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
是枝裕和是日本最重要的独立电影导演之一,其作品得到了国内外广泛的追捧,2018年更是凭借《小偷家族》斩获戛纳金棕榈奖。该片讲述一个靠犯罪维持家计的组合家庭,在一家之主柴田治捡回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女孩后,隐藏于家庭背后的秘密渐渐曝光的故事。《小偷家族》一片在延续是枝裕和对家庭与亲情这一主题复踏的同时,又显示出对陷入绝境中边缘群体的关注。本文以观众审美心理深层结构为出发点,探究影片《小偷家族》广受好评的原因。
是枝裕和的影视作品风格主题相对比较固定,呈现为对“家庭与亲情”这一主题的无限复踏。在宏观叙事的视角下,家庭是人得以生存的最小单位,是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共识,纵观历代文学作品少不了对于“家”创作主题的复写。而观众对于“家”的认同,究其本源即是社会心理经验长期积累所致,家庭主题背后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体现。在荣格的原型理论中我们可探知一二,“原型是人类早期社会的遗迹,是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典型经验的积淀与浓缩……原型与人类特定存在模式或典型情景息息相关,集体无意识原型普遍存在于原始人的生活经验之中”。且在东亚文化中,家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千百万年来的生活经验与审美积淀决定了观众对于这类题材的作品接受度更高,审美体验也更为复杂。
《小偷家族》这部作品正是是枝裕和作者电影中比较特别的一部,电影是对家庭主题的重复与巩固,但这个重组“家庭”又不同以往,它是传统型家庭形态的外表下建立的无血缘关系的生存共同体,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原型家庭”。这些道德上劣迹斑斑的人们,挤在一个矮小的房子中彼此取暖扶持。家族中成员之间因生存需要而产生的族群认同使得他们原本惨痛的人生出现了一丝希望,而这种希望却因也是“偷”来的而终将破灭。通过对这种重组家庭的审视,是枝裕和将日本社会现状中存在的种种矛盾暴露于银幕之上。
代表父亲身份认同的阿治,习惯于通过不劳而获的方法来窃取生活资源,并用一些荒谬逻辑试图同化祥太。但当祥太带着妹妹又一次偷窃被店主劝告时,羞耻感使祥太真正意识到“父亲”所说的道理都是在欺骗自己,小偷家族由此开始破裂。而这样的瓦解源于临时组建家庭中父母无力承担孩子的教育,也无力走出这个困境。瓦解后的家族成员并非表面呈现的那般自私,实则仍在为彼此着想,对原型家庭进行解构的同时,“家人”之间的情感得到确证,看似静如止水的叙事语言背后潜藏着惊人的力量。所谓创造,就是要将原型意象从无意识的深渊发掘出来,精雕细琢,使之转化为同代人心理可以理解的艺术,由此唤起我们原始的记忆。《小偷家族》中关于家庭与亲情的思索暗合人们长期生活经验,使我们于影像中看到了经变形处理的传统文化的原型心理结构,因此在观影过程中,潜藏在文艺作品表层结构之下的集体无意识发挥作用。社会、民族、个人的诸种情感交相辉映,油然而生。
陌生化这一理论概念源自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他提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其后德国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又从另一视角对陌生化进行了解读,他认为所谓陌生化,就是剥离事件或人物理所当然的性质,使之产生新奇感,建立一种间隔,从而恢复已经钝化了的审美知觉。
“小偷”一词本是指用偷窃手段损害他人利益的群体,人们对其性质的把握,无需分辨即已了然于心。而电影中的“小偷家族”却突破了人们根据以往社会经验与审美体验所形成的期待视野,因为这些“小偷”无不伤痕累累极具悲剧感。这些被主流社会所忽略,在夹缝中生存的人曾被伤害、被抛弃、被否定。由于没有能力只能做着一些薪资微薄的工作,以偷窃生活物资苟活于世。但即使生活已如此困苦潦倒,面对着同命相连被原生家庭忽视的少女由美,这些“小偷”还是予以温柔的接纳。信代手臂上被熨斗烫伤的疤痕,由美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条,信代抱着由美说:“挨打不是由美的错,爱你才打你,这是骗人的话,爱你的话会就紧紧地抱着你。”原生家庭中的弱势群体成为成人施暴的对象,道德的轮廓在黑白之间上下求索。一家人背负着各自伤痛,在艰难岁月中步履不停,缓慢前行。
是枝裕和以“小偷”为题引导观众形成一个期待视野,调动观众的兴趣,同时又以独具匠心的镜头语言以及叙事结构打破人们对“小偷”的固有认知,使之产生陌生感、间离感,于无形中延长了审美形成的时间,加强了观众感受的强度。《小偷家族》所表现的跌宕起伏的心理轨迹以及对固有期待视野的超越,使得影片极具张力,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会产生一种顿悟的愉悦感。这种包含一些互有差距和抵牾的微妙的心理因素,使观众每次欣赏作品的时候,都要在心理上推敲一番,能动地获取愉悦的快感。
“召唤结构”由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提出。作为一切文学艺术作品的根本特征,“召唤结构”是召唤读者阅读、激发读者对文学作品中包含的不确定点进行想象和填充的动力因素。它促使读者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去发掘文学作品中潜在的审美价值,由此使文本具有了无限可阐释性。文学中存在召唤结构,电影艺术亦然。是枝裕和电影所运用的空镜头的留白手法就是召唤结构的体现,空镜头和大量的留白不断诱导着观者在头脑中进行填补和重构,由想象产生强烈的审美快感。
影片《小偷家族》中最温馨的时刻莫过于看烟花的那一幕,全家人围坐在狭窄的屋檐下听着远处烟花燃放的声音,太多的高楼大厦挡住了画面,一家人只能想象着烟花爆破的瞬间会是何其绚烂美丽。影片中的烟花绽放声与观众脑海中虚构的画面交相呼应,冲破了画面固有的局限,“看不见的烟花”实则就是关于荒诞家庭未来命运的隐喻。六个被原生家庭伤害遗弃的个体,用各自微弱的爱温暖了对方,照亮了彼此孤寂黑暗的“夜空”,而也同烟花的命运一般,转瞬即逝最终归于寂静。银幕影像与诗意想象在这一刻深度融合,使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体会到“象外之意”“韵外之致”的审美感受。生命的复杂不可知。在这样一个自我隐蔽的艺术空间中,观他人的人生,实则是对于自我生命的审视。
对每一部作品的接受过程都是一次自我对于生活的审视,电影其实并不存在于银幕与胶卷之中,而是存在于观众心里。在观影的过程中,观众潜意识里会搜寻并依赖先前的观影经验,以及个人的生活经历、观念体系等,从而对当前作品产生某种超预期的情感期待。影片最后“家”已分崩离析,少女由美被送回了原生家庭,她自顾自地在走廊里捡着弹珠,夕阳映着脸上的新添伤口,她哼起了“小偷家人”教给她的歌。平淡朴实的镜头语言召唤读者在观影过程中根据自己的审美经验来填补,同时意象层和意蕴层是召唤性体现得最集中的地方。“由美的伤疤”“开场即已出现的弹珠”,皆作为不定点激发着观众去阐释影像意义的无数可能。是枝裕和把生活中的裂缝与光亮统统呈现给观众,让观众体味人类的复杂琐碎且真实的情感。
一切稍有影响和生命的作品,不仅仅以“新”为立意突破点,也不仅仅以理性思辨为支撑,而是要以观众的审美心理为创作依托。《小偷家族》满足并巩固了观众对于是枝裕和作品的期待视野,同时又有新的元素渗入,将整个审美视野拔高,让观众于零落中看到希望,于摧毁中看到永生。幽幽的哀伤在他的创作中也能积淀成温暖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