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唐代文学的一朵奇芭。早在唐代,它就脍炙人口,流传于“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元微之《白氏长庆集序》),而今《长恨歌》仍历千年而不衰,究其原因是该诗将叙事、写景和抒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诗歌抒情上回环往复的特点;写情缠绵悱恻,书恨杳杳无穷。文字哀艳动人,声调悠扬宛转,常读常新。诗中的故事、人物都是艺术化的,是现实中人性复杂的真实再现。本文试在广义修辞学视域下探究《长恨歌》的叙事艺术。
《长恨歌》的“恨”主要是“失悔,遗憾”的意思。可以由此衍生出三个词语来表达玄宗之“恨”。①恨心,解为怨恨之心,悔恨之心。如《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二:“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②恨怅,解为遗恨惆怅。如宋朱熹《答吕子约书》:“今又失此机会,极令人恨怅也。”③恨恨,解为抱恨不已。如《孔雀东南飞》:“恨恨那可论。”
诗歌全篇的文本叙事主要围绕这三种不同的“恨”,层层推进,走向高潮。自“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到“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共三十句,主要述说玄宗对贵妃的恩宠。诗人在这部分极尽铺叙之能事,塑造了一个至情的玄宗形象。而这种“至情”恰恰是下文悔恨的铺垫。“回眸一笑”,“金屋妆成”,“云鬓花颜”,“芙蓉帐暖”,“缓歌慢舞”等浓情意象都成为后文玄宗极恨极悲的伏笔。在这里,“恨”是一道暗流,在表层以“恩宠”的华丽形式存在。越绚烂的情爱只会激起越汹涌的悲恨。
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说的是玄宗赐死杨妃后的遗恨惆怅!六军不发,玄宗不得不在马嵬赐死杨妃!蜀地山水、行宫月色、夜雨闻铃无一不是在渲染玄宗亲手赐死心爱之人的悔恨悲痛!归来池苑依旧,只是伊人已香消玉殒。触景伤情,“太液芙蓉”、“未央柳”、“椒房青娥”、“夕殿萤飞”等物都令玄宗惆怅万分,以至“孤灯未眠,翡翠衾寒”。至此,诗歌第一部分的“至情至爱”已发展成饱含“遗憾、无奈、内疚、悔恨”的恨怅。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共四十四句,说的是海上仙山上贵妃对玄宗的绵绵情思。诗人用“梨花一枝春带雨”,“玉容寂寞”等意象极力渲染贵妃的美丽、愁苦和深情,为二人天人两隔的恨事染上了凄美的色彩。结尾两句述说这种有情人不得不阴阳相隔的“抱恨”简直比永恒的天地还要长久,将全文的情感推向高潮。
如果只是叙写李杨的“抱恨”,《长恨歌》还未必如此动人。诗人在文本叙事中不自觉地融入了自己的一段“恨事”。他青年时期曾与一名叫湘灵的女子真挚相爱,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两情终不得遂。这段情事始终压抑在他的心头,他创作了《寄湘灵诗》、《潜别离》等诗作缅怀这段感情。其中许多诗句的意境与《长恨歌》有相通之处。如《潜别离》“两心之外无人知”和《长恨歌》“词中有誓两心知”非常接近。而“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更与《长恨歌》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同出一辄!白居易在深情抒写李杨的爱恨时,也宣泄了自己内心压抑许久的苦闷和惆怅,把自己的情不能遂、恨无穷尽代入其中,使人读来“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中,原型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是还没有经过意识加工的心理内容,作为心灵的直接现实,原型是人类历代累积的心理经验,它以“种族记忆“的形式保存在神话、传说、仪式中,并且至今残存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原型不断地反复出现,也不断地被重复唤起,引发一种普遍的情怀。同样地,白居易在《长恨歌》中以李杨的爱情悲剧为范本,创造了引起万千读者共鸣的“自我牺牲”的修辞原型。
从“自我本能”来说,玄宗有着保存贵妃的强烈欲望。然而,他贵为天子的身份却不允许他这样做。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也是整个封建社会结构中的一个角色,必须服从整个结构赋予他的责任。因此,他别无选择,不得不亲自下令杀死贵妃。然而,这是违背“自我本能”的决定,因此极其痛苦。也就是说,《长恨歌》的文本叙事构建了这样一个修辞原型:自我的肯定(与贵妃的欢爱)—否定(服从皇帝角色,赐死贵妃)—重新寻找自我(道士入蓬莱仙山寻贵妃)——不可能获得自我(与贵妃无缘再见)。
一种修辞原型的诞生必然有其深厚的民间心理基础,否则该诗也就不会被传唱千古了。民间在接受《长恨歌》这个文本时,也以自己对爱情生命的理解重构了这个故事:爱、美、自由和人性总是被剥夺;自我总是成为一种“牺牲”。这个修辞原型深入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因此,读者在阅读《长恨歌》时被深深吸引,每一次阅读都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自我牺牲”的“经验”,情不自禁地代入自己,产生深深的共鸣,重构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长恨”。
所谓文本建构,就是特定的表达内容在篇章层面如何向特定的表达形式转化的审美设计。在文本建构的意义上,有创造力的作家、诗人都善于走出既定的文本规范,重新建构出属于自己独特言说方式的修辞文本,如莎士比亚的戏剧文本,拉伯雷狂欢化的文本。白居易的《长恨歌》也是如此。海上仙山的情节为《长恨歌》插上了想象的翅膀,飞进万千读者的心田。
在《长恨歌》之前,民间对于李杨的传说都局限于尘世,而贵妃化仙这个情节的天才创造也随着《长恨歌》的流传深入人心。陈寅恪就说:“若依唐代文人作品之时代,一考此种故事之长成,在白歌陈传之前,故事大抵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灵界,其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似以长恨歌及传为开始。此故事既不限现实之人世,遂再延长而优美。然则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之作者,即是白陈诸人,洵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虽然,此节物语之增加,亦极自然容易,即从汉武帝李夫人故事附益之耳。陈传所云“如汉武帝李夫人”者,是其明证也。故人世上半段开宗明义之‘汉皇重色思倾国’一句,已暗启天上下半段之全部情事。文思贯澈钩结如是精妙。”(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长恨歌》作为一首具备完整故事情节的长篇叙事诗,体现了以叙事为主结合抒情的艺术特色。它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浓郁的抒情气氛,叙事状物求实而不拘泥于实,因此,能于流丽的描绘中寓有隽永的意味。诗人对李杨爱情悲剧意蕴的挖掘和叙述形式的创新、语言意识的自觉互为因果,建构了作品的两个世界:玄宗和贵妃的爱情世界,以极爱为铺垫,极恨为主题;作者和读者的爱情世界,以“自我牺牲”的修辞原型为基础,饱含浓厚的世俗情感。