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素梅
(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南茜·弗雷泽(Nancy Fraser,1947—),是美国纽约新社会研究学院政治哲学教授、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美国新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的领军人物,以及批判理论在美国的重要代表人物。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在新世纪的杰出代表,弗雷泽将女性解放问题置于全球化的资本主义历史境遇中,运用多元主义的方法剖析了性别不平等的根源——在她看来,制度化的性别分工、政治结构上起点的不公、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分别使女性遭受到了经济上的分配不公、政治上的错误代表权和文化上的错误承认,最终建构了其独创性的三维性别正义理论,从而展开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三维批判。
与多数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者一样,弗雷泽也认为性别分工是性别不平等的根源,这种不合理的分工所造成的分配不公导致了女性对男性的经济依赖。虽然性别分工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发明,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却得到了制度性的支持,并且在资本主义的不同阶段中呈现出了新的不同形式:在工业化早期,其主要表现为有酬生产劳动与无酬社会再生产劳动之间的性别分工,随着工业化的深入发展,则主要表现为有酬劳动内部的性别分工,在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时期,全球性别分工则呈现出劳动力女性化的特征。
弗雷泽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性别压迫根源于社会再生产从属于利润生产的制度。”[1]资本主义社会从根本上来讲是阶级社会,其本质特征是一小部分人依靠剥削大多数雇佣劳动者来积累私人财富。而在弗雷泽看来,这一本质特征正是性别不平等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顽固的歧视。性别不平等并不是资本主义的发明,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就已经存在,但资本主义却使这种不平等变得更为严重,并且发明了新的截然不同的现代性别歧视形式。这种得到资本主义制度支撑的性别歧视,将利润的生产与社会再生产分开,利润的生产劳动成为男性的专属,社会再生产劳动则分派给女性,并使其成为不被赋予市场价值、从属于利润生产的女性“天职”,也即有酬生产劳动与无酬社会再生产劳动之间出现了性别分工。
弗雷泽认为,这些由女性所从事的社会再生产劳动是社会劳动的一种延伸,是资本主义利润生产之所以可能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背景性条件,是资本主义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她在《资本与照料的矛盾》一文中所言,“那些生育和抚养子女,照料朋友和家人,维系家庭和更广泛的无酬的社会再生产劳动对于付薪劳动的存在、剩余价值的积累以及资本主义的功能而言是绝对必要的。如果缺少家务劳动、儿童抚养、学校教育、情感照料,缺少大量其他有助于产生新一代的工人,同时有助于维持社会联系和共享理解的活动的话,上述这些活动(付薪劳动、剩余价值的积累和资本主义功能的发挥)就不会存在。”[2]然而,至少自工业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社会就将工作场所和家庭分离开来,将社会再生产劳动与利润的生产劳动分开。男性被派去从事生利润的生产劳动,而女性则被安排在家庭中从事无酬的生育、养育、照料家人等社会再生产劳动。先前,女性劳动在人类一般劳动中的地位是被承认的,但现在再生产劳动被分离出去,移交给一个新制度化的家庭领域。家庭被视为私人领域,女性在“爱”和“美德”中从事社会再生产劳动,并且不采用雇佣劳动的形式,也常常不被给予报酬,而男性所从事的利润生产劳动却获得了货币补偿。因而,在家庭这一领域中,社会再生产劳动的重要性被掩盖、被拒斥了。这样,资本主义社会也就为新的现代形式的女性从属地位创造了制度性的基础。于是,“在这个金钱是权力之首要媒介的社会里,由女性所从事的无报酬的社会再生产工作的事实揭示了一个问题,即那些从事社会再生产工作的女性在社会结构上屈从于那些挣现金工资的男性”[3]。也即是说,这种无酬社会再生产劳动和有酬生产劳动之间的性别分工通过给男性劳动支付工资的形式使得他们具有支配、控制女性劳动力的权力,这奠定了女性依赖于男性的物质基础。弗雷泽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女性所从事的社会再生产劳动仅仅被视为资本谋取利润的工具和手段,因为资本家并未为女性所从事的社会再生产劳动支付报酬,并且通过对男性劳动力的占有间接占有了女性的劳动力。这种得到资本主义制度性支持的有酬劳动和无酬社会再生产劳动之间的性别分工否定了社会再生产劳动在经济生产中的价值,使女性遭受着经济上的分配不公,导致了她们对男性的从属,也忽视了女性对社会的贡献,因而是不合理的。
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的深入发展,大量妇女和儿童被招募进工厂,他们开始走出家庭进入劳动力市场。在弗雷泽看来,这虽然改变了传统的“男性作为家计负担者、女性作为家庭主妇”的分工模式,但却使其有了新的表现形式。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即使在有报酬的劳动中,女性承担的往往也是一些低报酬的服务业和护理业等工作,而男性主要从事的是高报酬的生产性和职业性的工作。就两性的工资报酬而言,女性的工资水平比男性低。在许多资本主义国家,比如英国,尽管有同工同酬法案、反性别歧视法案,可女性所挣的计时工资仍保持为男性平均计时工资的75%左右。尽管美国一直在推进同工同酬法案,但是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显示,2018年美国平均性别工资差距约为19.5%,女性平均收入仅为男性的80.5%[4]。而对于一些已婚的女性而言,由于家务劳动的羁绊,她们比男性更多地从事半日制或兼职的工作。并且,她们的就业也很不稳定。因为资本主义一直是把女性当作次要劳动力来对待的,当存在劳动力需求,同时雇主又面临男性工人要求工资上涨的威胁时,雇主才会招募女工。而在需求下降和失业增加的萧条情况下,女性又会成为多余的人。因而在弗雷泽看来,资本家招募大量女性进入工厂,并不是要使她们摆脱家庭束缚,获得自由与解放,而是为了获得廉价的劳动力以便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发展,工业资本家为了获得廉价的劳动力和女性出了名的顺从性,强迫妇女和儿童进入工厂和矿区。她们被支付微薄的工资,长时间在不健康的条件下工作,变成了资本无须巩固其生产力所需的社会关系和能力的象征了。”[5]
工业化的发展看似让妇女挣脱了家庭束缚,走向劳动力市场,获得了就业的机会。然而,事实是,工业化的大发展使妇女同时承担了两份工作——她们既要在家庭外从事有报酬的工作,又要从事没有报酬的家务劳动。女性虽然获得了同男性一样参与工作的机会,但是她们付出的劳动并未被给予应有的报酬。她们同时受到来自资本和工人阶级男性的双重盘剥,遭受着经济上的分配不公。家庭责任和工作压力使女性因负担过重而身处两难境况,结果是女性受剥削的境况不但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变得更加严重。
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的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在全球盛行,资本市场就已经表现出了对女性的新的偏好,大量雇佣女性劳动力,尤其是在制造业以及服务行业,而这也就促成了劳动力女性化状况的出现,并由此颠覆了工业资本主义时期关于劳动性别分工的想象。全球资本主义背景下劳动力女性化的事实已经使得资本主义对于劳动性别分工所呈现的意义发生了同样是双重的、但已不同于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变化。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需要越来越多的妇女进入世界各地的劳动力市场,从而彻底消除了“组织化的国家资本主义”的家庭收入理想。在无序的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中,两个人挣钱的更新颖、“更现代”的家庭规范取代了“组织化的国家资本主义”时期的家庭收入理想,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隐藏在这一新的家庭规范理想下的现实是实际工资水平的降低、工作保障的减少以及生活标准的下降。家庭中为工资而工作的劳动时长大幅增加,兼职双份,甚至三四份工作的情况,以及女性作为家长的家庭日益增多[6]。在弗雷泽看来,妇女解放的梦想已经被利用为资本主义积累的新动力,事实上,新自由资本主义政策并未促进女性的真正解放。正是通过在劳动力市场上承认和接纳大量女性,在女性有酬劳动的基础上,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创造了一种新的积累体制。“新自由主义政策像其他任何资本主义政策一样,从来就不是为了开创一个公正与性别平等的社会,也从来不是为了广大穷苦妇女的利益。……也就是说,新自由主义政策可能向第三世界妇女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和选择,但是,这些机会本身,并不是为了妇女的利益、解放、平等和自由。相反,她们的‘机会’与资本主义所需求的廉价劳动力有关,与第三世界经济调整所造成的男性失业率有关。”[7]在工业资本主义时期,显而易见的是女性工作时间的延长,工作环境的恶劣,但在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私通”后,则营造了更为弹性化的吸纳女性劳动力的方式。由于劳动时间、地点更加弹性化、分散化,工作条件的恶劣、事实上的劳动时间“自愿的”无限延长,都不再被看作是有问题的,甚或被看作是工人自己的事,而是她们的自主自愿[8]。然而,这只是假象而已。如果说在资本主义工业时代女性所受的剥削是赤裸裸的,那么在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时期则变得隐秘化了。弗雷泽强调,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非但没有改变女性受压迫的状况,反而加剧了女性的贫困化和边缘化,并且在新自由主义与全球化结盟的情况下,女性所受的剥削与压迫更加隐秘化了。
弗雷泽认为,由于一些政治决策规则或政治边界错误发挥作用所造成的政治结构上的起点不公,导致了女性在政治领域处于失语或边缘化的状态。她将这种政治不公称之为“错误代表权”,并将其划分为“普通政治错误代表权”和“错误建构”两个层级。
在弗雷泽看来,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由男性主导的社会交往和公共事务决策规则错误地将女性排除在公共决策过程之外,剥夺了女性作为平等主体的参与机会,导致了女性在政治领域中的失语或边缘化。这种政治不公被她指认为“普通政治错误代表权”,它常常出现在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弗雷泽指出,西方国家的选举制度和体系否定了女性和在人数上占少数的群体作为平等身份参与政治决策的可能性或机会。如单名选区制、赢家通吃、第一名过关制、得票多者获胜等制度,使得女性和在人数上占少数的群体的平等政治参与权利受到了限制。尽管资本主义国家制定了相关规则,如性别差异规则和性别配额制等,但在基于性别的分配不公与错误承认相联系的时候,弗雷泽便开始质疑这些规则是否能够发挥促进女性平等政治参与的功能。
在民主决策的制定及公共商谈中,女性作为平等主体的要求也遭到了明显的否定。即使女性被包含在政治共同体内,一方面她们在决策层中所占的比例是极少的,另一方面在表达自己诉求的时候,她们的发言往往也会被忽略或蔑视。而弗雷泽在《性、谎言和公共领域——反思克拉伦斯·托马斯的确认》一文中所提到的托马斯—希尔事件(2)1991年,克拉伦斯·托马斯,一位黑人保守主义者,被乔治·布什提名为最高法院大法官,然而,在依例规定的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的大法官确认听证会上,他曾经的助手安妮塔·希尔,一名黑人女性法学教授,指控托马斯曾对自己进行过性骚扰,该事件当时在美国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争论的结果并没有阻止托马斯的上任,不仅如此,希尔的指认反而遭到了公共领域的蔑视和攻击。详见[美]弗雷泽的《正义的中断:对“后社会主义”状况的批判性反思》,于海青翻译,周穗明校对,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9年,第104页。,就是西方国家在政治决策中对女性诉求进行忽视的典型例证。虽然美国宪法上写着“人人生而平等”,但是她们只是获得了法律上和形式上的平等,而遭遇着实质上的不平等。在托马斯-希尔事件中,我们可以发现,虽然安妮塔·希尔具有同男性一样的参与政治决策讨论的机会,但在实际过程中她的诉求却遭到了否定,在这里女性并不是作为主体对自身权益进行申诉和主张,而是作为一个对象遭到了文化上的蔑视和攻讦。
随着全球化的盛行,女性群体除了遭受着来自民族国家内部的政治不公外,还深受跨国界的政治不公,弗雷泽称之为“错误建构”。在她看来,“错误建构”的产生是由于政治共同体边界的错误设置方式,剥夺了一些弱势女性群体的平等参与机会,从而使她们在政治领域处于失语或边缘化状态,它属于“错误代表权”的第二层级,是其深刻表现形式,这种政治不公通常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
在弗雷泽的视域中,在全球化时代到来之前,现代领土国家一直是讨论正义问题的毋庸置疑的框架,这一框架将世界划分为不同的政治空间(也称政治共同体),各个政治共同体之间有着清晰的地理边界。每一个政治共同体都赋予政府排他的、不可分割的主权,每个政治共同体内的公民也就是正义的主体。质言之,“在一国范围内,应该服从正义的法律和责任,而国与国之间却不存在任何有约束力的正义的责任”[9]。然而,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发展,正义的领土国家框架正逐步失去其昔日的光环。“政治空间被分割为独立的领土国家是否剥夺了某些人平等地与他人一起讨论共同关注的问题的机会呢?”[10]弗雷泽指出,在全球化背景中,由于现代领土国家框架被错误地强加在跨国资源上,领土国家的政治共同体错误地将领土国家之外的弱势女性群体排除在外,进而剥夺了她们平等参与政治活动的可能性或机会,使得她们遭受到了政治上的“错误建构”,这对女性而言是一种“元政治不正义”,因为它从起点上就将女性排除在政治共同体之外。全球化,特别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急剧扩张一方面使“各政治共同体联系起来”,对世界政治格局、全球政治发展带来了革命性的变革;另一方面强烈的渗透性、掠夺性决定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过程仍以各种复杂的方式重构着政治的不平等。例如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强大的综合国力和在国际经济、政治组织中的主导力,力图控制和制约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发展,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有增无减;在固有民族国家疆界被全球化打破而引发的发展中国家向发达国家的跨国移民权利保障问题上,尽管国际社会认可非公民居民的经济、社会、文化权利以及寻求法律保护的权利,但多数国家并不承认他们享有同等的政治权利,尤其是参政权[11]。“而如何保护女性跨国劳动力及以家眷身份迁徙的女性的权益则更为紧迫;即使在许多西方国家,尤其是新自由主义国家内部,制度障碍所造成的‘政治空间的分割’使女性、穷人、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或边缘群体也被排斥在‘政治共同体’之外而无法获得政治平等参与权”[12]。现代领土国家框架以阻止妇女挑战压迫其各种势力的方式瓜分了政治空间,并且将女性的诉求引入到相对无权国家的内政领域,这种框架就使得国家之外的权力免受批判和控制,这是女性遭受的一种严重的政治不公。
在弗雷泽看来,性别不平等并不仅仅根植于两性在经济政治方面的不平等,它与女性在文化层面上所遭受的不平等也密切相关,“性别不仅仅只是一种政治经济的差异,而且还是一种文化评价的差异”[13]。因而她强调,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规范也是导致性别不平等的一个重要因素。
弗雷泽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文化规范的特征是男性中心主义,即赋予男性特征以霸权地位。而与这一文化规范相伴的是文化上的性别歧视,即被编码为“阴性的”事物——典型的是(但却并不只是)女性——普遍遭遇社会身份地位的贬值和蔑视,没有获得同其他人平等的尊重和社会认同。并且在她看来,性别歧视和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化规范在国家政治和经济中已经制度化了,女性在经济上的劣势地位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她们在政治领域中的话语权,否定她们在日常生活和公共领域内文化形成过程中的平等参与的机会。弗雷泽将这种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给女性造成的不公称之为“错误承认”。这一制度化的文化规范以等级制的建构形式将女性排除在公共领域之外,否定了女性享有同男性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的地位。这种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将女性编码为普遍受贬低和污蔑的“阴性”之物,女性被说成是非理性的和感情用事的,从而不适合从事智力劳动,但却很适合从事家务劳动;女性素质低、能力差、成功欲望低、竞争心不强、被动、不适合职场……从而将女性的活动局限在家庭这一私人领域。结果是,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使女性遭到了诸多伤害,包括性侵犯、性剥削和普遍的家庭暴力;日常生活领域中女性遭受的骚扰和污蔑;媒体对女性平凡化、客观化、贬抑性的刻板描述;受制于男性中心主义的各种规范(在这种规范看来,女性似乎是次要的或异常的)等等。如美国国家公共电台2018年2月21日报道,根据在线调查,81%的女性受访者表示在一生中经历过某种形式的性骚扰,51%的女性受访者表示曾经遭到身体骚扰,27%的女性受访者表示曾遭受性侵犯[4]。美国国家司法研究所的研究显示,超过五分之四的印第安女性和阿拉斯加女性原住民在一生中经历过暴力,其中超过一半的女性经历过某些形式的性别暴力,包括身体上的、情感上的、性等方面的暴力,其中许多暴力来自于她们的伴侣。《洛杉矶时报》网站报道,2006年至2014年间,美国5000多名女性被现任或前亲密伴侣枪杀……这些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化规范认为女性似乎无足轻重或者不正常,即使没有任何歧视的意图,也让女性处于不利境地;女性在公共领域和协商机构中被排除在外或被边缘化;女性被剥夺了全部的合法权利,无法受到平等保护。因而在弗雷泽看来,在打上性别烙印的等级制文化范式中,女性又在性别等级制中遭受贬抑与歧视,并且难以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尊重和承认,遭受着承认上的非正义。
由以上论述可知,弗雷泽在全球化的世界历史视域中运用总体性的方法从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维度剖析了性别不平等的社会根源,并对女性在资本主义社会遭受的分配不公、错误代表权和错误承认进行了批判。并且她强调,这三个方面的性别不平等是相互影响和相互强化的,要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必须同时矫正这三种性别不公。至此,弗雷泽建构了其独创性的三维性别正义理论,实现了对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新发展。
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直接的、自然的关系,而男女两性关系的不平等将会影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等,最终将会影响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因此,我们需要正确处理好两性之间的关系,积极促进性别正义的实现。
无论是有酬劳动和无酬再生产劳动之间的性别化分工,还是有酬劳动内部之间的性别分工,甚或在当下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背景下全球性别分工所呈现出的劳动力女性化的特征,结果都使女性处于一种受剥削与压迫的不平等地位。从根本上而言,这皆与资本主义的剥削制度密切相关。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社会在本质上是一个阶级社会,一小部分人通过剥削绝大多数雇佣劳动者来积累私人财富,这也正是女性受剥削与压迫的根源,是资本主义结构中最顽固的歧视。资本主义并没有发明女性的从属地位,在之前的阶级社会中,女性的从属地位已经以不同的模式存在着了。但资本主义发明了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现代性别歧视形式,其得到了新制度结构的支撑。其最主要的变化是:一方面就有酬劳动和无酬再生产劳动之间的分工而言,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制造家庭领域与工作场所的分离将包括人的生产在内的社会再生产劳动同利润的生产分开,将前者指派给女性并且不为其支付报酬,而将后者指派给男性;另一方面就有酬劳动内部的分工而言,女性大多从事的是低报酬的女性主导的“粉领”性工作和家庭服务业,而高报酬的制造业和专业技术的职业则往往青睐男性,还有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表现出的对大量廉价女性劳动力的偏好。事实上,在这些分工中,女性都是被剥削者。在家庭中,她们的劳动被男性工人阶级无偿占有,社会再生产劳动从属于利润的生产劳动。在工作中,她们又被视为次要劳动力,被支付低额工资,遭受着资本家(资本)的剥削,资本主义也就是在这种剥削女性劳动力的基础上创造了新的积累体制,弗雷泽将这种做法称之为经济上的“搭便车”。结果就导致了男女两性之间在经济上的分配不公,从而也就为女性的从属地位奠定了物质基础。因而,要改变女性受剥削与压迫的不平等地位,必须要从根本上推翻资本主义的剥削制度,代之以无剥削的社会主义制度。
事实上,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在大多数人看来,女性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并不是劳动,是女性的“母职”,并且是丈夫有权享受的服务。这也就意味着“女性生命中有一部分是经济上看不见的。无论她是否属于拿工资的劳动力,她能量中的主要部分都贡献给了家庭和家计的生产,全部都不被当成工作的工作。”[15]其实,这就是父权制经济系统在现实中的反映,在资本主义国家,如美国,那些看不见的家务劳动使得职业女性等于拥有两份工作。现在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中国的妇女解放,一方面女性摆脱了父权制社会的束缚,另一方面她们走出家庭进入劳动力市场,也同样使得女性获得了两份工作,一份看得见,一份看不见。那么经济上的看不见的部分究竟有多大呢?国际劳工组织在2018年6月发布的《照料工作及其体面劳动的未来》报告中指出,通过64个国家的调查数据显示,每天全球将产生164亿小时的无偿照料(3)这里的无偿照料工作主要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家务劳动,并且这些照料工作大多数是由女性所从事。,这相当于20亿人每天工作8小时,但并无报酬。如若将这些服务按每小时最低工资为基础进行估价,那么这些服务所产生的价值将占全球GDP的9%,相当于11万亿美元[16]。因此,通过数据我们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女性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对国家经济以及社会福利作出了重大贡献,满足了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照料需要,是社会生产活动得以进行的前提。然而,在当今社会现实中,这些劳动并未被赋予应有的价值,这对于女性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家务劳动有酬或无酬是决定女性是否进入就业市场或继续就业的关键性因素,这也是实现性别正义的题中之义。因而,我们首先应该努力克服性别化的劳动分工,肯定家务劳动的价值。一方面要消除男性和女性在有酬生产劳动和无酬家务劳动之间的不平等分工,鼓励现在的男性与女性共同承担家务劳动,这将“打破女性与家务劳动的必然联系,对于反对男性中心主义有着巨大的作用”[17],有利于女性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更多地发展自己的个性。另一方面也要消除有酬劳动内部的性别分工,实行同工同酬,从而真正实现男女两性之间的分配正义。
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女性在政治方面上的代表权都是缺失的,她们在政治领域中的参与率是非常低的。由各国议会联盟和联合国妇女署发布的《2015女性参政地图》报告显示,全球仅有19位女性领导人,其中欧洲9位,美洲6位,非洲和亚洲分别为两位,阿拉伯和太平洋地区为零(4)参见https://www.ipu.org/resources/publications/reports/2016-07/women-in-parliament-in-2015-year-in-review。。特别是全球化的发展使得权力愈来愈集中在少数发达国家手中,但是在它们进行的民主制度的建设中并未体现出对女性的诉求和利益的关注。女性的声音在发达国家在各项政策、全球性发展战略的设计与执行中,常常也是被淹没或忽视的。因而,仅仅获得经济地位上的独立是不能实现女性获得彻底解放这一目标的,女性群体还必须要获得足够的政治代表权,以有效地表达她们自身的诉求和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管理。要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从女性的特殊需要出发,赋予她们更多更具有实质性的代表权,并且将性别正义问题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就我国而言,这就预示着我国的女性事业可以追求一个更高层面上的目标,即代表权正义。这就需要我国在法律、制度的制定和执行中贯彻性别正义理念,将性别正义纳入公共政策中,进一步完善保障女性平等参与社会治理、保障女性话语权以及事实平等的实现等方面的法律法规。这也将启示我们,应该把使女性获得更多的代表权作为我国政治文明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将女性视为推动社会公平正义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往往将女性视为次要的或异常的,将女性排除在公共领域和议事机构之外,或者使其处于边缘化的状态,拒绝女性拥有全部的法律权利,拒绝其享受保护。这是对女性身份的蔑视或歧视,这导致女性无法获得应有的承认和尊重,这些伤害对她们而言都是承认的非正义。因而,性别平等的真正实现还需要矫正女性所遭受的承认非正义,给予女性应有的承认和尊重。由承认非正义所带来的这些伤害或不公根源于制度化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独立于政治和经济而存在。所以,对于这些性别不公不能单独通过政治和经济的再分配来矫正,而是要通过给予女性独立的承认来矫正。克服男性中心主义和性别不平等,我们需要改变赋予男性特权、拒绝给予女性平等尊重的文化价值规范。我们必须使男性中心主义文化规范去中心化,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重新评价被蔑视女性的身份和价值,在全社会肯定并建构一种颂扬母职、认可女性贡献的文化价值规范。
在全球资本主义新的国际分工和分配体制之下,贫困女性的生存境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遭受到更为深重的剥削,并且剥削的方式也更为隐秘。女性不仅受到来自民族国家内部男性和资本的压迫,同时还深受跨国力量(资本)的压迫,显然在全球化时代女性解放事业已经溢出了民族国家的边界而成为了世界性的问题。由于拥有共同的生存境遇,为了实现女性群体自身的真正自由、独立和解放,当前的女性主义运动不能仅限于民族国家内这一隅之地,还必须走向联合,甚至可以联合其他一切进步的力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包括男性的力量,来共同推进女性解放事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