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的国族化：1930 年代国货运动对中国国产建材工业的影响

姚颖 YAO Ying 赖德霖 LAI Delin

“那些高大洋楼，式样尽不妨洋化，实际上使整个的建筑物，完全能国产才兴（行）！”

——[海声：《国货年建筑漫谭》，

《申报》（本埠增刊），1933 年6 月27 日]

建筑材料是建筑生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所以也应是建筑史研究的重要内容。目前中国近代建筑史研究有关材料的探讨多采用技术史的视角，关注材料的类型和生产方式。[1]本文试图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探讨20 世纪30 年代中国国货运动对于国产建筑材料工业的影响。这项研究的目的在于揭示在近代中国，面对外敌的经济侵略，中国政府、社会有识之士、建筑师、营造商、材料生产商，以及专业和大众媒体团结进取的一段历史，其中包括他们面对的困难、发起的行动，以及采用的策略，如扩大宣传，联合同业和相关社会团体以及有识之士，建立以中国工程师学会为核心评判机构的奖励机制，推动制定建材国家标准，以及对国货产品进行国族形象塑造。这段历史在世界现代建筑史中或许无足轻重，但它却关乎中国建筑业的独立自主，因此是中国建筑现代化史上的重要篇章。它将证明，除风格造型之外，建筑材料与一个发展中国家建筑的国族性和现代性也有着特殊的关联，其背后的社会经济与文化意义因此值得正在探讨这一国家建筑现代化的学者们特别重视。这一研究还将提醒今天的遗产保护工作者们在关注近代建筑外观的同时，还要关注国产建筑材料作为中国国货运动的建筑证据，进而更加重视相关材料的记录、研究和保护。

一、“国货年”期间媒体和政府对于国货建筑材料的宣传与支持

中国的现代化无可避免地伴随着中外的经济冲突。民国建立以后，民族工商业获得了新的发展契机，以保护市场和争夺利权为目标的国货运动就此起彼伏，成为中国反帝和捍卫主权独立斗争的重要部分。这一运动在20 世纪30 年代初因一系列日本侵华引发的民族危机以及伴随而起的民族主义而呈现出空前高涨的新局面。[2]在这一连串的经济、政治变动中，民族工业的产品市场受到严重挤压，日趋衰落，陷入困境。宣传国货产品、提倡国人购用国货，再次成为扩大内销市场和扶植民族工业的一个重要手段。[3]上海是中国近代工商业的中心，也是中国国货运动的中心，早在1915 年就成立了“劝用国货会”，1928 年曾举办了中华国货展览会。1933年，上海市民提倡国货会和上海市地方协会等团体又发起以“中国人应用中国货”为主旨的“国货年运动”。运动一直延续至全面抗日战争开始才被迫中断。

作为城乡建设和建筑的必需品，建筑材料是重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也是国货产品的重要组成部分。1927 年，伴随着国民政府成立，中国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建设时期，城市建设蓬勃发展，水泥、钢材、陶瓷、五金等现代建筑材料与各种现代建筑设备在国内的应用范围也日益扩大。但与此同时，建筑业每年因进口或向外商购买大量建材造成的“漏卮”，即利权外溢也达惊人数量。1931 年全国进口钢铁的费用达6740 万美元[4]，1932 年全国进口水泥的费用接近570 万两（约合273.6 万美元）[5]，就连木材这一中国素有的建筑材料，也因洋松的倾销而失去竞争市场。与之相比，1932 年上海市政府的全年收入只有878.9 万元（约合303.7 万美元）。而其他如玻璃、水管、暖气片、炉子及电料等建筑所需之材料和设备，数量和花费亦不容低估。[6]国货年运动也引发了社会对于国货建材的重视。

大众媒体提倡国产建筑材料的呼声首先见于《申报》。该报1933 年6 月27 日所发署名为“海声”（按：疑为主编文章，即“上海之声”）的文章说：“今年是国货年，因此感想到建筑界，也应当高呼国货的口号，提倡请教国产建筑师，是大业主义不容辞的，提倡国货建筑材料，是国产建筑师唯一的责任，希望渐渐地把那些高大洋楼，式样尽不妨洋化，实际上使整个的建筑物，完全能国产才兴（行）！”[7]与很多在风格上追求中国特色的建筑师和业主不同，“海声”认为建筑的国族性其实应体现在建材的国产化之上。

1934 年，《申报･建筑周刊》主编、著名建筑师杨锡镠也作出响应，并根据调查更具体地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当时一所造价为1.5 万元的砖木结构普通住宅的所有材料费用约占11300 元，其分配大约是：完全国货（包括砖、瓦、石灰、水泥、石料、黄砂、石子、小瓷砖、油漆、草纸等）占3600 元，完全外货（包括洋松、柳安、钢条、白瓷砖、玻璃、油毡、铁砂、电料、管子、卫生器具、水汀锅炉）占5800 元，半外货（包括钢窗、五金、铁器）占1900 元。所以他说，“这里外货材料总数约占全部材料50%以上。还有钢窗等类之原料亦系外货占10%左右。这还单是二层楼的普通房屋。若是高楼大厦、钢骨水泥之大建筑，则所需外货材料尚不至（原文）此。平均计之约在全部材料60%左右。上面已经说过，每年上海一埠建筑费平均达6 千万元，除了22%是人工和开支，其余4680万是材料。其中40%是本国所有的，60%或2800 余万是每年流出国外去换陆续运入的建筑材料。”他因此呼吁：“在既已知道了这可惊的数字之后，吾们的问题，不是‘这漏卮应当不应当设法堵塞’，而是怎样才可把这数字逐渐的使之降落以致于消灭。所以吾今天提出这‘提倡国货建筑材料’的口号，要建筑界的同仁在知道服用国货为救国第一良策而外更努力地从事于国产建筑材料的提倡。”

针对国产建材的制造、宣传和使用三个基本环节，杨锡镠进一步提出“设厂制造”“使社会认识”“聘用本国建筑师”三个具体的实施策略。[8]作为媒体，杨把沟通制造者和使用者的媒体宣传当作了自己的任务，在文章连载完的当日就在《申报·建筑周刊》刊登特别启示，“兹为提倡国货建筑材料起见特辟《国货建筑材料调查表》”[9]。几个月后，他又在《专刊》中刊登了中国建筑师学会会员、上海市市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委员、曾经担任过中国工程学会第九届（1926 年8 月）副会长的著名建筑工程师薛次莘有关国货年期间国货建材进展的报告《近年来国货建筑材料之进展》。薛从现有的国产建材中选出已改良或举办已显成绩的七类产品，其中包括砖瓦、水泥、油漆、钢窗、门锁、铁钉，以及马赛克磁（按：瓷）砖和缸砖。他分别介绍了它们在各自产业方面做出的改良，指出哪些新产品已可抗衡外货。同时，与杨锡镠一样，他也呼吁本土建筑师和工程师能够“格外维护提倡”，各方共同努力，使国产建材得到更大发展。[10]

上海营造业组织主办的刊物《建筑月刊》在1933—1935 年期间所发表的有关建筑技术和材料类的稿件也明显增加。[11]除了通过广告宣传国货产品，主编杜彦耿还从改变建筑结构形式和构造入手，提出了更加具体实际的使用国货建材的做法。如水泥国产丰富，钢筋也已经有了国货，黄沙石子更是国内各处都有，他建议大型建筑一律改用钢筋水泥平屋面。[12]在薛次莘谈到“日本欧美建筑师、工程师，虽在国外，于其说明书中辄指用其本国材料”[13]的做法后，杜提出中国建筑师也可在说明书中规定使用国货。这些建议都意在增加国货建材的销路。

在社会呼声渐高的背景之下，政府部门也开始以行政手段支持国货建材。如经上海市商会呈请，市工务局公布，从1935年元旦起，“公私建筑，所用木料，必须参用国产杉木，方准发给营业执照”，并且“参酌本市建筑情形，拟具参用国产杉木至少限度标准两点，即①平房柱身，应一律用国产杉木；②开间不逾三公尺半之平房或楼房，屋顶桁条，应一律用国产杉木，但其梢径不得小于十二公分”[14]。此举虽然并不能够阻止材质更优的洋松进口，但至少给国产杉木开辟了一个稳定的生存空间。

伴随着国货年的开展，并经过媒体、个人乃至政府的不断推动，对于国货建材的宣传至1930 年代中期达到高潮。其标志性事件就是上海于1935 年举办的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和次年举办的中国建筑展览会。

二、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1935 年）：中国建材行业的初次整体呈现与评审和奖励机制的创立

展览会和博览会是清末以来中国政府和民间为推动民族工商业的发展和促进国货商品销售的一个重要宣传手段。在一个信息尚欠发达的时代和国家，它们充当了生产者和使用者之间桥梁的作用，不仅有助于消费者直面商品，比较优劣，而且也有利于厂家相互观摩和相互砥砺。虽然有些展览会的展品也包括建筑材料[15]，但1935 年的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无疑是中国相关专业产品的第一次集中展示，也是中国建材行业的初次整体呈现。

图1：中国工程师学会工业材料试验所

1935 年，鉴于“建筑材料，用途日见增广，惟惜少相当提倡，往往利用舶来品，漏卮莫塞，影响甚巨”[16]的现实，中国工程师学会特发起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以宣传国产建筑材料，促使进步并扩大销路。此时中国工程师学会会员已近三千人，分属土木、化工、电机、机械、矿冶等团体机构[17]，与建筑材料生产与应用的各主要方面都密切相关。展览会的举办本身因此就是中国工程师们为推动国产建材的发展而进行的一次大联合，于公于私都有重要意义。

展览会得到了业界的积极响应。参展的厂家多达62家，涵盖了土木、五金、钢铁、油漆、电器机械、卫生暖气以及建筑工具等七大主要门类的建筑材料[18]，初步呈现了中国现代建材工业的整体体系。这些厂家无论在办厂规模、设备条件还是产品质量方面都是各自行业内的代表。它们的参展向社会全面展示了中国建筑现代化进程中，国产建材发展的最新成果和整体实力。

展览会为期10 天，其开幕时间和地点的选择都使这个展览会的宣传作用超越了产品本身而带有了政治象征性。它在1935 年国民政府国庆“双十节”（10 月10 日）开幕，在时间上突出了展览与国家的关联。无独有偶，在临近的上海市体育场举行的第六届全国运动会也选在这一天。两个事件虽然主题不同，但其组织者追求国族性的愿望并无二致。展览所在地选为市中心区中国工程师学会工业材料试验所（图1）。该试验所建于1934 年7 月至1935 年6 月，堪称应国货运动之运而生，其目的是“谋鉴别各项货品之优劣，就工商需要分类研究，以促进实业”。该所落成后负责搜集全国国产工业原料，作有系统之研究，同时代各机关及厂商，试验各种制成品或材料。[19]它的建立有助于推动国货产品的质量监督，而以它为国货建材展览地点则凸显了政府和中国工程师学会对于参展展品质量的权威认证。

中国工程师学会还邀请了与建材销售、使用和质量认证相关的市商会、中国建筑师学会、上海市营造厂同业公会以及中央研究院工程研究所四家单位，各推三名专家，会同组织出品审查委员会，“慎重评判陈列出品”[20]并给予奖状。大会评出超等者10 家，特等42 家，优等6 家（附录1），全部分等级颁发奖状[21]，奖状由中国工程师学会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出具，标明出品人（公司名称）、出品地和品名，盖有“中国工程师学会钤印”和会长颜德庆、展览会主席濮登青，以及审查委员会主席沈怡名章（图2）。[22]评判和奖励机制的引入无疑有助于推动建材审查的公正性，同时引发业界对于行业质量标准的关注，而评判的结果就是一些国家级建材品牌的出现。并非偶然，在这次展览会以及紧随的中国建筑展览会结束之后，制订建材标准规范的建议就被提交至国民政府行政院（详见下文）。

图2：中国工程师学会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授予（上 海）建业公司产品防水粉的特等奖状

展览会期间，中国工程师学会分别于10 月10 日和15 日在《申报》开办了两期 “国产建筑材料特刊”。除介绍展览会的筹备经过、组织审查和陈列规则外，还用很大篇幅刊载了国货建材行业的发展历史和产业状况。特刊中约二分之一的版面被辟作国货建材广告。一些厂家特意在广告醒目位置上标明“完全国货”字样（图3），自信坦荡；还有一些厂家列举出采用其出品的大型新建筑名单，以示质量过硬，应用广泛（附录2）。

总之，这次建筑材料展览会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一是进一步强化了社会对于国货建材的重视；二是初步呈现了中国建筑材料业的整体状况，并促进了这一行业以中国工程师学会为评判机构的联合；三是通过评比奖励确立了一些足以代表中国建材工业发展最高水平的国货建材优秀品牌。

三、中国建筑展览会（1936 年）：推动中国建筑现代化的社会联合及制定建材国家标准的呼声

在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落幕后不久，中国建筑师学会旋即联合上海建筑协会、营造学社和建筑材料业团体及个人开始策划举办中国建筑展览会。这次展览会充分体现了社会各界对于中国建筑现代化和国族化事业的重视。它还为国货建材的进一步发展指出了新的方向。

1936 年4 月12 日正值周日，又恰为孙中山手书《建国大纲》12 周年，这一天展览会在上海市中心区新近完工的上海市博物馆隆重开幕，为期一周，将这场国产建材宣传活动推向高潮。博物馆由中国建筑师董大酉设计，上海张裕泰营造厂承造，不仅采用了“中国固有式”的风格，还采用了多种国货建材[23]，因此这座建筑本身就是一个表现中国现代建筑理想、新建设成就、中国建筑师和营造厂水平，以及诸多国货产品成果的一件重要展品（图4）。

虽然中国建筑展览会与半年前的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在时间和地点的选择方面具有相似的政治象征性，但它的组织者所具有的社会影响力和广泛性却远超前者。展览会的发起人和会长是上海市博物馆董事长叶恭绰本人。叶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兼任劝办各省实业专使和交通大学校长。他提倡“交通救国”，是孙中山“实业救国”理想的积极追随者。他还是中国营造学社的名誉校理，对于中国建筑事业的关心可见一斑。关于举办此次展览会的目的，他说是“意在集合全国之专门学者及建筑同业共谋改进之策，期于学理上事实上观摩攻错，获取新智识新方法，以适合时宜”。他特别强调建筑材料，说：“至于建筑有关之事业如炼钢、制铁、制铜、造林、制木材、制油漆、颜料、玻璃、陶磁（按：瓷）、水泥、砖瓦、石，以及诸般装饰……，直接间接均与国民生计有关，……此不能不希望有关系者之速为觉悟，及当局之竭力提倡者矣。”[24]

相比于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中国建筑展览会邀请了更多政界名流和行业专家领衔各项职务。他们接受邀请，在壮大展览会声势的同时体现了社会各界对中国建筑和国货建材事业的高度重视与广泛支持。除会长叶恭绰外，上海特别市市长吴铁城担任了名誉会长，铁道部次长兼国民经济建设计划委员会主任委员曾养甫和上海特别市工务局长沈怡担任了名誉副会长，中国建筑师学会会长李锦沛和上海建筑协会会长张效良担任了副会长。此外，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著名建筑师庄俊、赵深、董大酉、梁思成、刘敦桢、卢奉璋，著名建筑工程师裘燮钧，著名营造厂主陶桂林、汤景贤，《建筑月刊》主编杜彦耿，以及建材行业的代表黄首民，上海市教育局督学科长、市政府秘书兼第一科长和市建设委员李大超，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等担任了常务委员。不仅如此，著名建筑师关颂声、赵深、董大酉、林徽因，以及上海博物馆馆长、董事和历史部主任、上海通志馆编纂主任等也都参与了筹办。这一人员组合充分显示出政府、社会，以及建筑所有相关方面人士在推动中国建筑以及国货建材事业发展方面的跨界联合。

图3：国货建筑材料厂家在广告中标明“完全国货”字样

图4：上海市博物馆

常 委 黄 首 民（1890—1976） 也 是1932 年成立的“中华国货产销协会”第一届15 名理事之一。他于1911 年投身辛亥革命，革命成功后赴美留学。1922 年创办泰山砖瓦股份有限公司，初以生产机制青、红砖和平瓦为主。投产后，他注意到有营造厂从美国进口陶瓷面砖，便组织力量于1926 年研制成功色彩和性能均优于进口产品的薄型陶瓷面砖“泰山面砖”，其色彩和性能均优于进口产品，1928 年荣获国民政府工商部十年专利权。上海华懋公寓、四行储蓄会大楼（国际饭店）、百老汇大厦及马勒公馆，以及南京外交部、铁道部、中央医院、卫生署等著名建筑均用泰山面砖装饰（图5、图6，附录2）。该面砖还销往国内外市场，曾获得菲律宾建材展览会及杭州西湖万国博览会的奖状。[25]根据实地考察可知，这些建筑风格多样，造型细部各异，而泰山公司却能够制造出颜色和规格丰富的面砖产品以满足建筑设计的需要，充分反映出其技术和工艺水平之先进。毫无疑问，黄本人的经历就体现了国产建材工业从吸收国外先进经验到自主研发国产品牌，最终与国外产品角逐争胜的自强历史，由他代表建材行业担任展览会常委因此也具有特殊的国族象征意义。

展览会参展展品包括建筑模型、建筑图样、建筑材料、建筑工具和建筑书报等五大类共二千余件，因展品数量众多，将航空协会大楼另行辟作建筑材料陈列室，专供各建筑材料厂商展览出品的需要。该楼亦由董大酉设计，平面近似“士”字形，象征着飞机，而建筑风格为造型简洁、体块转角部位呈流线型的国际式，寄托着中国政府和社会对于科技现代化的企盼。征集展品通知一出，各大材料商纷纷于航空协会大楼内租地陈列。报名参展的厂商有四五十家之多，包括砖瓦、钢铁、钢窗、油漆、五金、泥灰等不同行业。前次参加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的厂商有大部分也参加了此次展览，还有一部分新加入者。[26]

为引起社会公众对建筑有更深切的认识，展览会还特邀叶恭绰以及梁思成、虞炳烈、童寯、杜彦耿等著名建筑学者和专家，在展览期间宣传、普及和交流建筑学术，讲演“中国建筑结构”（梁思成）、“现代建筑”（童寯），展望中国建筑现代化与国族化发展方向。其中杜的题目是“替代洋货之新材料”，着重宣传国货建材的适用性。

图5：采用了泰山面砖的上海四行储蓄会（国际饭店）（建筑师邬达克设计，馥记营造厂承造地上部分）外墙细部

图6：采用了泰山面砖的百老汇大厦（今上海大厦）（业广地产公司设计，新仁记营造厂等承造）外墙细部

中国建筑展览会吸引观众、听众近4万人，上海主要大众媒体如《大晚报》《申报》《大陆报》和《大公报》均出版纪念特刊，显示出广泛的社会影响。展览会征集展品数量之多和品质之优，在中国建筑界堪称空前[27]，亦足以显示国货建材工业的蓬勃态势。展览会结束后，组委会收集各方意见汇总呈交国民政府行政院。报告中提出五点建议，堪称此次展览会最重要的成果。其中两点与国产建材相关，分别为“国产建筑材料亟宜倡导也”和“建筑材料之标准规范应速制定也”[28]。前者呼吁行政院加速“通行京外各机关，凡有新建筑，务须尽量采用国产材料，并饬下财政、实业、铁道三部，及各省市政府，于设计、经营、运费捐税各方面，竭力扶助”建筑有关之事业，“使之产生，成立，发展，并监督其产量品质，使之敷用合用，庶利益可少外溢，而运用亦得自如”。后者针对“国内市场上建筑材料、品质之标准，或依从他国之定制，或由商号所自拟，等次既极混乱，名称亦复分歧，尺寸号次，更欠划一。……建筑工程之进行，时遭困难，且人民生命财产之安全，亦缺保障”的问题，指出“倘政府将各种建筑材料，如水泥、木料、钢铁、砖瓦、五金、玻璃、油漆等 等，一一厘定品质标准，审定名称，划一尺寸号次，则各地制度统一，劣货次货，自难顶替欺蒙，而出品商及计划人与业主，亦均得各蒙其益；即工业上之危险，亦因载重量、任拉力等品质标准之严格限制，而日益减少，可断言也”[29]。因此提请行政院立即饬内政、实业两个部门，能够从速订立标准规范。这两条建议直接递交给当时政府最高领导——行政院院长蒋介石，正与蒋在1934 年5 月提出的《新生活运动纲要》中有关“建筑取材，必择国产”的主张相一致，它们呼吁各级政府在相关建设中竭力扶助，同时对国产建材的标准化提出了新的目标。

从1933 年6 月初次受到媒体关注到1936 年4 月中国建筑展览会的举办，重视国货建材问题的主体从业界和大众传媒扩展到社会精英以及政府，而关于这一问题的认识也从促进生产和使用上升到奖励优秀及制定行业国家标准。后者事关中国建材工业体系的建立和独立，是材料国族化的又一重要体现。但十分遗憾，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和随后的内战，这一设想在1949 年以前并未得到实现。

四、国货运动中出现的著名国货建材厂家和品牌及其国族形象塑造

经过持续不断的国货年运动，以及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和中国建筑展览会两次大型展览会的大力推动，再加上《建筑月刊》和《申报》等媒体的广泛宣传，一批国货建材生产厂家很快发展并成为著名品牌。相关广告特别提到采用了这些产品的新建筑，其中有外商投资的大型饭店和公馆，但更多的是分布在中国许多城市甚至海外的大型公共建筑、政府机构、工商企业、名人住宅，以及城市住宅（见附录2）。如1934 年落成的上海四行储蓄会大楼（国际饭店）采用了中国石公司和泰山砖瓦公司提供的建材。大中砖瓦公司生产的砖瓦品质坚韧，信誉卓著，产品行销各埠，除上海的南京饭店、四行储蓄会大楼（国际饭店）、垦业银行等建筑以外，南京的金陵大学、中央饭店，杭州的中央航空学校，青岛的中国银行等都采用了大中砖瓦公司的出品。再如1935 年建成的上海市体育馆，其全部钢窗由中国铜铁工厂承揽，游泳池内的马赛克，则用兴业瓷砖公司之出品。[30]报刊媒体在介绍诸如四行储蓄会大楼（国际饭店）、上海市体育馆和游泳池等新建筑的同时，往往对该建筑所采用的国货建材及其厂家给予特别关注，使这些新建筑成为宣传国货建材最好的实物广告。这些广告在展现产品所具有的国际信誉和国内影响的同时，强调了它们对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与发展的贡献，以及厂家与著名客户的业务联系，而后者则是厂家信誉的见证人。

为了塑造其产品的国族性，许多国货建材厂商将其产品品牌冠以别具国族象征意义的名称或商标设计。如“中国”“中华”“长城”“泰山”直接以国家和国家象征物为名，“华生”包含有为中华民族之生存而奋斗的含义[31]，而“建华”“启新”“胜利”“兴业”“益中”“裕华”“振苏”“振业”等名称则表达了企业的进取之心。作为商标，一些厂家采用了太极、三戟、鹿、马和风帆等传统吉祥符号和篆书的品牌名称，还有一些采用了泰山、长城等中国地标，更有厂家采用了醒狮（世）、飞虎、晨钟等近代以来广泛应用以象征唤起民众的革命母题。这些名称和商标显然都意在突出所对应的国货产品对于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积极意义（表1）。

如前文所提，除了刊登大幅广告宣传国货建材的种类丰富和性能优良之外，《申报》还发表多篇报道介绍这些国货建材生产厂家的创办过程和生产营业状况（表2）。它们构成了中国最早的一批有关建材企业历史和企业家事迹的介绍，无疑极大地提升了它／他们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影响力，及其产品品牌的竞争力。

著名国货建筑材料品牌商标 表1

《申报》部分有关国货建材生产厂家的介绍 表2

这些报道是记者经实地考察写就，使读者对国货建材业主、工厂的生产规模、技术特点和建材生产过程能有更深入的了解。同时，这些报道还有意将这些企业纳入民族主义的叙述和爱国精神的宣传，进一步强化了对于建材产品国族性的塑造。例如，公勤铁厂是中国第一家机制洋钉生产企业，《申报》对其所做的报道就是一个中国企业发奋图强，与洋商斗争，又在政府支持下得以振兴发展的故事。该厂在1922 年国庆节这一民国创建十周年的纪念日正式开幕，次年开辟市场，购入德国制钉机，通过试验和“潜心研究”，使得产品“日臻于完美”。之后，为解决原料问题，又投资开设拉丝部，自行拉丝，但不幸因军阀战争而被迫停工。复工后又因债务所迫，不得不忍痛将制钉部谋与洋商合作。此后该厂同仁“益自惕励。举凡关于制钉工作之改进，国外钉业之考查，悉心探讨，致力靡遗。同时，又切切焉以如何恢复母厂为念”。国民政府成立后受国家振兴实业和提倡国货方针激励，该厂同仁“乃将先后所经困苦艰难情况，沥陈工商财政两部，并拟具提高洋钉进口税率意见书，贡献当局。又联合各实业团体，晋京请愿”，目的是“为谋脱离外商羁绊，恢复固有基础之对策”。但不料此举为洋商所悉，“卒被先发制人，宣告解约”，全体工友，忽被解雇。但公司上层仍坚忍维持，一面亲赴首都向主管各部面吁实情，一面嘱令召开债董会议，试行复工，“中经百般奋斗，卒能突破重围，解脱百厄”[32]。在记者的笔下，这些国货建材的企业家不是追逐私利的商人，而是挺身而出捍卫国家利权的战士。

现代营销学认为，“形象导向”是比“产品导向”更高级的营销手段。后者强调产品特性与顾客利益的关系，而前者注重品牌声誉或形象对顾客心理的影响。[33]在中国近代的国货建材宣传中可见，中国国货厂家和媒体面对国外同类产品的挑战，开始诉诸对产品形象的塑造。具体而言，就是通过将产品与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相联系，赋予其社会和文化的象征性，从而将消费行为转化为爱国行动，并在此基础上争取国内消费者对于国货产品的认同。这就是对于国货建材的 “国族化”。

五、结语

综上所述，1930 年代的国货运动对于中国国产建材的影响除工商界自身的奋发图强之外，还包括政府政策保护和鼓励，以及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和宣传，体现了政治、经济、文化、工商各界的精诚团结与通力合作。而宣传手段则包括展览会、产品广告、对企业和企业家的介绍，以及借助已建成的建筑实物的展示。这些宣传一方面有助于提高国产品牌建材的知名度，增强其市场竞争力，另一方面有助于将企业家塑造为国家利权的捍卫者，为他们赢得社会尊重，更有效地将社会的爱国热情转化为对国产建材品牌的认同和支持，从而使得这些建材成为建筑国族化努力在风格之外的又一重要部分。而在专业领域，国货运动促进了政府、社会，以及行业内部建筑师、营造厂和材料生产与供应各方面的联合，材料门类的确立与健全，优秀产品的行业认证，并引发行业对于产品质量标准问题的重视。所有这一切充分体现了中国建筑在现代化和国族化之路上的又一新发展。这些历史经验依然值得今天有志于发展民族建材工业的组织和个人借鉴。而作为中国国货运动的建筑证据，本研究所展示的近代中国著名的国货建材品牌则值得遗产保护界人士加以重视，并在工作中予以记录和保护。而中国建筑师如何在设计中使用甚至表现国产建材这一问题亦值得关注并通过深入的实地调研予以阐发。

附录1：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1935）审查委员会陈列品评判结果

甲 超等（标准：首先创制，切合实用，有普遍推行之价值者）：10 家

乙 特等（标准：质料与效用确较一般出品优胜者）：42 家

续表

丙 优等（标准：质料与效用符合普通标准者）：6 家

丁 不能为等级之支配拟请给予荣誉奖状者：3 家

中央研究院工程研究所（国立机关对于审查曾声明放弃）

上海市工务局（政府机关对于审查亦声明放弃）

天源凿井局（虽无出品但成绩优美）

附录2：建筑材料生产厂家产品种类及应用情况概览

续表

[致谢：本研究承蒙蒋经国学术交流基金会赞助，2019 年6月2日在东南大学建筑学院由李海清教授召集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专家咨询暨中国近代建筑史学术研讨会”上与参会学者们交流，成文过程中又得到洪再新、吴光庭、张路峰、张杰、吴敏超等教授的反馈意见。对此作者谨致谢忱。]

注释

[1] 相关研究如：湛轩业，傅善忠，梁嘉琪.中华砖瓦史话[M].北京：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2006；赖世贤，徐苏斌.中国近代制砖技术发展研究[J].建筑史，2016（2）：201-212.

[2] 潘君祥.近代中国国货运动研究[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3.

[3] 周石峰.“国货年”运动与社会崇洋观念[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2（4）：66-70.

[4] 微中.全国钢铁业概况[J].建筑月刊，1935，3（1）：63.

[5] 吕骥蒙.中国水泥工业的过去现在及将来[J].建筑月刊，1934，2（11-12）：64。按：1933年3月以前，银两和银元都是中国最主要的货币。1921─1933年每百枚中国银元折合上海规元银两的平均兑换率大致为72两。之后才统一为银元，即“废两改元”。1932年，规元1两约可兑换0.48 美元。

[6] 上海市建筑协会.建筑工业[N].申报，1936-4-12（12）；郑祖安.国民党政府“大上海计划”始末[J].上海史研究，1984（1）：208-228.

[7] 海声.国货年建筑漫谭[N].申报（本埠增刊），1933-6-27（11）.

[8] 锡鏐.怎样提倡国货建筑材料（上）、（二）、（三）[N].申报（本埠增刊），1934-9-11（6）、9-18（6）、9-28（13）.

[9] 本刊特别启示[N].申报（本埠增刊），1934-9-28（13）.

[10] 薛次莘.近年来国货建筑材料之进展（上、下）[N].申报（本埠增刊），1935-1-8（9）、1-15（9）.

[11] 钱海平，杨晓龙，杨秉德.中国建筑的现代化进程[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34.

[12] 杜彦耿.对于改进中国式建筑的商榷[N].申报，1936-4-12（20）.

[13] 薛次莘.近年来国货建筑材料之进展（下）[N].申报（本埠增刊），1935-1-15（9）.

[14] 元旦起公私建筑发执照须用杉木[N].申报（本埠增刊），1935-1-8（9）.

[15] 如1928 年上海举办的中华国货展览会就包括建筑材料。见：洪振强.1928 年中华国货展览会述论[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45（3）：83-88.而在1933年举办的第一届铁道部全国铁路沿线出产货品展览会上，中国制钉股份有限公司的出品曾获得奖状。见：建筑月刊，1934，4（3）：广告.

[16] 工程师学会发起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N].申报，1935-10-7（8）.

[17] 中国工程师学会概况[N].申报（本埠特刊），1935-10-10（11）.

[18] 中国工程师学会主办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报告[J]，工程周刊，1936-1-23，5（4）：39-41.

[19] 中国工程师学会材料试验所日内落成，全部建筑钢骨水泥工程伟大，将来落成进行试验工业材料[N].申报，1935-2-18（12）.

[20] 中国工程师学会主办国产建筑材料展览会报告[J]，工程周刊，1936-1-23，5（4）：38.

[21] 审查报告[J].工程周刊，1936-1-23，5（4）：41.

[22] 62家参展厂家中唯“新业工厂”未出现在陈列品评判结果中，原因不明，待查。

[23] 根据本文附录2的不完全统计，其中包括兴业瓷砖公司、利用五金厂、上海雅礼制造厂的产品。

[24] 叶恭绰.中国建筑展览会特刊发刊词[N].申报，1936-4-12（17）.

[25] 泰山砖瓦公司略史[N].申报（本埠增刊），1935-10-15（10）；上海建筑材料工业志编纂委员会.上海建筑材料工业志[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339-340；我国民族工业遗址——泰山小楼发现记[EB/OL].[2010-10-29].李家麟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b8439a70100mdrv.html.

[26] 中国建筑展览会昨在市博物馆开幕[N].申报，1936-4-13（10）；中国建筑展览会建筑材料陈列室近讯[N].申报，1936-3-28（12）

[27] 上海通社编.上海研究资料续集[M].上海：上海书店，1984：458-486.

[28] 中国建筑展览会呈行政院蒋院长文[J]，建筑月刊，1936，4（3）：9.按：据《建筑月刊》第三卷第11、12期合刊本中的启事，该刊从1936 年起每月刊出一期。第4 卷第3期刊的出版时间也标为1936 年3月。但“中国建筑展览会呈行政院蒋院长文”写于4月展览会之后，由此可知，该期杂志出版有所延期。同样情况亦见于第4 卷第2期，因其中有关于3月20日和27日召开的两次展览会筹备委员会的介绍。

[29] 中国建筑展览会呈行政院蒋院长文[J].中国建筑展览会特辑.建筑月刊，1936，4（3）：9.

[30] 参观市政府所筑成之体育馆与游泳池后[N].国产建筑材料特刊.申报（本埠增刊），1935-10-15（9）.

[31] 潘君祥.中国近代国货运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5：172.

[32] 金华亭.公勤铁厂参观记[N].申报，1935-11-25（11）.

[33] 叶正纲.定位革命[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4-6.

图表及附录信息来源

图1：国产建筑材料特刊[N].申报（本埠特刊），1935-10-10（9）.

图2：建筑月刊，1936，4（4）：广告.

图3：申报（本埠特刊），1935-10-10（11）.

图4：建筑月刊，1936，4（3）：2.

图5、图6：姚颖摄于2020 年5月13日

表1、表2、附录2：据《建筑月刊》（1932─1937年）和《申报》（1933 ─1936 年）资料汇编

附录1：审查报告[J].工程周刊，1936-1-23，5（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