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南师范大学
合传,即合数人于一传。“盖班氏合传之故,班氏已自言矣。”从《汉书·叙传》中作者对《汉书·杨胡朱梅云传》中的人物评价“王孙裸葬,建乃斩将。云廷讦禹,福逾刺凤,是谓狂狷,敞近其衷。”可知,文章以“狂狷”相从,集狂狷之士为一传。从人物所形成的单元之间的关系来看,《汉书·杨胡朱梅云传》属于并列式、串联式、交错式三种中的并列式,人物皆有“狂狷”之特征,且人物之间没有主次对比,他们相互独立,互为平等。深入其文章结构,《汉书·杨胡朱梅云传》采用了最常用的篇中传和篇末赞的组合方式,篇中传承担的是叙事写人的功能,篇末赞则起着总结议论的作用。由此观之,《汉书·杨胡朱梅云传》的叙事结构为由篇中传和篇末赞构成的,以“狂狷”相从的并列式合传。
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中对结构的要素进行分析:“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从“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中可知,结构要素实际上就是顺序性要素、对比性要素、联结性要素,“三种结构要素在叙事作品中是相互贯通并互动互补的,顺序可见结构的层次,联结使结构的起承转合形成整体,对比则使结构参差变化、比例协调,使结构整体充满一种诱惑性”。由此,从微观上对《汉书·杨胡朱梅云传》的叙事结构进行探讨。
顺序性要素分为顺叙、倒叙、插叙三种叙事手法。
从单篇来看,五篇皆以顺叙为主,除此之外,《梅福传》也运用了倒叙,《云敞传》还运用了插叙。从合传来看,文章按照人物所处年代顺序排列组合,先后描写了杨王孙(武帝时)、胡建(武帝时)、朱云(成帝时)、梅福(成帝时)、云敞(平帝时),也可看作以顺叙组织全文。
联结性要素分为过渡、前后照应。
从单篇之间的过渡看,文章人物接连出场,上一个叙述其事迹完,以“某某,某地/时人”引出下一个人物,再完整叙述这一个人的生平经历。全部人物出场完毕后,以“赞曰”起篇末赞。
从单篇内部看,五篇皆有前后照应,以开头、篇末为主,单篇和合传皆有体现。从单篇看,《杨王孙传》开头以“学黄、老之术”为伏笔,与下文杨王孙以黄老之学论裸葬相呼应;《胡建传》中以“治甚有声”引建“奔射追吏”一事,为结尾“吏民称冤,至今渭城立其祠”设伏;《朱云传》开头“好倜傥大节”暗示最后“不复仕”的结局;《梅福传》开头简单介绍其生平经历,到“后去官归寿春,数因县道上言变事,求假轺传,诣行在所条对急政,辄报罢”以“数”引下文两次上书,以“辄报罢”揭示两次上书的结果,与第一次“上遂不纳”和第二次“故终不见纳”遥相呼应;《云敞传》则直接以“师事同县吴章”开头,后为“门人尽更名他师”“自劾吴章弟子”设伏。从合传看,论赞以“狂狷”总结五个人物之狂狷形象,又分述各人为单篇作注脚。
对比性要素表现为叙事的详略。合传中存在着一传详写、一传略写的情况,从单篇的篇幅中可看出,文章详叙朱云、梅福,略写杨王孙、胡建、云敞。而在单篇中,因文章以“狂狷”相从,人物之狂狷详写,而对于不相关的内容则避开不写或一笔带过。
在整体上,《汉书·杨胡朱梅云传》呈现出严整的传记结构。从叙事的时空特征来看,文章以“狂狷”相从,又通过时间顺序排列人物,在空间上是狂狷之士的集合,而在时间上却是反映人物所处时代的一个“面”,即西汉一代狂狷人物的全景式展示。
1.叙事的空间特色:狂狷之士的集合
纪传体“由于不受时间的严格限制,在写人时,既可按时间顺序写,也可插写、倒写、补写,不受空间严格限制,可以人为中心,在一个舞台上多次变换活动场所”,极大地扩展了叙事时空。在空间上,《汉书·杨胡朱梅云传》集合狂狷之士,展现人物在狂狷上的千姿百态。
根据史书中有较为显明的狂狷人格记载,狂狷可分为儒、道两类。“儒家的狂狷主要表现为因执着于儒家的礼法观念而导致的各种偏激极端的举止;道家的狂狷主要表现为对社会秩序、伦理道德的鄙弃,追求个人的适情任性所导致的非常之举。”
围绕儒家的狂狷人格,文章叙述了胡建、朱云、梅福、云敞对忠义观念的追求,以英勇无畏之姿与邪恶势力作斗争。
胡建刚正不阿,对违反军法的行为和依仗权势的恶势力进行坚决打击。《胡建传》叙述了他在看到“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后以先斩后奏整肃军纪的事迹,和在上官安和昭帝之姊的情夫因京兆尹樊福对他们的不法行为常有箝制而杀害京兆尹樊福的案件中,他派士卒包围了刺客所隐藏的昭帝之姊的住宅中,搜捕刺客反被诬陷的故事。
朱云和梅福以狂直之态,诤言直谏,抨击佞臣。《朱云传》中朱云与五鹿充宗辩论,后进谏求斩帝师张禹,帝怒欲斩之,他死抱殿槛,结果殿槛被折断。《梅福传》中梅福上书讥刺专势擅朝的王凤,规劝皇帝广招贤才,又上书提议“封孔子世为汤后”。
云敞承事老师,忠义绝伦。《云敞传》叙述了在面对恩师吴章被王莽腰斩和追随的弟子被视为吴章同党、定罪禁锢、不得做官的横祸时,他“自劾吴章弟子,收抱章尸归,棺敛葬之”的道义之举。
围绕道家的狂狷人格,《杨王孙传》叙述了杨王孙公开提倡简葬、裸葬的故事。
2.叙事的时间特色:“狂狷”贯穿全文,构成西汉一代狂狷人物的发展史
在时间上,《汉书》的“专传、合传、类传、自传、附传等五种传记类型并非截然分幵,而是互相渗透、互相结合,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史记》、《汉书》在单篇布局上也重视整体性原则,每一篇都首尾贯通、有头有尾”,通过以下两方面来体现:
一方面,从整篇结构看,《汉书·杨胡朱梅云传》的“狂狷”贯穿全文,可结合传统章法理论“一字法”对此进行探讨。“一字法是以一二字或者一句话,总之就是作者想要表达内容的核心为主线,串联起一篇或者一部分文字的写作方法”,在《汉书》中多有体现。而《汉书·杨胡朱梅云传》在编排上有意突出人物的狂狷之态,选材精当,描述适中,不展开,不铺排。《四史评议·汉书评议》中也提到:“《杨王孙传》只取其赢藏一节;《胡建传》只取其斩监军御史一节;《朱云传》只收其折槛一节;《梅福传》只取其上书一节;《云敞传》只取其葬吴章一节。”
以《杨王孙传》为例,整篇完全以“裸葬论”为中心,其他生平事迹省略不提。从开头“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点明裸葬,中间写生病要求儿子将其裸葬、朋友写信劝阻,到后面杨王孙回信、最终完成心愿,句句不离裸葬。连结尾也以“祁侯曰:‘善。’遂裸葬。”收束《杨王孙传》,可见叙事作品结构的有机整一。
另一方面,从单篇之间的关系中分析,文章“基本上完整反映了西汉一代狷介人物的发展史”。首先,前文提到,文章先后描写的顺序与人物所处年代相吻合。杨王孙和胡建都为武帝时人也,朱云和梅福为成帝时人,云敞为平帝时人。值得一提的是,在《杨王孙传》开头,“杨王孙,孝武时人也。”杨树达注:“他传皆记郡县,此独记其时世,特为变例。”这里揣测“孝武时人”之意图与本研究主旨相偏离,但可以认为,尽管在纪传体中时间已被人物取代中心地位,但作者仍然有意识地用时间牵连人物、事件。其次,从联结性要素分析可知,文章过渡自然平稳,与《史记》中常以“某某之后有某某”过渡相比,以“某某,某地人”开篇的方式显得更为整齐统一。
总之,文章表面看似仅以“狂狷”联系人物,实则从整体入手,以时间顺序编排,选取代表性的人物,构成了西汉一代狂狷人物的发展史。
从整体性特征进一步分析,《汉书·杨胡朱梅云传》“‘块状’结构分明,叙事纹路清晰,按块推进,层次感强”。
板块的叠加使得文章结构分明,脉络清晰。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中对文章进行了注解,以《朱云传》为例:“嘉荐云为御史大夫”“说经折五鹿”“与陈咸俱废”“廷辱张禹”。可以看到,《朱云传》由这四个板块拼接而成,按照自然时间线索叠加,彰显条理明晰的叙事结构。
同时,板块以推进的方式增强叙事的层次感。《朱云传》开头先以“少时通轻侠”“传其业”点明朱云集义侠与博士于一身的气质,本应接着写其狂狷,却写华阴守丞嘉举荐朱云和匡衡反对的上奏,朱云犹如“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未见真形。在这之后,文章进而叙述朱云和五鹿充宗辩论:“充宗乘贵辩口,诸儒莫能与抗,皆称疾不敢会。有荐云者,召入,摄衣登堂,抗首而请,音动左右。既论难,连拄五鹿君,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此时,朱云终以“抗首而请,音动左右”之姿出场,但仍旧“未言一语”,营造“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氛围。在叙述数次上疏刺丞相韦玄成被贬之后,朱云终于在求斩张禹时展露真面目,以折槛一事达到高潮,剑拔弩张之势顿起,言语抑扬顿挫。到了这里作者才揭开层层面纱,结尾以“直臣”二字总起全段。由此观之,四个板块由浅到深,从开头的不出场——震动政坛,中间出场却不言——震惊左右,到最后肺腑之言、忠贞之行——震撼读者,朱云的形象在板块的推进中逐渐深入人心。
板块还可以由一段中的几个句子构成。如《胡建传》中“胡建斩将”一事以“常步与走卒起居,所以尉荐走卒,甚得其心”设伏,他与走卒的三次对话形成三个板块层次,“斩之则斩”是与走卒约定,“取彼”时走卒“堂皇”,“斩之”后“护军诸校皆愕惊,不知所以”。但在全场都震惊不已的情况下,“建亦已有成奏在其怀中”,以坚定不移、胸有成竹之态上奏皇帝。在层层铺垫之后,作者引胡建的上奏,显其“昧死以闻”之气节,文章达到高潮。李景星对此赞曰:“以劖削之笔出之,字里行间,英气逼人”。可见,由板块的推进使得文章跌宕起伏,气势豪迈,文如其人。
有研究指出,《汉书》整齐严密的形式体制“束于成格,而不得变化”。笔者认为,此评价有失公允。对块状化特征再进一步探讨,“《汉书》的整体结构是严整有度而通达圆融”,呈现动态性特征,具体体现在倒叙的运用和多样化模式的选择。
首先,《梅福传》巧用倒叙,使得结构上不乏通达变化。文章分为两次上书,一次刺王凤专势擅朝,一次倡三统论。第一次上书顺叙进行,以“上遂不纳”结束。而第二次上书以“福孤远,又讥切王氏,故终不见纳”叙述上书结果之后,作者又从武帝开始倒叙“三统论”的发展过程,直到“至成帝时,梅福复言宜封孔子后以奉汤祀。绥和元年,立二王后,推迹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礼记相明,遂下诏封孔子世为殷绍嘉公。语在成纪。是时,福居家,常以读书养性为事。”才提及梅福。看似“断”了又“连”,实际上却使行文更加连贯自然。这一段是梅福上书进谏的补充,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内容,不能不讲。若在开头顺叙写明三统论的由来、发展,则较难以突出人物中心,反显突兀。此段以倒叙放置最后,首先可理清三统论的脉络,有助于从历史的宏观角度看待“三统论”以及梅福。其次,以“至成帝时”续梅福之举,还接着写上书后最终被采纳和相对应的梅福不复做官结局,结构上更加流动自如。
其次,叙事模式不拘。除传统的叙述之外,《汉书》大量载录诏令、奏疏、书札等文章,使结构呈现多样化的趋势,其中《杨王孙传》径直以人物论辩立传,而《梅福传》完整载录了两次奏疏,作者未加一语评述,而事情经过一目了然,清晰可见。
总之,通过多种叙述手段和叙事模式的运用,《汉书·杨胡朱梅云传》叙事结构静中有动,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