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伊然
1.詹姆斯·凯瑞传播的传递观:追溯身体观念缺席的传统
凯瑞的传递观认为媒介一定是离身的,必须外在于身体,才能进行远距离的传递。传播更多地脱离了身体的意识主体的行为,身体被视为必须克服的障碍。主流传播学将大众媒介定义为中介化的传播,以区别于身体在场的面对面传播①。可以想象,主流传播学研究中的“去身体化”是对身心二元对立框架——“机械身体论”的沿袭。所谓的理性意识主体的基本预设,将传播过程中潜在的具身关系场景剥离。传播媒介更多的只是一种工具系统。
2.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塑造的新型“现象身体”
梅洛庞蒂颠覆了离身性的传统哲学基础——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反驳“机械主体论”。在他看来,灵与肉的二元分野将身体和感官矮化,两者在哲学发展和社会变迁过程中并未找到合适的平衡点,总有一方倚重。“心物二元”的割裂在现象学诞生后得到改观。梅洛庞蒂打破了“对象身体”的概念,创立了“现象身体”,将物理世界的“自在”与心理世界的“自为”综合起来,走向“心物一元”的圆融境地②。比如盲人以拄拐作为眼睛的替代,当身体习惯了拐杖之后,拐杖便从在外部世界的工具而消隐,成为盲人知觉的一部分而进入现象身体的领域③。梅洛庞蒂的“现象身体”是经验的永恒前提,占据主体中心地位。相对于主流传播学倚重的意识主体论,梅洛的身体-主体论申明了身体在场的重要性。
3.麦克卢汉:对人体本位的前瞻性论述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体的延伸(或截除)。他将身体感觉上升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例如报纸和广播是眼睛和耳朵的延伸,而它们又分别是视觉本位和听觉本位的媒介。这些媒介的诞生打破了感官比率的平衡,由此失去同一性。“任何一种感官加热到高强度之后,它都会成为其他感官的麻醉剂。”我们通过延伸的官能和感知变成一个经验的统一场,这个统一场要求我们的官能和感知变成集体有意识④。麦克卢汉同时又强调,电力技术是我们中枢神经的延伸,使我们的感官膨胀。“媒介”被麦克卢汉等同于用以延伸人类身体感官的“假肢”。毫无疑问,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底色是浓厚的“人类中心主义”,“身体”与“人类”才是麦克卢汉思考媒介与技术的出发点。
4.基特勒的批判:“身体”与媒介技术的撕裂
基特勒作为麦克卢汉之后的媒介理论家,试图重新寻找一条真正从媒介自身出发,并同时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框架的全新路径。基特勒发现每一种媒介的发展其实都是在回应其他媒介的发展,而不是为了回应人类的身体-感官的需求。媒介技术不仅是“完全独立于个人的,甚至是集体的身体”,而且媒介技术发展的结果反过来会对人类的“感知和器官造成压倒性的影响”⑤。相比麦克卢汉站在人体本位的角度来纵观媒介变迁对人类发展的影响,基特勒更多地从技术本位出发去探讨,这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技术和“身体”的剥离,将媒介技术作为一个单独的维度去考量。
人类社会正加速迈入一个高度智能化、网络化与泛媒介化的沉浸传播时代(第三媒介时代)⑥。马克波斯特将大众传播时代分为以传统媒体(单向传播)为分析对象的第一媒介时代和以互联网(双向传播)为对象的第二媒介时代。在新技术浪潮下,不同于以往媒介与主体分离的设计,VR/AR技术以及一些可穿戴设备的更迭,使得曾经以“离身性”为主的虚拟空间也越来越多地体现出“具身性”。
从身体的物理属性和场所空间变换出发,网络空间中人际互动环境是“缺场”的,主体的身体,包括其姿态、动作、表情,固定的场所等都是缺席的,而唯一在这种虚拟空间内的是一种信息符号、语言符号和一种对符号意义的追求⑦。可这种身体的离身性恰恰是一种虚拟远程在场,这种新型的“在场”形式在网络虚拟空间逐渐浮出。而本来可用来描述“身体”出现与否的“在场”,不再与身体有紧密的逻辑跳转,而被赋予了更深的概念外延。这也深刻地折射了“身体”概念本身具有的模糊性:是以肉身来定量还是从其抽象出的感官和符号特性,甚至延展至身体所被赋予的知觉经验。但不论“在场”的形式如何,作为肉身与意识一体的身体、作为知觉及意义生成场所的身体仍是存在的,人的身体动作仍是交互的基础⑧。
在智能设备促进赛博格化与人的“虚拟实体”化的背景下,新媒介技术开始嵌入我们的社会肌理。身体在信息流动与接受过程中的物质论地位更加显著。新技术浪潮使得身体观念重返舞台,同时又丰富了具身性的外态。由于对具身认知具有重要意义的现实中的“空间感”在虚拟空间中的逐渐回归,身体在场的感知(如方位、距离)都将在全息互动中回归⑨。肉身与媒介的“隔离感”在沉浸传播时代渐渐消解,而身体由此触达的媒介体验却前所未有地渗入各个感官。纵观文字、电话、广播、电视、互联网媒介的发展,不同传播形态的演化,其实是媒介形态的不断逆转和循环,乃至全方面的融合与升级。我们在规避身体局限性而借助媒介发明作为其离身性证明的同时,却一直在尝试回归身体本位的感受。“具身性”与“离身性”的辩证之思潜藏在媒介技术从古至今发展历程中的“后台”,无形中操纵着媒介发展逻辑。
在最原始的面对面口语传播情境下,我们通过身体完全在场感知互动。纸质出版物、广播、电视媒介形态的出现使得身体性隐退缺席,媒介作为一种中介工具取代身体作为传播活动的主体。以互联网和数字技术为基础的信息传播的发展,整合了人际传播、组织传播、大众传播等多种传播模式,“人”作为传播过程中的节点形式,身体系统及时的互动反馈使得身体功能可视化增强,“虚拟远程在场”重新激起我们对身体命题的探究。而在人工智能主导的高度智能化传播时代,全息技术等为我们创造了更真实的在场感,关于身体的概念也在进一步丰富外延和内涵。
纵观媒介变迁史,被拆分的抽象化的文字、图像、声音符号不断地又被重组整合,来满足我们对于传播过程中感官调动的更高追求。而不论新兴媒介如何重新定义和拆解时空框架,身体都是一个永恒的定量,即使没有全方位参与传播过程,中枢神经的不可缺场隐喻了身体的“必然在场”。媒介形态的变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完整度⑩。
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对于身体观念的重新审视和探讨在一定程度上是重新理解媒介与人关系的桥梁,同时警惕技术的侵入性和新的媒介伦理问题。
注释:
①孙玮.交流者的身体:传播与在场——意识主体、身体-主体、智能主体的演变[J].国际新闻界,2018(12):83-103.
②⑥曹钺,骆正林,王飔濛.“身体在场”:沉浸传播时代的技术与感官之思[J].新闻界,2018(07):18-24.
③杨书凯,文成伟.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现象身体”分析[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4(11):26-31.
④[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M].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⑤Friedrich Kittler.OpticalMedia[M].translated by Anthony Enns,Malden:Polity Press,2009.
⑦朱逸.“缺场”空间中的符号建构[J].学习与实践,2015(01):103-109.
⑧⑨彭兰.智能时代人的数字化生存——可分离的“虚拟实体”、“数字化元件”与不会消失的“具身性”[J].新闻记者,2019(12):4-12.
⑩刘明洋,王鸿坤.从“身体媒介”到“类身体媒介”的媒介伦理变迁[J].新闻记者,2019(05):75-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