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 佩
《寄生虫》的问世在韩国电影界可谓石破惊天,它获得了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第77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奖,以及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国际电影、最佳导演、最佳影片四项大奖。它是韩国首部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和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电影,更是奥斯卡有史以来首部获得最佳影片的外语片。影片斩获多项大奖,一定程度上与影片对社会阶级的深刻揭露、对贫民的深切同情,符合国际电影节热衷宏大叙事、对小众群体关怀、为下层疾呼的政治正确有关。影片折射出了社会问题,反映了深切的人文关怀精神。
据新闻报道,2019年韩国经济依然呈现环比下降趋势,达到2008年底全球金融海啸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萎缩。与此同时,失业率创19年来新高,失业人口达到有记录以来的高峰。《寄生虫》所反映的故事背景是几十年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下呈现出强烈的贫富差距和阶层分化的韩国社会,国家的经济命脉甚至政治、军事话语权牢牢掌握在少数财阀手里。就业竞争激烈,普通家庭的孩子只有考入首尔大学、延世大学、高丽大学这三所国内顶尖大学,才有进入财阀企业谋求一个好的职位从而改变人生阶层的机会。
影片中的穷人家庭金家的四个成员,长子基宇英文不错,有教学天赋,女儿基婷有绘画和设计特长,男主人基泽开车稳重,女主人忠淑曾是得过银牌的运动员。即使一家人各有特长,也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只能靠全家为披萨店折包装盒来换取微薄的收入,一家人进入朴社长家工作获得比折纸盒高得多的薪水无异于天降大运。
影片中两个“寄生”于朴社长家的家庭——基泽家和前女管家家,并不是一开始就甘愿当“寄生虫”活下去的,他们都有过奋斗的经历。基泽和前女管家丈夫都曾投资过“台湾古早蛋糕”,但惨遭失败。基泽还有过投资炸鸡店、司机等失败的工作经历,前女管家两口子因投资失败躲债多年。基宇考了4次大学没有考入三大顶尖高校,就准备接受自己将获得失败人生的现实。种种失败经历使基泽一家彻底丧失了自信心和上进心,甘于平庸度日。
在一个高压社会中,这样一部电影揭开了社会的可怕事实:是谁在阻止底层的逆袭?是身在顶端要牢牢保住优势位置的权贵么?如果社会是一个金字塔结构,显然中产阶段是阶层洗牌后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寄生虫》为我们描绘上流社会不合常理的“天真”及底层的道德失序,也刺激着中产阶级为保住岌岌可危地位的焦虑感。
富人和穷人似乎有着残酷的命运壁垒,打破这个界限的概率微乎其微,出身的不同,生活方式、受教育水平、接触人脉的差异,使得身处一个城市的贫富人之间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
影片从表面上看是富人天真、穷人狡猾,但细细分析却都有其源自出身的性格烙印。
影片中,基宇家由于住街头的半地下室,总有醉汉在他家窗口小便,一家人虽愤怒但都不出去呵斥随地小便者。当基宇富有的朋友敏赫呵斥小便者时,基宇竟羡慕地说:“很有魄力,果然是大学生。”其实呵斥随地小便者和学历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他们把自己划分为穷人阶级,内心比较怕事罢了。而当他们进入富人家工作,误以为自己阶级上升的时候,基宇就拿起了敏赫送的风水石砸随地小便的醉汉,内心顿时充满了底气。
为了进入朴社长家工作,金家协力设计陷害挤掉了同样出身普通的朴社长前司机和前管家,即使他们可能暂时陷入失业的窘迫中,但人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生存本能驱使他们为了获取更大利益去争斗,人的卑劣面由生计艰难、翻身机会千载难逢所致。
穷人家庭最可怕的是难以逾越的精神狭隘和短视行为。没钱时,全家待业在家,打零工赚点小钱就开始喝酒庆祝。有点钱了,不盘算改善环境,搬离阴暗、恶臭、简陋的地下室,而是挂记着吃喝,满足于当富人“寄生虫”的生活。精神的贫瘠使他们充当着社会边角料的角色,甘当富人的陪衬。
而富人也并不是穷人眼中的“单纯”和“善良”。基泽说:“有钱人本来就很单纯,没烦恼。有钱人家的小孩连衣服都没有褶皱,钱就是熨斗,把一切都烫平了。”忠淑说自己如果有钱的话会比朴夫人更善良。他们认为人有钱之后就不会计较小得失,不会为了钱勾心斗角。然而种种细节却表明朴家人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拥有着优越感和冷漠感。朴社长一直在说基泽身上有难闻的气味,这个气味是双重语境,一是确实存在的金家人沾染的地下室潮湿的霉味,二是指穷味。这是一种阶级歧视,来自富人精致生活优越感的轻蔑。连朴社长的小儿子都说金家人身上都有这种味道,这是几岁的小孩子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
朴社长表面上温和,实则虚伪,嘴上说着不是试乘测试,手上却一直端着半满的咖啡杯,观察基泽驾驶中水波是否平稳。他也反感基泽言语中的“越线”行为,一触及到底线,就会开始强烈反击。
社长夫人嘴上说给基宇的工资比敏赫高,却偷偷从工资里抽走几张钱。朴社长的小儿子破译出前管家丈夫的求救摩斯信号,也无动于衷。由此可见,虚伪冷漠是贯穿富人家的成长轨迹的。
前管家的丈夫靠寄居在朴社长家的地下室,偷吃妻子多带一份的食物苟活了几年,便对朴社长感恩戴德,坚持在防空洞里操纵感应灯发送摩斯代码来表达谢意,甚至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用力地向朴社长致敬。而社长之前并不知道他的存在,从未主动实施过帮助,根植在底层人心中的卑微和奴性可见一斑。
而朴社长话里行间的高贵感频频刺激着基泽,他对血流如注的基婷漠不关心且捏紧鼻子不愿直视身上霉味更重的前管家丈夫时,彻底刺痛了基泽,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因为朴社长又闻到了那个厌恶的味道,那个人越穷就越浓烈的气味。
影片中有两个事物有强烈的隐喻作用,一是敏赫送给金家的一块风水石,另一个是代表穷人富人处境的房子。
最初基宇说风水石很有象征意义。它的寓意除了转运,还承载着金家人沉甸甸的欲望,还给了他们片刻对抗外人的勇气。随着他们对翻身的期盼愈发膨胀,石头也渐渐增加着精神重量。基泽问基宇为什么一直抱着石头,基宇说是它一直黏着他,它像个无穷的欲望压得人寝食难安。
基宇对好友赠予的奇石如获珍宝,这块石头贯穿了电影的始终。而一个讽刺的细节是金家被洪水灌注时石头浮起来了,说明这是一块假石头。好友送基宇假石头认为他反正不懂鉴赏,介绍他顶班做家教是因为觉得富家千金不会看上穷小子,交给他比其他男生“放心”。风水石这个来自富人的虚假关心也随着被前管家丈夫拿来砸向基宇的头部而砸碎了穷人渴望飞黄腾达的幻想。
影片的故事场景主要发生在金家阴暗简陋的半地下室和朴家宽敞明亮的两层豪宅中。随着故事推进,我们的视角从地下室转移到豪宅:早期穷中作乐的地下室时光;小心翼翼又不断刺激着人贪欲的豪宅时光;回到被洪水淹没的地下室垂头丧气认清真实处境的时光;自尊被摧毁又不得不回豪宅赴命的时光,人物的心境随环境发生着剧烈的转变。
两种房子就像一个社会结构模型,光鲜亮丽的是地面上的上流生活,而看不见的地下室则隐藏着心酸罪恶。底层尽管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但作为上流社会的支撑,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共生关系。一旦平衡被打破,庞大的社会建筑也会摇摇欲坠。
《寄生虫》导演奉俊昊是韩国电影大师,他的影片向来艺术性与商业性并重。这位毕业于延世大学的中产阶级导演对底层人民一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同情心,聚焦小人物的生活状态与悲喜故事,洞悉脆弱复杂的人性。他执导的《雪国列车》直指上流权贵制定社会规则,底层人民成为游戏规则中的牺牲品。《杀人回忆》则通过一个难以破案的连环杀人案隐隐批判了独裁时代的政治环境。《寄生虫》的故事更是将穷人暗无天日、翻身无门的处境刻画得淋漓尽致,它巧妙抨击政府,揭露财阀的丑恶内在,替没有话语权的民众发声。影片人物不存在绝对的好坏对错,不管是置身地上还是地下,都各有各的难言之隐和顽疾劣根。
电影的结局是令人心碎的。影片最后,基宇通过父亲在豪宅内拍电灯传递出的摩斯密码得知父亲藏身于地下室,而他试图营救父亲的方式只能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挣钱将豪宅买下。这暗示着,底层依然只有通过上流社会的法则才能改变自身命运,而阶级飞升的上升渠道显然已经堵死。
韩国电影中也不乏直戳社会痛点,为底层人民、边缘人物振臂一呼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如探讨阶级现实更残酷的《燃烧》,为受害群体寻求正义和法律庇护的《素媛》《熔炉》。韩国艺术电影有着悲情的气质,他们的历史伤痕一个是朝韩问题的民族伤痕,一个是以“光州事件”为代表的军政府对人民长达几十年的戕害。
对底层人民的表现,韩国电影侧重于将人放在极端环境中去考察,剧情体现出浓烈和夸张的表达。如何用电影回应现实,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倾向,有的将社会现实投射为影像的快感机制,有的则用影像介入社会问题。当然,电影剧情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只能做到对现实的高度模仿,不能完全展现人在时代中的处境和遭遇,一部优秀的电影能做的就是尽力打开话语空间。因此,《寄生虫》显然是将社会现实投射为影像的那一类,电影的意象明确而清晰,在国内外的网络上掀起了热烈讨论。能引发大众对阶级的批判、对底层的强烈同情,其创作意义就已经有所实现。
底层的蝼蚁,小心谨慎的“寄生虫”,在艰难之中竭力维持着与“寄主”的脆弱关系。他们没有放弃自救,打开窗子让街上的化学喷雾给自己顺便消毒,但最难治的病是穷病。如何把“寄生虫”从“寄主”身上摘走,走向阳光和温暖?电影《寄生虫》给出了部分答案:面对残忍的现实要直视,而不是侧目;嗅到难闻的异味时要追究源头,而不是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