有一定优势的个体将会获得比其他个体更多的生存和繁殖的机会。另外,我相信有害的变异终将会灭亡。我将有利于生物个体生存的变异的保存和有害变异的毁灭叫做‘自然选择’或者‘适者生存’。”[3]45在生命的遗传过程中内在的“好基因”一定体现在外在的“棒身体”和“强能力”上,因而就具有较多的繁殖机会,这里的“选择”看似“自然”的,也是符合“性的选择”的要求的,因为“性”的本能是生命力量的源泉,其实遵从的是生命从小到大、由弱到强的进化规律。这两种选择都是达尔文在《物种起源》和《人类由来、性选择》两部人类学著作所蕴含的“健者必美”和“美者必健”的生命美学思想。
(三)“生命曲线”的意义。十九世纪英国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安德烈·库克在《生命的曲线》里说道:“一旦开始在大千世界里寻找各种螺线形,我们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自然界竟然会有这么多螺线结构。”“在动物和人类中,螺线结构始终伴随着生命过程,从精子到心肌,从脐带或耳蜗到枝干骨架,无不具有螺线结构。”[4]正如这本书的译者之一周秋麟在“译者前言”里说的那样:“无处不在的螺旋是生物肌体的基本形式,是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它包含了许多内在的合理性和外在的美,是自然选择的鬼斧神工,它也一定随着‘遗传密码’传递给地球上的生物之一——人类,不仅遗传在人体结构上,而且也遗传在人类的思维和美学鉴赏中。”正是因为地球引力产生的“曲线效应”促使生命的进化,沿着“曲线式”的和“曲线性”的“进化图谱”所规定的耗能最俭省、生长最便捷和外观最光鲜的“曲线美”前进。
人猿揖别,天地判然。这是一个从五万年前的旧石器史前文明到文字出现的人类文明的时代。走出鸿蒙状态的人类尽管在生活习性、生存欲望和生命本能上还同他的祖先保持着割舍不断的关联,但他已经完成了伟大的站立,并开始了思维的运转和意义的寻求,其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审美需要和审美意识的出现,表明人类具有了做“人”的资格,而有了这个资格并等于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而真正意义上的人必定是一个借助审美而走向自由的人,正如黑格尔说的“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这通过史前文明产生的原始艺术,解放的是原始人有限而必要的生存需求、物质欲求和现实要求,从而昭示审美在人类生命历程上的第一次意义。
自由是是一个言人人殊而又含义丰富的概念,更是一个与审美有着天然姻缘的命题。要从人类文明的起源来证明生命因审美而自由,论述审美昭示的意义,就必须将自由置于人类生命觉醒的语境中来考证。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中阐述了劳动对于生命进化和文明进步的巨大意义,他通过和动物的比较说明:“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单纯地以自己的存在来使自然界改变;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后的本质的区别,而造成这一区别的还是劳动。”[5]在原始人从事的劳动中,恩格斯所言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的“两种生产”是局限于物质形态的没有自由价值的劳动,因为劳动的结果和效能在劳动还没有进行时都已经规定好了,春播夏耘和秋收冬藏、男大当婚和女大当嫁是粮食生产基本规律和人类繁衍的天经地义。然而,惟有体现人类精神生产的原始宗教和原始艺术,才具有了自由的最初而最基本的含义,尤其是富有审美价值的原始艺术更是人类关于“何谓自由”和“自由为何”的第一次完整呈现。这些从欧洲的阿尔塔米兰洞穴壁画到非洲的撒哈拉岩画,还有中国古老的,如《吕氏春秋古乐》记载的“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在今天看来是“美”的艺术,而在当年却是“实用先于审美”的祈祷风调雨顺的原始宗教。虽然“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但是由于它们已经不是劳动创造的食物本身和实践展示的事情本身,因而这种人类最初期的、以实用为目的的“审美”才蕴藏着后来人类为之舍生忘死而又弦歌不辍的自由。它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超越物质的自由精神。潘知常在未刊行的《因生命而审美——再就教于李泽厚先生》一文里说:“尽管审美活动与物质实践都会涉及自由,也都会置自身于自由旗帜的庇护之下,但是,此自由与彼自由却其实不同,因此,审美活动的自由无法等同于物质实践的自由。审美之为审美,也恰恰正是对于物质实践的超越。”[6]物质实践的自由表现的是人类对生产规律、工具特性和产品结果的理性判断基础上的认识自由,而在艺术创造过程中的审美活动的自由体现的是人类对未来理想的不懈追求、健康心态的积极呈现和开阔胸襟的尽量展示。这种自由精神由于在本质意义上是指向精神性的,因此它能使这个作品产生如本雅明所谓的“灵韵”效果,奥地利出土的温林多夫的维纳斯,塑造的是一个人类远古的祖母形象,它夸张的丰乳肥臀弥漫着女性的生殖崇拜光芒,它工整的对称菱形显示出人类的形式美感,它奇特的尖状底部(便于插入大地进行原始宗教活动)蕴含着万物生长的大地意识。
(二)突破本能的自由意志。早起人类和动物一样,也受制于自己生存和繁衍的本能需求而进行着生活资料的生产和族类后代的生产,当面对毒蛇猛兽、狂风暴雨、山呼海啸等大自然的威胁时,就会产生本能的恐惧,这些不期而至的打击使得人类遭受没顶之灾,于是贪生怕死成了生命的本能。但是,为了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是让子孙后代从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在万物有灵论的作用下,人类将一切强大的自然的现象和物体人格化,赋予它们超凡的力量,太阳有日神,月亮有月神,还有风、火、雷、水等都有属于自己的神祗,按人类的分工让它们各司其职,将没有生命意力的大自然注入了生命力量。比如源于冰河期解冻而导致的洪水滔天,就形成了世界各地普遍流传的洪水神话传说,如希伯来民族的诺亚方舟漂泊四十九天,两河流域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六天六夜的倾盆大雨,古希腊荷马《奥德赛》的海难故事,中国的女娲补天和治水的故事。“自然的人化”其实是“人化的自然”,在超越本能的想象中充分彰显人类创生万物的自由意志。
(三)发现意义的自由思想。基于生存和繁衍的本能需求,原始人的思维和情感活动都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是因为千百年来食物和交配所产生的生理效果阻断了想象、情感、记忆的心理能量可能引起的“何为”思维和“为何”意识的出现。就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说的那样:“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风景都没有什么感觉;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7]。西班牙的阿尔塔米拉洞穴壁画里的那头受伤倒地的牛,在原始眼中就不仅仅是一头牛了,而意味着对力量惊叹后的迷惘进而引起的敬畏和祈祷。也只有发现意义的反思,才能有“就事论理”的思维,高更在描绘南太平洋原始土著人生活场景时,就代表整个人类在询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自由的思想从来都是思想的自由,“万物有灵”的思维就是自由思维的方式和结果,它不仅是催生人类宗教,也是促使人类艺术和审美产生的重要的思想手段和思维源泉。
史前文明的“上古”时代,相当于中国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这也是人类第一次超越死亡而创造的“神话时代”。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后,大概是中国的夏商周至秦汉时代,人类走出蒙昧而进入文明时代,产生了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古玛雅和古华夏文明。文字的发明是这个文明的标志性成果,人类借助文字的符号,将自由这个曾经想象中的神话变成了现实中的事实,将大脑里稍纵即逝的思维变成了文章,将唇舌间随风而过的声音变成了文字,这是何等伟大的自由奇迹和奇观呢!在这所有的自由思维的事实和结果中,“人终有一死”的死亡意识是象征生命自觉的自由意识的最大功劳,思维的自由终于开启了什么才是生命永恒的追问?
既然个体生时的青春、健康、富足,甚至美好本身终将落下帷幕,既然个体生前的一切如财富、权位、荣耀,甚至生命本身终将成为一抔黄土,那么,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即如何战胜或超越死亡,实现“立功、立德、立言”的生命不朽,这成了个体生命的自由精神、自由意识和自由思想企及的理想目标,也是文明后的生命从此开始的永恒追求,更是觉醒后的个体至此面对的终生苦恼。所谓的个体意识在生命诞生的太古时代只有来自肌体本能的痛苦感,在随后史前文明的远古时代也只有来自意识浅层的语言感,而此时文明以降的上古时代,人的自由思维和思维自由导致个体死亡意识的产生,正如美国著名学者卡尔萨根说的:“人的预知能力是随前额进化而产生的,这种能力的最早结论之一就是意识到死亡。大概人是世界上唯一能清楚知道自己是必然死亡的生物。”[8]真可谓如后来王羲之感叹的“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和魏晋诗人感悟到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而要追求长生不死是根本不可能的,“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那么,什么是文明必须具有的永恒要素呢?知识,可是知识也会时过境迁;学问,可是学问也是百家争鸣;理想,可是理想或许虚无缥缈;美德,可是美德也是仁智之见;声誉,可是声誉在百年之后也会众说纷纭。正是数千年后中国一位诗人北岛感叹的“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剩下就只有“永恒”本身是永恒的了。那么,又是什么形成自由精神、自由意志和自由思想的永恒呢?——信仰!然而信仰也如自由一样言人人殊,至今依然莫衷一是,而笔者认为:“在我们追求的种种信仰中,荣华富贵未免低俗,大同世界确实高远,而惟有‘诗意栖居’充满着生活的温暖和美学的神圣。它对我们重建信仰的意义,既不是形而下的‘为往圣继绝学’和‘为万世开太平’,而应该是形而上的‘为天地立心’和‘为生民立命’。”[9]因自由而信仰,尤其是死亡“自由”的出现而为信仰的内容,即信仰什么的问题上,文明时代的先哲为人类提供了古希腊的、古印度的和古华夏的三种版本。
(一)古希腊“美”的理想而产生的理性精神。“我们是爱美的人!”这句古希腊的雅典执政官伯利克里的名言足以概况整个希腊文化的精髓。苏格拉底认为“美是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而柏拉图将美的具体感觉升华为“美的理念”,到了亚里斯多德再把这种缥缈的理念提炼为“美是和谐的形式”,德谟克利特更是直言道“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就是某种动物的东西。”作为人类“早熟童年”的古希腊人在“认识你自己”的准则下,尽管每年有酒神的狂欢放荡,但更喜欢日神的沉静,尽管有三大悲剧的哀嚎眼泪,但更看重命运的反思,尽管有诸神的庄严灿烂,但更推崇宙斯的地位,尽管在雕塑里美奂美轮,但更要求符合一种如温克尔曼所谓的“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原则。这就是古希腊然建立在生命自由观念下的信仰,与其说是美的信仰,不如说是理性精神的信仰,更是一种孕育人类科学精神的生命信仰,它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
(二)古印度“悲”的情怀而产生的宗教意识。印度古代历史上曾先后经历了来自北方的雅利安人、波斯阿契美尼德人、塞种人、大夏的希腊人、安息人、大月氏人的入侵,多灾多难的历史导致城邦林立,语言各异,西边的波斯文明、北边的游牧文明和东边的农耕文明在这里交汇,加之热带季风的炎热气候,使得人们好静沉思。传说释迦摩尼就是古印度王悉达多的太子,19岁那年决定放弃王子的继承地位,抛却人间的荣华富贵,游走四方,看尽了世间的生老病死,为寻找宇宙和人生的真谛,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终于悟道成佛,在公元前六世纪创立了佛教,在暮鼓晨钟的岁月里和青灯黄卷的时光里,让生命逃离现实,遁入空门,在让思维极度自由的冥思苦想中,建构了一套解释世界的完整而繁琐的“四谛、十二因缘和八正道”,其核心是“去色”“断惑”“入空”,这是无条件、无缘由和无结果的信仰。在人类通过自由而实现信仰的过程中,印度的宗教充满悲苦意味和悲悯情怀,永远行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三)古华夏“乐”的心态而产生的道德观念。进入文明时代的华夏先民在明白了生命“必有一死”后,又进入了一个“礼崩乐坏”的殷商至春秋战国时代,由于战乱,死亡常常以偶然的方式降临,如《孟子·离娄上》描绘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朝不保夕,浮生若梦的生命,还应该信仰什么呢?权势,可权势会顷刻不再,富贵,可富贵又飘若浮云,长寿,可寿命将陡然夭折。面对悲剧的人生,和古印度文化不一样的是,不是遁入空门,而是毅然寄希望于人性的善良,“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超旷与超脱,这也是《易·系辞上传》说的“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所谓“人初性善”“仁者爱人”“推己及人”,“都是将最高最伟大的‘乐’的宗教情怀置于这个世界的生存、生活、生命、生意之中,以建构情感本体。”[10]对此,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用“乐感文化”来概括中国文化的特性。在“人性本善”的不容置疑中,用心态的乐观去面对世界,用道德的高尚来引领人心,用伦理的规范来匡扶社会,高唱生命的欢歌,将自由的信仰定格在了信仰的自由上。
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个体因“思想解放”的自由而对终极关怀的信仰开始了第一次全面而庄严的探询,不久人类文明又面临一次严峻的挑战,人类历史进入了一千余年的中古时期,其标志是:在西方是随着罗马帝国的建立,奴隶制度的施行,在印度是来自中亚嚈哒人的入侵,分解了了笈多王朝,在中国是南北朝的分治,四百年的战乱。曾经被这些古老文明奉为圭臬的理性精神、宗教情怀和道德观念,在政治制度的高压下和战争机器的碾压下,顿时土崩瓦解,难道“爱美”“悲悯”“忧乐”错了?固然它们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太阳,问题是我们对它们的崇奉是立足于有限的时空,就难免“此一时彼一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能否为这些真善美的信仰找到一个立足于绝对存在的时空,那一定是在自由意识的引领下,跳出三界,回归本体,这就是立足于彼岸的世界,进入无限的时空,上帝也罢,佛主也罢,观音也罢,它们都用慈爱而痛苦的目光,开始了伟大的救赎壮举。
人类的生命状态如庄子所言“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由于个体生命自由的觉醒终于知道了死亡是生命的必然;人类的生命意义如陶渊明所抒发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自由发挥到极致就是生命意义的空无,“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物极必反,由虚转实,因为“反者道之动”,将生命意义的追求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现实的伦理道德、观念意识、法律制度对人生的苦难和生命的悲剧无能为力的时候,此世的失望必将引出来世的希望,此岸的困惑必将呈现彼岸的诱惑,在撒旦为人类沉重地关上前门的时候,上帝又把后门悄然打开了,人类开始走上了艰难而充满期待的救赎之路。比如基督教的产生,公元一世纪居住在中东的犹太人饱受罗马帝国的侵略和欺凌,进入欧洲后又饱尝亡国之苦,在对现实绝望之时,就幻想出一个平等博爱的耶稣,从天国降临人间,给苦难的人们带来福祉,终于罗马帝国皇帝君士但丁在313年宣布承认基督教的合法性,以后成为影响西方一千多年的宗教文化。在公元320建立的印度笈多王朝,受到中亚嚈哒人入侵带来的战乱影响,大乘佛教盛行,宣称能普度众生,摩揭陀成为印度佛教圣地,中国唐朝皇帝派遣玄奘到这里“西天取经”。随着中国南北朝的战乱不已,佛教乘机大规模进入华夏土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就是当时宗教文化的生动写照。历经苦难的个体生命,借助超越苦难的信仰而获得了苦难生命的救赎,从而为仅仅知道物质追求和现实满足的生命开辟出一片辽阔的精神空间和无尽的想象世界,这是社会的乌托邦,这是人间的桃花源,这是生命的伊甸园,当站在这样一个遥远而又亲近的“净土”、虚幻而又实在的“乐园”时,反观人类世界和现实生活,一切的苦难终有得救了,所有的烦恼必将释然了。对此马克思说道:“宗教是这个世界的总的理论,是它的包罗万象的纲领,它的通俗逻辑,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它的热情,它的道德上的核准,它的庄严补充,它借以安慰和辩护的普遍根据。”[11]由此可见,这种宗教般的救赎具有美学的超越价值,它让生命在大彻大悟后,朝着尽善尽美的理想彼岸天堂,登上了希望之旅的苦渡舟筏。通过救赎而找到了信仰实现的路径,它具体表现在人类文明最根本的真善美三个价值领域里。
(一)虔诚至真。要解救危亡的生命,要拯救沉沦的人生,上帝可以宣示种种出路,佛主可以给予种种解脱,是否有实质性的效果,可以暂且不论,但必须去掉尘滓,告别浮华,坚信人性的本真性和世界的真实性,所谓“诚则信”“信则灵”,基督教的基本信条就是坚信造物之神的存在。耶稣对信他的犹太人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当我们已经从熙熙攘攘的此岸折回到了清清爽爽的彼岸,犹如置身于庄子笔下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在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里,人类面对的是洪荒般的原初情景,彻底走出了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的世界,这就是佛教解释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苦谛、集谛、灭谛、道谛”的“四谛”,即四个真理。在这冰清玉洁和天朗气清的笼罩下,人心单纯,人性本真,人情洁净,人类如老子所谓的“复归于婴儿”了。
(二)道义至善。文明以降促使人类的很多欲望得到了最大的激发,于是如何做一个“好人”,就成了广泛关注的话题,不论是中国孔子的“仁者爱人”,还是西方柏拉图的“理想公民”,也还是印度佛主的“修养身心”,他们执着的都是现实世界,于是就有了“善良应该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的“苏格拉底的困惑”。可是,当我们重新建立一个不容置疑而至高无上的“神圣原则”,即远在天国的上帝才是完美无缺的圣人,而身处尘世的人类都是戴罪之身的俗人。那么如何让我们像上帝和佛主一样成为一个神明赞赏的人呢?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祛除一切私心杂念,根除所有非分欲望,你就是真正的善人了;马丁·路德说“因信称义”,人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成为“义人”,于是人就不再是“罪人”而得救了。把我们的灵魂陈放在天国,尽管我们的身体在尘世,但拥有上帝和佛主此岸生命的最高义利和彼岸世界的至善道义做参照,尘世的生命从而得以让自己的灵魂进入了纯粹而无暇的道义境界,实现生命的至善,此之谓“人皆可尧舜”。
(三)沉醉至美。信仰的建立为救赎的实现提供了通道,我们固然需要虔诚而至真、道义而至善,但我们更需要一种全身心投入的生命之美的出场,这就是潘知常说的“代之以生命的“沉醉”— —审美沉醉。只有这样,沉沦了的世界才能最终得到拯救,被剥夺了的存在状态也才会被摒弃,而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也就同时会被赎回,这,当然就是所谓审美救赎。”[12]37如果没有虔诚的至真和道义的至善,现实的审美依然会受到世俗的、物欲的和功利的羁绊,难免“身在江海,心存魏阙”而无法达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种全身心投入的沉醉是一种不计得失的生活态度,更是一种不问缘由的精神境界,犹如柏拉图所谓“神灵凭附”的“迷狂”和庄子“离形去智”的“坐忘”。尽管我们是正常的人,甚至我们也不是宗教徒,但我们需要魏晋士人“解衣磅礴”般的投入,牛顿为何对“第一推动力”痴迷终生,爱因斯坦是这样解释的:“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感情;在这个意义上,而且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的宗教感情的人。”[13]这种“不问西东”的深信和“不计得失”的沉醉,一定是来自于神圣的信仰。
一千多年的中世纪,视上帝的救赎为为最大的幸福,随着文艺复兴理性精神的大盛,基督教结束了辉煌的时代;印度佛教在世纪初年进入中国,至隋唐繁盛后两宋定道教为国教,佛教日渐本土化而最终融入了中国文化的语境。人类的生命进入了信仰与科学并存、灵魂与肉体并重的近古时期。曾经借助彼岸世界而拯救的此岸人生,开始以彼岸世界作为人间天堂、尘世净土和理想乐园的参照,孜孜于生老病死而苦恼的生灵、矻矻于衣食住行而挣扎的人生,因为上帝的保佑、真主的关怀和佛主的施舍,看到了希望的地平线就在眼前,那就是渴望建设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制度文明高度完善和精神文明高度自由的人类社会,从而期待在世界和谐平安、人生丰衣足食的基础上,个体拥有更多更大的自由。李泽厚一语道破奥秘:“‘道在伦常之中’才不是道德的律令、超越的上帝、疏离的精神、不动的理式,而是人际的温暖、欢乐的春天。它才可能既是精神又为物质,是存在又是意识,是真正的生活、生命和人生。”[14]
救赎之所以能创造出全新的生命,不在于救赎本身的至真、至善和至美,而是因为这种包含着信仰的救赎,为人类的生命划出了一片蔚蓝的天空,尽管太阳每天都从这里升起,但升起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就是因为这里的救赎不是物质形态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丰饶和丰富,也不是生活状况的“丰衣足食,长命百岁”的满足和满意,而是精神层面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惊讶和惊喜,此时此刻,终有一死的个体生命方才发现了在相对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理想世界,还有一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那就是富于宗教价值、富有超度意义的生命的理想境地。因为它以“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存在,犹如人类站在另一颗星球回首熟悉的地球一样,陡然发现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诚如晚清女诗人郭六芳写过这样一首《舟还长沙》的七言绝句:“侬家家住两湖东,十二珠帘夕照红。今日忽从江上望,始知家在画图中。”这与其说是距离产生的美,不如说是夕阳创造的美,“夕阳”意象就是审美救赎的象征,可见,救赎——只有审美的救赎,才使得人类的生命“草长莺飞,鸢飞鱼跃”。这里可以借用中华民族情感基因库的《诗经》为例来说明什么是审美意义的救赎。长期的生产劳作和男女交往,其间也会发出劳动艰难的长吁短叹和求偶遭际的悲欢离合,发出诸如“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尽管有了结尾的感叹,但它仍然是劳动的叹息;又如诉说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尽管倾诉了相思的痛苦,但它依然不是爱情的歌吟,尽管这些语言已经有了明显的节奏,但它们也不是诗歌,是因为它们的思维还局限于事情本身,只有加入了“赋比兴”这个全新的表达手法,才实现了由生活到艺术的转换,就像马克思说的,原始人面对的“河水”和“关雎”的“自然界起初是作为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与人们对立的”“动物式的意识”,也只有加入了个体“情”的呼唤、“美”的渴求的自我救赎,人类对存在的追思、对意义的追寻和对生命的追怀,才导致人类在物质状态、制度形态和文艺情态三个方面美学生命的诞生。
(一)客观状态中的物质生命。由于救赎是代表人类信念的上帝对于人类行使的神圣使命,因此救赎的本质意义是拯救人类的蒙昧,其实人类最大的蒙昧是对人自己的认识。作为首先是物质存在的生命为何需要精神性质的美学,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进化论的理论武器,发现了人类生命的来源,但是作为个体形态的生命的构造依然是一个巨大的谜,直到1543年比利时的萨维里和1628年英国的哈维先后出版《人体的结构》和《心血循环论》,才奠定了现代意义的生命科学,加上18世纪对蛋白质的发现和19世纪细胞说的成立,人类基本上从自然科学意义上明白了生命的奥秘,从而更好地掌握生命的规律而活得更加健康,利用生命的条件而活得更为幸福,依赖生命的资源而活得更有价值。向内处理好自我的生理与心理的关系,主观心理的意念和意志如何与实现客观的身体状况和状态的协调,做到身心健康;向外处理好人类的生存与环境的关系,适当限制人口,适度开发自然,让有限的资源可持续地发挥作用。
(二)制度形态下的社会生命。由于救赎是从苦难的此岸而进入幸福的彼岸世界,再以彼岸世界的幸福反观此岸世界的现实,因此救赎在本质意义上具有生命原初性和社会理想性的启蒙价值。人类迈入文明的大门后,由于财富分配的不公和体内留存的野性,面对这“礼崩乐坏”的时代,置身于“乱伦无常”的社会,老子认为应该回到“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的“小国寡民”远古,让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最终不过是美妙的“乌托邦”。怎样建立一个超越宗教信仰和跨越民族国家的共同价值系统就成了人类社会孜孜以求奋斗目标,这终于在1776年写进了美国的《独立宣言》:“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1789年法国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第一条赫然写明:“在权利方面,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这样的理想社会制度就是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说道:“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15]在这样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里,所有的生命都沐浴着自由、平等、博爱的温暖阳光。
(三)文艺情态里的精神生命。来自于天国而在人间受难的上帝和走出皇宫而游走在大地的佛陀,这些形象无不富于文学的浪漫虚构,这种救赎就充满着彼岸的超越性和此岸的理想性,即他们一定意义上都不但是文艺创造的典型形象,而且是文化蕴含的原型象征,更是人类精神生命的形象寄托。后来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于是在浪漫情怀的激励下,在理性精神的指引下,艺术家僭越并取代了上帝的位置,开始按照自己心目中有关人的形象来创造全新的艺术形象。他们是但丁《神曲》里美丽的天使贝雅特丽齐,给予诗人走过炼狱的精神力量,这与其说是诗人但丁在《神曲》里拯救了人类,不如说是女神在“地狱”里拯救了诗人。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肩负着“重振乾坤”的使命,在家仇国恨的双重煎熬中,他毅然放弃了人类千百年延续下来的“血亲复仇”的暴力,从而完成了用爱来拯救世界的伟大壮举。塞万提斯创造的堂吉诃德一系列疯癫痴狂的举止,不为世人所理解,但他捍卫了理想的崇高和爱情的纯真。更有歌德留给我们的同魔鬼较量的“浮士德豪赌”,用个体生命的头颅撞击着人类命运的铁门,开辟出理想的生命情态应具有的自强不息和永不停息的奋斗精神。
生命为何需要美学?我们沿着生命进化的足迹,朝着文明指引的路径,从数百万年前的太古时代迤逦而来,经过“审美”“自由”“信仰”和“救赎”等路标的指引,一路穿越“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景,终于初步理厘清了其中包含的“历史—逻辑”关联:审美是生命进化的潜质,自由是审美昭示的意义,信仰是自由企及的目标,救赎是信仰实现的路径,最后用意义创造了生命,这个意义就是潘知常教授《信仰建构中的审美救赎》里所言说的:
当一个人把人生的目标提高到自身的现实本性之上,当一个人不再为现实的苦难而是为人类的终极目标而受难、而追求、而生活,他也就进入了一种真正的人的生活。此时此刻,他已经神奇地把自己塑造而为一个真正的人,并且意味深长地发现:人就是人自己塑造的东西;为了这一切,人必须从自己的终极目标走向自己。[12]187
这就是美学给予生命——必须是个体意义上的生命的庄严应答,正如马克思所言“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6]就个体生命而言,它具体表现在这样三个方面:
首先是生命的历史理性。生命的意识是意识到的生命,没有自我意识的生命是自然意义的生命,而自我意识的核心是自我反思的意识,而反思是表现于当下着眼于过去的精神活动,由此形成了个体生命的历史理性。这其中包含着人类文明的丰富内容,通过后天的习得和规训渐渐融入进了生命的成长过程。在所有的教育经验中惟有作为第一哲学的美学,既包含着感性的生成体验,又充满着理性的思辨意识,并且它从最高层面和终极关怀上,给予生命的求真、向善、爱美的熏陶和感悟、引领和启迪,它让一个普通的生命如李泽厚说的在“ 经验变先验,历史建理性”的积淀后,成为了一个毛泽东称赞著名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的那样: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这种历史建立的理性是美学,尤其是生命美学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本质规定,从而完成个体生命由蒙昧到文明的“华丽转身”。
其次是生命的现实本性。历史积淀和规定的理性是让人类更加完善得像天使一般,实现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理想,“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或许会让一个普通的生命分外沉重而格外谨慎,而现实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他是按照“现实原则”行事的自我,哈姆雷特式的“重振乾坤”固然神圣,但如马克思主义哲学阐释的“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因此,高贵而神圣的个体生命还有绕不开,而又必须经历的“现实本性”。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么美学将成为神学,生命美学也将成为宗教美学。因为,通常置于道德法庭审判和政治讲坛批判的,如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喜新厌旧这些属于个体生命本性和本能、原欲和原罪的成分,在维护社会和人伦底线的前提下都应当得到生命美学的包容和承认。
最后是生命的未来诗性。与动物生命相比,人的生命具有不确定性、可塑造性和向未来性。相比较而言,人的形体、肤色和容貌这些外部生命特征,受遗传的制约极大,后来的变化不大;而人的才能、品质和情感这些内部生命特征,更受社会和环境的影响,其变数不可预料,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使我们的生命蕴藏着无穷的奥秘与能量,蕴含着无尽的魅力与智慧,更充满着情感和想象的无限空间。这与其说是来自于生物遗传的变异所为,不如说发自于人类生命向力所致,它不仅隐藏于生命体内的DNA双螺旋结构,而且表现于生命姿势的直立行走,发现了“诗与远方”,人类才生发出“抬望眼,仰长天啸”的天问思索与胸中悲情,由此促进了人类智商的开发和情商的激发。就这个意义而言,不论是从社会的进步看,还是从个体的成长看,明天总是更加美好的,未来总会是值得期待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冬天到了,春天还远吗?”
回应生命向美学的吁请,生命必须携手美学使得生命更有意义,而美学也应当融入生命使得美学更有灵性,从而完成美学给生命的应答。从人类生命与文明交融的历史看,前古时代因生命而审美——远古时代因审美而自由——上古时代因自由而信仰——中古时代因信仰而救赎——近古时代因救赎而生命,在历经这一波浪式前进的漫漫长路后,人类终于步入了经济全球化、政治多元化、信息网络化、人工智能化的现代文明,诞生于只能属于人类独有特性和本质规定的“审美活动”对生命意义启迪的生命美学,恰如潘知常教授在《信仰建构中的审美救赎》再一次阐明了生命美学对于人类文明和个体生命的巨大贡献:
把审美活动从维系于客体的人类现实生活转向了维系于主体的人类精神生活,也就是,不再从现实维度、现实关怀,而是转而从信仰维度、终极关怀去对审美活动加以阐释。于是,审美活动并非意在认识生活,而是借酒浇愁、借花献佛,意在借用现实生活来表现不可表现的灵魂生活、精神生活这一根本奥秘也就昭然若揭。原来,审美活动并不是与人类现实生活“异质同构”,而是与人类精神生活“异质同构”。是人类的精神之花,也是人类的精神替代品。[12]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