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江
(镇雄县第一中学,云南 镇雄 657200)
《数羊》是尹马最近出版的诗集,同时也是“东大陆青年诗丛”之一。尹马是云南著名诗人之一,先后出版诗集有《尹马诗选》《我的女娲》《群峰之上是夏天》(与人合著)等。本文以《数羊》起点,探讨尹马诗歌的某些特征。
抒情是尹马诗歌文字呈现的一个核心,是其诗歌组织人、物及事的重要纽带。以《大地》为例,“斧子追赶着森林,众鸟放弃了人间/一根火柴乔装打扮,碰了碰黑夜/村庄最干净的部分哎哟一声//我漆黑的内心藏着一名刺客/想到花开两朵,就想表一表生死/就把自己吓了一跳”,诗歌开始写“斧子”“众鸟”“火柴”“村庄最干净的部分”,短短三行诗,近乎宋词意象的排列方式,将四个物象依次呈现。物象与物象的语义之间拉出距离,句子内部语义相对独立,相互依存,自身的诗意逻辑将物象整合成一个完整的画面。而物象内部,诗意又是密集的,“追赶着”“放弃”“乔装打扮”及“哎哟一声”使物象人格化,细节,生动。尹马像这样的诗歌是很多的,如《大地真空旷》《关门》《天上谣》等,读来句子内部语义密集而诗歌整体节奏舒缓。
读《大地》,还可以读出淡淡的忧伤,斧子追赶森林,意味着砍伐,与森林一样,这里都是泛指的,它们的方向指标[1](波兰罗曼·英加登的概念)是多元的。众鸟放弃了人间,鸟为什么会放弃,结构相似的第二种物象出现,催化了诗歌的语义情绪,以此惯性一直往前走,等到诗歌结束,把自己吓了一跳,作者最终要说出内心隐含的忧伤。《天上,人间》这样写:“一直未离开过人间,我对冰冷的爱/司空见惯,如同点到田地里/那些拥抱着打盹的五谷/那些成群地搭乘雨水/吆喝着去秋天的云层;那些/死也不肯闭上嘴巴的,乌鸦”在三个“那些”的引领之下,物象缠绵。说其缠绵,是因为结构类似的三个物象排比地陈列,这就相当于语义不同的三个物象在一个旋律之下被反复吟唱。
《大雨》写道:“一个人从乡下赶回乡下,找不到/一座破庙,想不起一扇虚掩的柴门/大雨倾盆,雨帘中有树/他去雨中躲雨”,作者用了两个否定句来描述乡下,找不到一座破庙,想不起一扇虚掩的柴门,表面上是否定。事实上,这就是原初的乡下,破庙及柴门是对乡下的总结。而这种图像与现实是有差异的,这个差异,本质上讲就是一种诗意。差异以物象的方式存在,我们隐约会感到一种文化向度,那就是中国古典文学。当作者将诸如破庙、柴门之类的词语融入一个近乎现代的现场,古典之美就重现光芒,诗歌图景就变得十分唯美。叙事中动感的描写,拯救了诗歌内部节奏,叙事被切分开来,整个叙事阶段性地变成各自的画面及声音,这样的文字同样是抒情的。
如果进一步探讨隐含在唯美物象背后的情感,可以用另一首诗来讨论,《对面是彝良》第一节写到“一朵云走得很急,打个呵欠/它就不见了;锯树的声音很急/撒泡尿回来,就天不见了/不急的是一条小溪,它收留了/几个恍惚的人,在溪边洗脸、饮水说脏话”画面是唯美的,是原生态的。人是自然的附属物,人融入了自然。第三节,诗歌回到有我状态,“我也想翻过这座山,到对面的彝良去/可以的话,带几节鲜笋,一壶泉声/当然,还有一支猎枪,一筒火药/天黑之前,我要干掉那个偷食云朵的人”语言的局部,一壶泉声,偷食云朵的人,这样的句子极富表现力。几节鲜笋,一壶泉声,回归自然情趣。再加上一只猎枪,一筒火药,这种当下生活格格不入的物象,与《大雨》中的“破庙”与“柴门”一样,显示了尹马诗歌物象的怀旧情绪。为什么会怀旧?诗歌中,锯树的声音很急,急什么,也许是偷盗者的急,也许是开发着的急,锯或许是一种象征,它首先是一个物象,是一个过去时代和当下都存在的物象,但是这里作为一个动词,锯演化成了一种暴力,是锯树,这就可以追究锯树背后的隐性因素,或者这就是锯树对整首诗的作用。树的存在暗示的是一种原生态的东西,锯树意味着对原生态的一种肢解或破坏。
同样,《屠鱼记》中写道:“买鱼竿,鱼钩,买一顶斗笠/一件蓑衣”“在我之前,有人去集市上买了一筒火药/一个胶桶,一把刀。在我之前/有人去山中锯树,拿走森林的墨迹/有人画一所房子,在岸边”“其实在我之前,有人在河上筑坝/放烟花,有人唱渔家傲/有人转身拭泪,一条河早去了天上”文字写到最后诗歌抵达高潮,一条河早去了天上,这里作者将语言做了陌生化处理,实际上说的是一条河流的消失,一条河流为什么会消失,因为有人在河上筑坝,这就是对现代文明的担忧及反思。诗歌要写的是屠鱼记,实际上是以屠鱼记为起点,最后抵达现代自然环境所遭遇的破坏。三节诗,三个画面,构成一幅壮丽的图景,诗歌将生活中常见的诸如“鱼竿”“鱼钩”“胶桶”“坝”之类的现实物象与“斗笠”“蓑衣”“筒”(这里的“筒”更多的左右了后面的词语“火药”)、“渔家傲”之类的“过去物象”精心组织成一幅唯美的画面,以此来肢解其诗歌锋芒毕露的一面,因为诗歌是用第一人称写出的,读起来就像一个斗士战斗结束之后的呜咽,甚至更像一个人的呓语。
以此,也就不难理解像《运一堆石头去乡下》之类的诗歌,读来触目惊心,“从城里,运一堆石头去乡下/运一堆被切成块面的石头,倒影着云朵的/石头,忘记了故乡的石头/去乡下//从城里,把一堆石头的骨灰/和它们穿错的衣服,被刻画成翡翠的/来世,运回乡下/把一堆洗掉泥土的石头/还给泥土;把一堆没被烧制成水泥的/石头,贴上水泥的标号/缝补在另一堆石头上”。在这些唯美的物象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些蕴含着“人”体性的物象,这些物象既不世俗,也不神圣。
明白了尹马诗歌这些特征,我们就不难理解他的很多诗歌,他的诗歌以一种唯美的方式来呈现这个世界。在《云南有牛羊,有花山》中他写道“在花山,一只羊死去/另一只羊对着我笑/空山就真的空了,白云/也真的远了。在尘土中斗地主的人/腰间挂着一个很重的相机/他们背不动浮云,和一捆柴”,如此大写意的画面,仿佛读到唐诗。作者借助想象重造了一个现场。在尹马的笔下,诸如《我们的牛羊》《春天里》《乌蒙》《走后河》《将进酒》等,诗歌都通过唯美的画面,写出了诗人曾经生活的大地,从某种程度上达成一种对过去时光的追忆。这些场景既是现实的,又是抽象的。
透过尹马诗歌抒情唯美的表象,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现实生活的真相。《乙未词》是一首很有现实感的诗歌,在密集的物象背后,诗歌史诗般地再现了乡村的当代存在,饱含着淡淡的忧伤。在尹马看来,小路是“长满荒草的”,这让人想起“远芳侵古道”,这是道路在荒芜,乡村在衰败的一种形象化的写照,随着城市化进程到来,农村人口的减少,乡村发生了很多变化,土地“打烊”,环境遭遇了破坏,河流“蹲下身子”。随着社会的进化,交通在改变,马匹“悄悄熄灭”,人际关系发生变化,妻子“躲着人群中”,讣告填满了“土黄色的写真纸”。让人伤悲的是,母亲“堆满一生的疾病”,这还是我们生存的土地?作者用诗意的文字,直击现实,语言灵动而有质感。当然,尹马也有诸如《她拨弄着手机》《马抖》《调音师》之类更是直接地关注现实的诗歌。
如尹马在诗集的序言《自序:数羊我是认真的》里所说:“很多时候,我总是庆幸自己生长于热闹的乡下,在一个所谓文化没有深浅、积淀没有厚薄的地方,我看到的是使我无比沉迷的各式各样的民俗礼节和能让你笑出眼泪的一出出闹剧,像‘过家家’一样充满泥土的味道,像‘数羊’一样涂满幻想色彩。……我曾有过这样一个理想,就是站在这样的一个戏台上,面对那些我见过或没见过的人,给他们讲一些他们经历过且能听懂的故事”[2]。诗人在这里所说的“讲”的东西本身就是从现实出发的,当然,作为文学,“讲”也可以是虚化的。这就是文学的二维,文学是生活的,文学也是高于生活的。说文学是生活的,说的就是文学要关注现实;说文学是高于生活的,说的就是文学是对生活的再造。
尹马的诗歌关注的所谓现实,就是关注他生活的这片土地,或者以此为契机,关注当下社会。他的笔下,物象演化成了众生百态或者当代最为普遍的物、事,或许这是他写作的方向或者思路。在《乌木铺》中,他说“贵州的每一个村庄,都在暗示我/乌木铺,奔跑着的树不是树,是风/是留守孩子的患难同胞”。他的诗歌中同样会将现代的物什融入到相应的诗歌语境中。《飞翔》中,他写道“往上是泥土,再往上,仍然是泥土/仿佛睡眠在生命空格键里的/泥土”“最终/带着强大的动力,闯红灯,紧急制动”,这里作者使用“空格键、闯红灯”之类的现代生活中的物象,它意味着尹马诗歌与当代生活是协调的。又比如《鸽子花开》中有“开给一座森林的花,碰见钢铁,火/电商时代的利器;碰见一群/挥霍春天的人。那孤独/堪比一座森林丢掉了自己的天空”,这里借助的是物,而不是人,但同样是史诗般地记录了当代生活。
但是,这也意味着,我们要厘清诗歌现实的本质。应该说,诗歌的现实至少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正”的现实,现实生活的现实,另一种是艺术的现实。许多人的诗歌是现实中的现实,是对生活的抄袭。而另一种现实,是对生活的归纳,是生活的本质的再现,是对生活的重造,它的现场是作者内化之后的现场。很显然,尹马的诗歌属于第二种。基于此,尹马诗歌中除了《表妹》这样的诗歌外,他更多的诗歌如《那些杉树》《小憩》《她唱》及《苦难》等,现实生活经过作者内化,诗歌强调的不再是具体的物事,而是一些带有普遍价值的东西。这与当代的主旋律十分吻合,这也就不难看出,为什么我们在尹马诗歌中读到的很多东西都只是一种依附在美之上的淡淡的忧伤。
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不难理解像《乌蒙》这样的诗歌,“苍鹰隐在凡间,侍弄菊花,修破落的/庄园,在一面宣纸上嘲笑细碎的山河//当然月亮,还从旧了的朝代过来/群山还在自己的腰间奔跑/当然我贫穷的妹妹,还在月光下磨刀”,这里说的乌蒙只是诗人内心的乌蒙,是一个想象中带有时空的场景,正因为是大胆的想象,苍鹰才会侍弄菊花,才会修补庄园,嘲笑山河,如此有气势,才会有破落的庄园,才会有细碎的山河,才会有贫穷的妹妹,这是诗歌借一种艺术的真实回到物象的本身,这些看似简单的描写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地域的精神,这或许就是尹马唯美的场景背后所蕴含的凄美。
深究尹马诗歌,不得不说到尹马诗歌对传统文化的挖掘,事实上,一个作者的根基总是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之上,只不过有些是看得见的,被内化了的,有些看不见的。这里从看得见的方面来说。
尹马是一个很善于化用的诗人,《绕不开》中,诗人这么说,“但我始终绕不开/来自内心的焦虑;绕不开/右眼皮的跳动,深夜赶回母亲身边”,这里写到“右眼皮跳动”,谚语中有“左眼跳财,右眼跳岩”之说,说的就是一个人左眼跳要发财,右眼跳要折财。《山行》中,诗人写道“走过一个驮马的汉子/一个提鸟笼的穷人/一个卖春药的光棍”其中“一个提鸟笼的穷人”就是化用谚语中的“叫花子玩鹦哥”,叫花子就是乞丐,鹦哥就是鹦鹉,是说有些人,没有钱,不好好做事情,却像公子哥儿一样游玩戏耍。这些表面上很随意的化用,实际上是对我们传统文化的挖掘运用。
另外,尹马将民族意识融入自我的写作经验。他有一首诗叫《散花令》,其中写道“我手持冥纸散一曲/不说东长与西短,之说你愿意傻笑的那几句/东躲西藏的河流,脱下单薄的外衣/想怎么干涸,由不得自己”。散花是祭仪中的一种礼俗,诗人在诗歌中,大胆的将这些带有生活经验的东西写入诗歌,旧瓶装新酒,让这些带有民族意识的东西复活,诗歌借助这种形式,透露了一种忧患意识,读来十分抒情。
居于此,当我们读到诸如《财门帖》之类的诗歌时,我们才会有所震撼。“主家财门四角方,沉香板子内外装”“一送当年世岁好,二送鲤鱼跳龙门”,读者仿佛回到从前,作者借助生活经验及民族文化还原了某种生活场景,语言抒情,粗犷,原生态。《嫁女图》,作者通过对嫁女中场面的描写,原生态地保存了一种民俗。或许,正是这些即将要消失的东西,使文字成为一种追忆,从而文字也就带有史诗的价值,它应该是一个地方或者一个地域的小历史。这是对我们生存的一种原始的记忆,作者在尽力将其复活或者还原,这些东西就是作者过去的生活经验,是存活在记忆中的,是一个人的生命中的,同时经过作者内化之后,它又是不可复制的,是原生态。或许这就是尹马诗歌的价值及意义。对传统文化的关注,同样是对我们生存的关注。
一个诗人应当将民族元素注入自我的写作经验,这个十分重要,只有这样,民族元素才会成为一种标志,也只有这样,写作才会有原生态价值。只有这样,写作才是有根的。这让人想起诗人希尼在谈到他写作《沼泽地》时说的一句话“需要把记忆与沼泽地和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故不妨称为我们的民族意识的东西衔接起来。”[3]当一个作者拥有了民族意识,在作者的笔下,文字才有独创的可能,因为,民族意识往往通过一代一代的作者让文字多元。尹马的诗中,有时也将带有原生态的民俗经文字处理成诗歌,这里说的处理,其实就是自我化的处理,他的诗中如《收脚印》、《赶信》等都是对民俗的某种抒写。
注:文中所选诗歌来自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