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法国政府颁布了旨在对高等教育进行改革的《关于大学生引导和成功法案》(ORE),随即引起了社会的强烈抗议,5月抗议活动达到高潮,部分民众甚至在其中看到了50年前五月风暴的影子。此次改革的抗议焦点在于公立大学自此之后也可以对学生进行挑选。在法国,大学校(grande école)与大学(l'université)的双轨制是高等教育制度的突出特征,大学校是“通过考试录取学生并保证高水平教育的教育机构”,①Légifrance,Arrêté du 27 août 1992 relatif à la terminologie de l'éducation,https://www.legifrance.gouv.fr/affichTexte.do?cidTexte=LEGITEXT000006079939&dateTexte=20190327[2019-03-27]而大学则向所有业士文凭持有者开放。大学校因其严苛的录取条件和高昂的学费令众多平民阶层望而却步,在此情况下许多法国民众认为大学进行入学筛选将使一些社会中下层的学生失去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从而进一步加剧社会不平等。但事实上,此次的筛选并非新鲜事物,类似的抗议也并非第一次爆发,在第五共和国的历史中,数次筛选的提出和与之相伴抗议反映出的是法国社会对平等的追求以及平民和精英间的矛盾。
此次改革的直接原因为大学生人数不断上涨导致大学的接待能力不足。2017年法国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为268 万人,是1960年的9 倍。人口的不断增长,尤其是法国2000年和2006年两次生育高峰的影响,使得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在未来十年将继续增加,①Ministère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de la recherche et de l'innovation, « État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de la Recherche et de l'Innovation en France n°12»,2019,p.28.承接这些不断增加的学生的高等教育机构主要是公立大学,但其接待能力的增加却远不及大学生数量增长的速度。在此背景下,许多供不应求的热门专业不得不通过抽签来决定录取名单,但通过抽签录取的学生并不一定具有专业所必须的素养,因而这成为了大学一年级失败率始终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2018年,仅有44%的大学生成功升入了二年级。②Ministère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de la recherche et de l'innovation, « Parcours et réussite en licence:les résultats de la session 2018»,décembre 2019.
2017年末,菲利普总理提出了旨在解决大学饱和问题的大学生计划(Plan Étudiants),2018年3月8日该计划通过《关于大学生引导和成功法案》的颁布正式确立下来。此次改革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用新的录取系统(Parcoursup)取代之前的“会考后录取系统”(Admission Post-Bac,APB);将学生社保纳入普通社保范畴;所有学生均可申请间隔年,间隔年得到国家正式承认。其中最受关注的是第一个方面,即关于大学录取方式的改变。学生在系统中填报的志愿由24 个变为无顺序排列的10 个志愿,录取结果将取决于报考专业的特征与学生教育经历和个人能力的匹配度。根据所报专业的不同,学生收到的结果有三种情况:(1)若为筛选性专业③筛选性专业包括大学校的预科班(CPGE)、高等技师学校(STS)、大学科技学院(IUT)、一些工程师院校、商科和管理院校等。参见 Parcoursup 官网 :https://www.parcoursup.fr/index.php?desc=formations[2020-03],学生收到的回复为:同意、等待、拒绝;(2)若为非筛选性专业(学士学位)且名额充足,学生收到的回复为同意或有条件同意,即要完成大学设计的特殊教育规划。在此情况下大学不能拒绝学生的申请;(3)若为非筛选性专业但名额紧张,学生收到的回复为同意或有条件同意,但收到有条件同意的学生可能会被置于等待名单上。
此次改革最大的变化在于,对于名额有限的非筛选性专业来说,抽签决定录取名单的方式被彻底废止,取而代之的是由大学来选择录取人选,马克龙在新法案的颁布之时将其定义为“质量进程”(processus qualitatif),但在反对者看来,这是不折不扣的“隐蔽的筛选”(sélection déguisée)。法国教育法规定大学应向所有通过中学毕业会考的学生开放,因而政府刻意避免使用的“筛选”二字成为了抗议者反对的焦点。抗议活动的发起者多来自左派,他们认为筛选违背了大学的基本原则,平民家庭的子女在高等教育中将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社会不均会进一步加剧;另外,许多学生将不能进入自己选择的专业,这意味着他们连冒着失败的风险进行尝试的机会都失去了。法国极左政党“不屈法国”的主席梅郎雄以及法国左派的学生联合会法国学生联盟(UNEF)均认为,将筛选作为解决学生人数过多的问题是错误的,正确的做法是提高大学的接待的能力。
事实上,法国2018年教育改革中所要解决的问题以及之后面临的质疑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而是长期存在的。
法国第一次提及大学入学应经过筛选是在1968年4月,面对激增的入学人口以及居高不下的大学失败率,时任教育部长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在戴高乐总统的指示下制定了一部“引导法案”:在会考中获得评语或是在所报专业相关科目中获得12 分及以上①法国高中毕业会考满分为20 分,10 分及格,12 分及以上有评语:12-14 分为一般,14-16 分为良好,16-20 分为优秀。的学生将自动成功注册大学,其余的学生将由大学的评审教师决定是否录取。该法案一经成型就引起强烈反对,并助长了五月风暴,因而最终未在国民议会讨论并被直接放弃。
第二次筛选的尝试出现在1986年的左右共治时期。希拉克总理在国会讲话中提到“在高等教育中,自治原则不仅应体现在入学时,即学生筛选,也应体现在离校时,即文凭颁发[…]若要实现大学自治就应尽快废除1984年的高等教育法案②1984年1月,时任教育部长、社会党成员萨瓦里颁布了萨瓦里法(Loi de Savary),提出“高等教育作为公共服务”(service public d'enseignement supérieur)的理念,从理论上排除了一切大学入学筛选的可能。”③Discours de Jacques Chirac à l'Assemblée nationale,le 9 avril 1986.,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时任教育部长阿兰·德瓦凯(Alain Devaquet)制定了《德瓦凯法案》,根据这一法案,大学可以提高注册费、筛选学生、选择希望颁发的文凭等。此法案引发了大学生及左翼人士的强烈不满,法国随后爆发了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最大规模的学生运动,其中一名22 岁的大学生被警察殴打死亡,德瓦凯随即辞职,该法案最终被撤回。
自此以后,“筛选”成了法国政治家的禁忌,几乎再未被正式提出过。但尽管如此,抗议仍会爆发。1995年,在朱佩总理的退休金改革浪潮中,教育部长提出了一项针对大学的“紧急计划”,大学生因担心变相的筛选将会到来因而又一次走上街头,最终此项计划撤回。2003年,时任教育部长吕克·费里(Luc Ferry)希望对大学进行第二次自治改革,工会担心筛选可能会因此出现因而号召抗议,再次,改革不得不终止。
1968年、1986年和2018年,三次实际上提及筛选原则的改革都在强调法案的目的在于“引导”而非“筛选”,但事实上任何影射到筛选的改革都会引发强烈的抗议,这反映出的是法国社会对绝对平等追求,是一种政治理想与教育现实之间的矛盾。
作为法国大革命重要的精神遗产,平等早已成为一种政治理想,是法国社会不懈追求的目标。1871年巴黎公社最早将大革命时期勾勒的教育平等明确为具体的方案:所有儿童,不论出身与性别,均可接受共同的、世俗的教育。①Garnier Bruno,Égalité en éducation,Paris:Éditions Ophrys,2012,p.51.但教育平等真正成为一股有影响力的思潮是在二战后,彼时教育民主化的观念席卷了西欧多国。此处的民主化取其广义,即所有公民拥有平等的权利,因而教育民主化意指所有人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权。②Unesco,la démocratisation de l'éducation,Dijon:Darantière,1984,p.72.法国1946年宪法序言中第13 条规定:国家保障儿童和成人均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接受职业培训权、以及文化权利;国家有义务通过公共教育机构提供各个阶段免费且世俗的教育。③Légifrance, Préambule de la Constitution du 27 octobre 1946,https://www.legifrance.gouv.fr/Droit-francais/Constitution/Preambule-de-la-Constitution-du-27-octobre-1946[19 46-10-27]
1945年二战结束,再加上自1933年起中学教育免费,通过高中会考的人数逐渐增多,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开始激增,而承接这些学生的主要是大学。除了入学人数的增长,教育民主化的另一表现是学生的教育轨迹与其所属社会阶层之间关系的弱化。为描述这一现象,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梅尔(Pierre Merle)2000年提出“均衡的民主化”(démocratisation égalisatrice)和“区别的民主化”(démocratisation ségrégative)的概念,前者指入学人数增加的同时不同阶层间所受教育的差异在减小,后者则指两者间的差距在扩大。法国高等教育的现状正是区别的民主化,而大学校造成的封闭圈子使得“弱化社会决定论”的任务主要由大学承担。另外,在法国平等是共和主义的重要组成,而国家是平等最根本的保障,④田珊珊等:《法国教育的困境:在等级分化的结构上建立平等》,载《比较教育研究》2017年第11期,55 页。所以在教育领域,实现社会平等的目标自然要由公立的大学去完成。由此可见,大学肩负着教育民主化的使命,承载着平等的理想;尤其是在和大学校相对比之时,学生和教师联合会普遍认为大学应该是向所有人开放的知识场所。⑤L'université Paris-I, « L'université doit être un lieu de savoir »,https://www.humanite.fr/node/383105[2007-12-11]
但这一政治理想在现实中却难以实现。虽然大革命中平等的口号早已深入人心,但平民从未与贵族、或是日后的精英阶层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机会。从1789年大革命到1870年共和制度最终确立的近100年间,法国政权更迭频繁,教会与国家轮番掌控着教育,直到1881年费里法案(Lois Jules Ferry)确定了初等教育免费、义务、世俗的原则,教育最终的发展方向才得以确定。但是,昂贵的中学教育仍让绝大部分平民家庭的学生望而却步,而通过中学教育结束后的会考是进入大学的唯一途径。尽管1886年高级初等教育⑥1886年的《戈布莱法》(la Loi Goblet)是对费里法案的完善,《戈布莱法》将初等教育分为三个阶段:幼儿园(6 岁以下儿童)、基本初等教育(6-13 岁)、高级初等教育(13 岁以上)。高级初等教育于1941年废除。的创立延长了初等教育的年限,给了平民子女以一定机会,但不论是从学生来源还是毕业去向看,高级初等教育都是平民阶层的教育,毕业生的处境虽能比以往更加舒适,但其生活仍然是简朴的。①Charles Bayet, Rapport sur l'organisation et la situation de l'enseignement primaire public en France,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900,p.376.这种初等教育与中等教育间的鸿沟使法国的统治阶层始终在一个封闭的循环中产生,直到1933年中等教育免费这一局面才开始有所改善。
二战后教育民主化不断发展,初等教育与中等教育间的壁垒被打破,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不断增加,社会将随之趋于平等的乐观情绪也不断蔓延,而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布尔迪厄对法国教育状况的剖析引起了巨大反响。②吕一民等:《法国教育战略研究》。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4,53 页。他提出教育是一种专断权力所强加的一种文化专断,学校通过灌输以垄断文化特权、通过促进不同阶级间不平等的文化资本再分配来完成阶级的再生产。在这个再生产的过程中,大学校“功不可没”。这些经过严格选拔的学生构成了一个与普通人相区分的“精英群体”,大学校系统保障了其毕业生对国家机器的垄断,而毕业生则把他们的态度和价值观带进了国家机器。③[法]布尔迪厄等:《再生产——一种教育系统理论的要点》,邢克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06 页。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教育本身就在制造不平等,而大学校则加剧了不平等。布尔迪厄的论述打破了许多人对教育的乐观情绪:二战前,高等教育是贵族的专利;二战后,高等教育虽得以普及,但大学校仍被精英所垄断,不平等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因而不难理解为何任何针对大学的改革都牵动着公众的神经。
时至今日,教育中的不平等现象并未明显改善,法国仍是一个精英主义的社会,在经合组织一项关于家庭所属社会阶层对学生学业成绩的影响度的调查中,2015年法国在参与调查的28 个成员国中排名第三。④OCDE,Études économiques de l'OCDE:France 2019,Paris:Édition OCDE,avril 2019,p.115.因而此次改革的抗议实则是对长久以来教育不平等的不满,是对未来不平等可能会加剧的恐惧。大学的高失败率以及入学人数的激增是此次改革的直接原因,也是前文所述的多次教育改革的直接推动因素,历次改革的失败使这些问题积累到如今,法国的高等教育体系已到了不得不做出改变的时刻。
与之前几次涉及筛选的改革大相径庭的是,此次的改革如期落实了,其引发的抗议也未像许多人预测的那样产生和50年前的五月风暴相类似的效果,甚至直接受到此次改革影响的高中生几乎未参与抗议活动。原因之一是高中生普遍对结束饱受诟病的抽签制度表示满意;另外没有筛选的入学导致大学一年级的失败率居高不下,而这通过失败来筛选优秀学生(la sélection par l'échec)的现实同样是一种筛选。因而从这种意义上说,理论上的机会均等不一定是真正的平等,筛选或引导不一定是不平等。
法国社会对于平等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但近年来,这种政治理想更突出的表现是,教育系统能否在一个被分隔的社会中促进不同阶层间的流动,从而维护社会团结。①Nathalie Duval,Enseignement et éducation en France,Paris:Armand Colin,2011,p.485-487.因为一方面,高等教育的不断开放极大减少了入学率上的不平等,尤其是1987年职业会考的设立使80年代末以来获得业士文凭的人数大幅增加,1985年时任教育部长、社会党人让-皮埃尔·舍韦内芒(Jean-Pierre Chevènement)提出的让80%的适龄人口获得业士文凭的目标在2012年已基本实现。②通过高中会考后获得的业士文凭是法国高等教育的第一项文凭,业士文凭不属于中学教育。会考分为三个系列:普通会考、技术会考与职业会考。技术会考1969年设立。2012年法国各类业士文凭持有者占适龄人口的78.3%。数据来源:Elisabeth Algava,«Les étudiants dans les filières de formation depuis 50 ans ». État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et de la Recherche en France -49 indicateurs.Isabelle Kabla-Langlois.Paris:Ministère de l'Éducation nationale,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et de la Recherche,2017,p.31.但另一方面,不同阶层间的差异依然十分显著:在1998-1999 学年,父母为干部或知识分子的大学生人数最多,占各阶接受段高等教育学生总数的35.3%,③Ministère de l'éducation nationale, de la recherche et de la technologie, « Les étudiants inscrits à l'université en 1998-1999»,1999.20年后的2018-2019 学年这个数字未有明显改观,为34.3%,④Ministère de l'éducation nationale,Repères et références statistiques sur les enseignements,la formation et la recherche:Édition 2019,Paris:Ministère de l'éducation nationale et de la jeunesse,2019,p.181.在硕博阶段,这一比例则更高。因而长久以来,公众对教育改革的抗议以及对筛选的抵制不仅仅是一种对平等的追求,在当前的社会中,更体现了平民阶层与精英间的矛盾,而这种对立在法国社会中实则已酝酿二三十年,教育只是其中一方面的表现。
教育不平等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阶层矛盾加剧,但平民与精英间的对立并非新时代的产物,而是根植于法国的历史之中。在大革命前的社会中,贵族逐渐丧失了政治权力,但作为个人贵族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特权,其中最令人厌恶的莫过于免税。法国税收制度中的不平等在欧洲主要国家中首屈一指,因而即便贵族与其他阶级之间的界限很容易跨越,但贵族的标志始终易于辨认,而且为非贵族所憎恨。在大革命后,贵族不再享有特权,但贵族的头衔保留了下来,且与以往相同,贵族与其他社会阶级相分离。⑤[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127 页、130 页。此外,长久以来法国都是一个法团主义色彩十分浓重的社会,法团主义在1789年之前人人生而不平等的社会中保护着行业中的个人、维护着行业的共同利益。但这为数众多的小团体却也将法国塑造成一个人人彼此相似却相互漠不关心的社会,而人与人间的区隔是加剧不同阶层间矛盾的重要因素。1791年法团主义在大革命中被废除,但随着19世纪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工人运功的出现,法团主义开始复兴。正如托克维尔所说,大革命并未给法国社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旧制度下的很多因素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贵族情结和法团主义即是如此。
二战后,教育民主化进程以及三十年的经济繁荣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平民与精英间的矛盾,但自70年代起二者的对立再次变得尖锐。第五共和国以来,学校并未成为实现社会晋升的有效途径,教育作为共和模式的象征也受到了质疑,①Valérie Corre, « Rapport d'information sur les relations entre l'école et les parents »,http://www.assemblee-nationale.fr/14/rap-info/i2117.asp[2014-07-09]在此情况下法团主义又一次得到发展。在法团主义的社会中,个人的权利与其职业和地位息息相关,由此造成的后果是社会高度分裂、社会关系不透明以及信任的缺乏。②Algan Yann et Pierre Cahuc, La société de défiance, Comment le modèle social français s'autodétruit,Paris:Éditions Rue d'Ulm,2007,p.15.这些问题在战后经济高速发展的黄金三十年中尚可被掩盖,但随着70年代危机的到来人们意识到法国社会是何等脆弱、信任是多么缺乏。据2018年“博爱实验室”的报告,只有33%的法国人认为可以相信大部分人③Labo de la Fraternité,«Baromètre 2018 de la fraternité»,2018,p.9.。早在2007年总统候选人弗朗索瓦·贝鲁(François Bayrou)就曾在其竞选纲领中说到:“法国正经历近代以来最严重的危机。这是一场信任危机、一场社会危机、一场经济危机、一场民主危机,其结果是公民对国家、对国家机构丧失信心,甚至更严重的是对个人和集体的未来丧失信心”。精英与民众间本就存在的裂痕被这种不信任感越拉越大。
9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克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曾在《精英的反叛》(The Revolt of the Elites and the Betrayal of Democracy)一书中这样描绘美国社会:曾经威胁社会秩序的是民众的抗议,而如今,主要的威胁却来自社会顶端的精英。将民众与精英相区分的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生活方式:精英们大量投资教育和信息,掌握着高等教育,控制着国际信息的流动。大西洋彼岸的西欧洲面临的也是同样的情况。精英越来越脱离民众,最突出的后果就是政治理念已不再与民众的关切相吻合。在法国,中央集权的传统使得长期以来的各类决策均由国家层面做出,而掌控着国家运行的正是各领域的社会精英,但如今教育却使精英的圈子越来越封闭。在经济运行良好之时平民与精英的对立尚不明显,但在危机之时,社会的中下阶层会自觉失去了国家的庇护,因而对立会异常显著。④Brice Couturier,«Des élites coupées du peuple et incapables de le protéger».https://www.franceculture.fr/emissions/les-idees-claires/des-elites-coupees-du-peuple-et-incapables-de-le-protege r[2015-12-08]正是在这种经济危机与社会危机的双重作用下,1972年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正式成立。
另一方面,左翼政党对中下层民众的抛弃加剧了平民与精英间的对立。由于右翼政党在经济危机中未能给出良好的解决方案,1981年密特朗当选为法国首位左翼总统,但随后面临不断攀升的失业率,1982年他重新回到了自由主义政策。不只是法国,80年代欧洲中左政党普遍向新自由主义靠拢的趋势形成了延续至今的第二次共识政治。但在此次共识之上,中左政党为吸引更多选民而“取悦”较为富裕的中产阶级,减少了对中下层群众的关注,①李靖堃:《多重危机背景下的欧洲政党政治格局》,载《国际论坛》2019年第1 期,56 页。尤其是2008年经济危机后,左翼政党与中右翼政党几乎没有明显差别,因而代表中下阶层民众的声音越来越少。新自由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共识却未赢得广大民众的支持就是例证,在此次教育改革中,反对者抗议的理由之一就是新自由主义的趋势可能会由此进一步表现在教育之中。
平民与精英间的矛盾不只是一场社会危机,更会造成政治危机:如今民选的代表在很大程度上已不能代表人民,作为欧洲社会基础的代议制受到了动摇。在此背景下不断崛起壮大的民粹主义打破了存在已久的政治共识,给今后社会的发展带来了巨大挑战。
教育系统的缺陷对上述危机起了重要的发酵作用。在法国,教育并未有效地促进社会流动,反而加剧了不平等与阶层对立,而随后,这种不平等与阶层对立又进一步反映在教育当中。要打破这一恶性循环并不容易,因为其背后涉及的是由来已久的社会形态,但不可否认的是改革教育能对其起到重要作用。
法国2018年教育改革的焦点在于,潜在的筛选使接受高等教育不再是一种必然的权利,优胜略汰的市场规则由此进一步体现在了教育之中,12月,民众对教育不平等的抗议合入了黄马甲运动之中。2019年4月,在为平息黄马甲运动的大辩论结束后,马克龙提出关闭国家行政学院(ENA)。作为一所培养了不计其数政界精英的顶级大学校,戴高乐于1945年创立的国家行政学院自诞生之日起就常被看作精英主义和专家治国的象征,因而关闭国家行政学院的意义是深远的:它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法国精英教育体系的重构以及量才录用的回归。6月,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 po)宣布进行招生改革,从2021年起取消之前学术性较强的入学笔试,而是采用高中平时成绩和面试等作为入学依据,旨在使其生源多样化。此外,越来越多的大学校开始招收公立大学二三年级的学生,二者之间的壁垒开始逐渐被打破。教育再次向着民主化的方向继续发展,然而这些措施能在何种程度上促进社会流动仍有待观察。另外,如何在新自由主义的潮流中最大限度地维护社会公平、缓解阶层矛盾也仍将是法国社会面临的严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